在第二十九届香港电影金像奖颁奖典礼上,《岁月神偷》包揽了四项金像大奖,在香港本土和内地都获得了不错的票房和口碑,并且引发了港人的集体怀旧热潮。影片以导演罗启锐的童年经历为蓝本,以小主人公罗进二的视角为切入点,以六十年代的香港为背景,描述了罗进二一家过往的悲欢和辛酸,着重表达了60年代父辈身上的拼搏和奋斗精神。从主流价值观念出发,影片传达出的父辈吃苦耐劳的奋斗精神,以及一家大小其乐融融、乡邻相亲互帮互助的传统伦理道德,在家庭观念日益瓦解的今天都具备许多积极意义。但是,喜悦和怀旧过后,如果细细咀嚼和理性地审视影片,便会发现影片存在很多值得反思的地方。其一,影片过分利用了观众的怀旧情绪,现实和苦难在过往的美丽外衣下只剩回味,缺少反思和警醒的力量。其二,依附于精英身份的导演在拿捏这部关于香港六十年代底层社会生活的影片时难免有失真实,其精英立场的出发点难以引起真正的底层群众的认同。另外,无处不在的“奴隶意识”充斥于影片中。
随着经济全球化的日益加剧,人与人之间的利益纽带越发地紧密,而交流却越来越少,科学技术的进步在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便利的同时,也将其个人牢牢地束缚在自己的天地里而渐渐失去与人交往的能力。西方社会的传统家庭观念早在20世纪的前半页,就伴随着经济的高速起飞而几乎彻底瓦解。其后,大量的西方观众转向东方,期望在那里寻求传统家庭人伦的回归。日本导演小津安二郎的影片一度在西方受到热烈的追捧,原因就在于他孜孜不倦地探寻着关于人伦亲情的主题,提供给西方观众一种东方式的家庭伦理智慧。今天的中国恰恰也在经历着西方人所经历过的由于急遽的发展而带来的阵痛。以氏族和血缘关系为纽带的中国传统文化,互帮互助、和谐友爱的伦理亲情观念在金钱和物质利益的挑衅下而趋于瓦解。当我们站在历史的十字路口时,《岁月神偷》这样一部回望传统家庭人伦、颂扬父辈吃苦耐劳的奋斗精神的影片能够引起观众的共鸣也在情理之中,影片所传达的亲情、友情、爱情让很多观众为之动容。首先,在亲情上,影片中的夫妻相濡以沫,两个儿子兄弟情深,“人最重要的是保住个顶”和“鞋字半边佳,半边难”的口头禅很委婉地道出了生活的真谛,一家人虽然生活艰辛却也其乐融融。其次,在友情上,街坊邻居互帮互助关系融洽,人与人之间坦诚相待,影片通过一场吃饭的戏描绘了一段令人难以忘怀的生活场景。整条永利街的商铺住户都聚在街上以家庭为单位一家一家地铺开,罗进二穿梭于其中挨家蹭饭。然而,随着时代的变迁、城市的发展,消失的不仅是那一代小手工艺人的生活方式,还有独属于他们的那种其乐融融的市井文化。最后,在爱情上,年轻人令人扼腕叹息的青涩恋情在特殊时代背景的衬托下,进一步勾起了观众内心对真情的美好向往和无力掌控命运的无奈感。
从心理层面来讲,一部影片除了让观众获得感动和喜悦之外,还应使其透过影片获得一些思想上的启迪,作为高级动物的人类兼具理智和情感,失掉其中任何一方都难免过于偏颇。从影片自身来说,一
部影片能够打动观众是最基本的条件,而打动之外还应留给观众更多回味和思索的余地,而《岁月神偷》则仅仅停留在了“见情”的地步。因为“情”的直沁人心,观众在影院里观看影片的时候会被接连不断的煽情所掌控而暂时忘却思考的本能,致使影片成功地赚取观众大量的泪水,而影院之外能够留给观众回味的空间则是少之又少。导演在90多分钟的时间里极尽煽情的本事,使出两大煽情杀手锏:其一,罗进一患的“白血病”,同时对罗进一这个人物的设置又过于浪漫化,缺乏真实感。他作为底层人民的希望,背负的光环承载着的是底层人民所有的臆想,相貌好、学习好、英文棒、读名校、跑第一、人缘好、会写歌、爱父母、疼弟弟,这样的人物不仅不会给人们带来想象性满足,反而容易让观众感到虚假。关于“白血病”这个无数次在韩剧里夺人青春与眼泪的绝症,被无数的电视剧导演几乎用烂了的俗套在影片中重现,导演可能会觉得自己与众不同、不落俗套,但结果是新瓶装旧酒,二锅头还是没能酿成五粮液,未能免俗。其二,“富家女”与“优秀底层男”的桥段设计。影片里的富家女芳菲不嫌贫爱富,不动声色、不露家底,担当作为优秀底层男的罗进一走进富家女的家庭之后自尊却严重受挫,自觉门不当户不对,撕心裂肺地欲斩情缘。这样的爱情小外套再好看,也需要换换,一次两次可以,等观众心理、生理、审美都疲劳了就没人买账了。《岁月神偷》是罗启锐带有半自传性质的影片,可能上述有些桥段是真实发生过的。但是真实不应该是一部电影煽情和失败的借口。《童年往事》也是一部具有很大自传性质的影片,但导演于平淡之中传达出来的情感却是那样的真实而有力量。透过侯孝贤诗意舒缓的长镜头和不动声色、冷峻克制的叙事风格,观众可以真切地感受到其质朴纯真的情感,跟随着他一起为那让人留恋的往昔欣喜和忧伤。而《岁月神偷》那样的处理方式,不排除导演有美化过往、博取大众情感,掩饰其创意缺失的嫌疑。
