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暗算》、《潜伏》、《仁者无敌》、《雪狼》、《五号特工组》、《海狼行动》等“红色谍战剧”受到广大观众的普遍关注,具备传奇色彩、或惊险火爆或推理悬疑的碟战类型影视作品不断滋生。作为首部国产谍战大片的电影《风声》,更是备受关注,引起社会各界强烈的反响。
电影《风声》是根据麦家同名长篇小说《风声》改编而成的。麦家在评论其作品时说,“我写《风声》小说......是希望在一种惊心动魄的心智较量中,为人性那无法度量的边界下一个‘我’的注脚。” 而改编为电影之后的《风声》保留了“人心之深厚,人性之复杂,世界之恐惧”。在接受媒体采访时,《风声》电影导演陈国富、高群书也一直强调《风声》蕴含的人文意识,认为《风声》关注的是人的情感、人的命运,影片更是将此作为一大卖点进行大量渲染、宣传。然而,影片播出后,观众却是评论不一。
电影《风声》是否具有人文意识?
笔者认为,从创作意图上来说,它确实具备人文意识的考量。《风声》中,被软禁于一处封闭的住所后,为追查“老鬼”,“捉鬼者”不断在嫌疑人身体和心理上的施以极限压力,而五个嫌疑人为了逃脱嫌疑、保全性命也不断揣测、相互提防。那么在这个人人自危、关乎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人应该如何行事?是栽赃陷害还是相互团结?人性如何?在这种状态下对人物行为的考究,实际上就是对人的生存状态、对人性的关注。《风声》以五个被软禁于室内的嫌疑人为切入点,试图通过描绘他们在生死关头的抉择、个人在困境中的反应,剖析人性、人与人以及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
然而,在实际内容和影片创作过程中,《风声》判断上的误区和叙事重心的偏移导致其人文意识发生异化。
任何个体都有自身的独特性和复杂性,且任何个体都不是孤立的,总是与周围的自然、社会以及他人产生联系,个体总是处于关系网中。人文意识不仅关注个体,也关注个体与周围环境的关系。《风声》为各个角色设定了厚实的背景和独特的个性,甚至对部分人物的性格形成历程进行了一定刻画,从而实现了对其人生经历、性格与命运三者关系的分析。如日本军官武田外形上英俊潇洒,性格刚毅、有勇有谋,一改以往银幕中日本军人五大三粗、贼眉鼠眼的形象;在信仰上更是削弱了日本武士道精神、效忠天皇思想的绝对支配地位,而是提供了其家族背景和自身经历,将其塑造成一个一心想戴罪立功、挽回家族和个人名誉的“讲责任、重荣誉”士兵形象。而“老鬼”顾晓梦则“美艳玲珑、洒脱娇纵”,“时而尖锐刻薄,时而柔弱温顺”,一派富家千金作风,与传统正面人物谨慎庄重、大义凛然之气截然不同,让人耳目一新;顾晓梦对李宁玉的真情关怀和坦白,对母亲安危的担忧,以及遗言中恳求李宁玉和家人的谅解,更是塑造了拥有普通人情感的革命者形象,为其添加了人情美。突出个体,塑造生动的人物形象,并将人物放置于特定背景下考量,是《风声》试图并且努力做到的一个方向,值得肯定。
然而细细分析《风声》中塑造的人物个性和社会风气,不难发现,创作者着意刻画压抑病态的个体人格、渲染人人自危的险恶世道,不厌其烦的细节展示人被扭曲、被压迫的状态,过分强化了人类社会中对立、不和谐的一面。具体分析如下:
在个体人格刻画上,偏爱病态之美,塑造出一种“非正常”的人性形象、“不健全”的人格心理。如前所述,《风声》剧中的每个人都被赋予了独特的个性,然而,且不说李宁玉,这个纯情女子骨子里根深蒂固的封建传统女子贞洁观、对爱情的过分执着与坚守,本身就与她沉着冷静的性格和接受的精英教育就存在一定的自相矛盾。就是在为数不多的人物中,除了革命者之外,其它人物则表现出其角色选择的过分特殊性,他们这些人物的个性中或多或少都存在某种缺陷(或者说是偏执)。伪军总司令侍从官白小年是伶人出身,阴柔怪气,孤僻清高,一心追求圣洁却毫无战斗力,行为处事如同女子,本身就是一个病态的矛盾结合体。伪军特务处处长王田香,是伪军一条忠实的走狗,集诡诈、狠毒、圆滑于一身,凶暴残忍,杀人不眨眼,毫无人性可言。伪军军机处处长金生火是一个吃喝玩乐养小妾的腐败官员,胆小怕事,患得患失,被塑造成一个一无是处的贪生怕死之辈。