一部电影要想成为一部好的作品,能够引起观众的情感共鸣,能够打动观众是最基本的条件,即通常我们所说的电影要“见情”。但是一部电影仅仅见于情就难免过于矫情,其典型如《和你在一起》。好的作品除了“见情”,还要渗透进导演本人对于人生、家庭、政治及意识形态等方面的思考,能够反映一定的社会问题,即通常我们所谓的“见智”。一部电影“见了情”、“见了智”已经算得上是一部好作品了,如果想进一步成为经典,那么除了“见情”、“见智”之外还要“见性”,导演要引领观众透过电影审视我们人性中的光明与黑暗,通过对道德与人性关系的探讨上升到哲理的高度。从这个层面上来看《岁月神偷》只触及到了“情”,而非“智”与“性”。
鲁迅先生说中国只有两个时代:“一个是坐稳了奴隶的时代,一个是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九七香港回归之前和回归之后的港人都有着严重的身份焦虑,在“失家”和“归家”的过程中徘徊叹息。回归之前的港人在英国殖民统治之下大多有着强烈的爱国情绪,港英政府的很多殖民政策都曾遭遇过港人的同仇敌忾。但是随着九七的临近,港人开始担心回归之后的香港会不会像内地一样受到大陆意识形态的控制,失去港英政府统治时期的很多自由和权利,开始怀念过去被殖民的日子。这种内心的矛盾表现在影片《岁月神偷》里面就是我们清晰可见的那种主人公想被奴役而不得的心态。影片中小时候的罗进二拼命练习英国警察教他的流利倒背26个英文字母,哥哥和父亲相继死去后,调皮的罗进二也考进哥哥曾经就读的外文学校,并能将26个字母倒背如流。这背后寻求的其实都是一种殖民认同,他们都努力想摆脱底层生活融进香港的主流社会,获得殖民者的认可,而他们努力地结果是被奴役。如果这在影片的表达中还算隐晦的话,那么进二偷来英国的星条旗披在身上奔跑的镜头便将这种奴隶心态显露无遗。鉴于影片的半自传性质,罗进二身上有着浓重的导演烙印,这种影片与现实的互文,反衬出的其实是一种“奴隶意识”。过去的一切哪怕是苦难在导演那里都变的如此美好,都成了其怀旧的源泉。影片的故事背景设置在60年代末,在这个香港社会治安最差,最动荡的年代,英国政府为了便于治理香港采取华人治华的牵制政策,结果是以吕乐为总华探长的香港警界几乎无人不贪,整个香港乌烟瘴气,底层的百姓生活极度艰难。但在影片里,这一切都被导演滤去,金黄怀旧的影调下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如昨日云烟。父辈们“鞋字半边佳半边难,生活一步佳,一步难”的奋斗精神消弭掉所有的苦难,成为留恋昨日美好,鼓励今人奋进的稻草。
生于50年代的罗启锐,虽出身于底层,却凭借个人努力接受了完整的英式精英教育,毕业于港大,之后赴美留学。其身上浓重的精英意识,流露在影片当中呈现出的便是虚假的“伪底层关怀”。虚假的煽情和怀旧历经在岁月的洗练之后只会让观众越加厌恶。
尽管该片有许多不足,但是作为一部投资不大的小成本电影,《岁月神偷》能够在大片风潮之下取得不俗的票房和口碑,去除导演个人的创作意识,影片还是有许多值得小成本电影借鉴和学习的地方。无论是故事、摄影、演员还是音乐、舞美制作都算得上精致,影片故事以进二的童年视角为切入点,透过罗进二的成长展现一个家庭乃至一个时代的变迁,可谓以小见大;摄影也很符合整个影片所要传达的怀旧情调;任达华和吴君如以及几个新人的表演也给整部影片添色不少;由金牌作曲卢冠廷谱写的影片配乐更是贴切地烘托了影片人物的内心情感。另外,《岁月神偷》还继承了香港电影人尊重观众审美情趣的优良传统,极力捕捉观众的情感需求。在大片云集、视觉至上、3D盛行的电影市场上,推出这样一部以情感取胜的影片可以说适时地满足了观众情感上的渴望,给当下浮躁疲惫的芸芸众生以心灵的慰藉,为经济、科技和互联网的快速发展而带来的家庭观念的瓦解、交流障碍、拜金主义等一系列现代性问题提供了一种想象性的解决。纵观当下的小成本电影,真正能被观众记住的寥寥无几,往往都是昙花一现,观众笑过、哭过之后便弃之一旁再食如鸡肋,《岁月神偷》算不上是一部完美的小成本电影,但是影片本身已经具备很多小成本电影成功所必备的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