在人类生存环境的描绘上,《风声》渲染人人自危、阴暗陈腐的险恶世道。影片中“老鬼”顾晓梦与李宁玉在经历一番波折和考验后,终于还是保留了两人之间那份珍贵的情谊,然而唯一一个比较人道、正面的色调,还是迅速淹没于影片黑暗阴郁的主调之中。从大环境上看,《风声》背景正处于中国抗战内忧外患时期,汪伪政府在各敌占区成立剿匪司令部,大肆迫害抗战分子,而潜伏于地下的抗日成员,不断对日军和汪伪汉奸进行攻击,一系列投毒、偷袭、狙击、暗杀行动不绝。从小环境上看,被软禁的五人在生死关头,表面称兄道弟、骨子里尔虞我诈,为保全自己,相互猜疑试探、甚至算计陷害,人人谨慎小心“行走于刀刃上”。另外,从剧中人物的谈话中,我们可以隐约窥探到当时汪伪政权内部的腐败不正之态,金生火、顾晓梦、白小年等人皆是仗着过硬的后台才成为伪军政府工作人员,且官场中笑里藏刀、狼狈为奸之事比比皆是,如侦查失败后,为掩盖错误,武田和剿匪司令杀害属下王田香,让其顶罪。此外,维系人与人关系的最基本的情感亦非常脆弱,被视为最珍贵、最信任的人和情皆不可靠,李宁玉深爱的话剧演员、信任的好姐妹顾晓梦却一直在利用她,从她那里窃取所需的情报;与白小年关系亲密的剿匪司令,为证明自己的清白,不顾情谊亲自鞭死白小年。由此可以看出,人与人之间、人与社会之间的对立状态被强化,《风声》刻意营造了一种紧张、阴暗的氛围,勾勒一幅世道险恶、人心惟危的景象。
《风声》中塑造的人物形象和社会环境状态在现实历史上确有存在,但是这些病态人格和污垢状态比较极端、鲜有。然而,关键不在于其反映的内容是否真实存在,而在于其选取了现实生活中非常极端的、具有特殊性的事例作为现实常态、普遍性内容加以宣扬,使得影片在此基础上升华的人文意识就缺乏整体社会事实的根基。《风声》对人间污浊、人格扭曲和极端失衡病象的热衷,强化了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对立、斗争关系,夸大矛盾对立、紧张状态,而弱化了和谐、进步的一面,更多的将观众带入某种误区。《风声》沉湎于其所投射的人类世界负面生存形态,而不能超越于这种社会历史造成的心灵阴影,反而停滞于精神焦虑层面上,呈现出一种病态的审美倾向,也使得它背后的人文用意处于尴尬境地。
人文意识在于关注人的感情、关注人的命运,然而,由于影片追求悬疑效果和过渡渲染酷刑的暴力,喧宾夺主,反而弱化了人的情感,忽略了对主体命运的关注,冲淡了其中蕴含的人文意识,叙事重心的偏移导致电影《风声》存在着创作意图与实际表现效果上的差距、分离。
《风声》如其名,片中飘忽不定、难以琢磨的信息多而杂,致使电影的情感过渡不自然、表达不够饱满。一方面,这与电影的时间限制有关。小说《风声》有二十四万多字,使其具备丰富的背景和资料,而改编之后的电影仅有短短的两个小时,因此更多的信息只能通过暗示方式或者其他细节来表达,如在说明顾晓梦和王田香的关系时,仅仅只有顾晓梦在进入封闭楼管门口时画面一闪而过的两人暧昧的笑脸。如此隐蔽的信息传递方式,使得如何艺术的表达出小说的精髓、并让观众准确无误接受到原本不应该成为疑点的信息成为难题。另一方面是与碟战片的悬疑叙事有关。悬疑是电影《风声》的一大卖点,为了与谍战主题映照,营造一个紧张、惊险的氛围,片中草木皆兵、虚虚实实的镜头表现和语言表达交错不断,不由自主将观众的注意力集中在猜疑上。
因此,总体来说,电影隐晦的传递信息方式已经使信息较为模糊、含蓄,加上可以误导观众的虚象构建太多,使得电影传递的信息片断、不清,如此一来,观众将更多的精力放置于解疑上,间接使得情感表达被忽略或者减弱。如宴会上,李宁玉的耍酒疯一幕,意在表现辱刑对她的心理伤害和她对爱情的执着,但是由于此前影片的铺垫,使人们更多的关注于“老鬼”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与瘸子联络上并将信息传递出去的,因此,李宁玉摔盘子、骂武田被理所当然的认定为导演的障眼法,观众反而将注意力关注于其它细节上,观众关注点与传播意图发生移位,过渡不够自然、紧凑,削弱了其情感展示的艺术效果。电影中此类情况繁多,无论是在个人情感的表达上,还是在信仰的表达上,《风声》都存在这样的缺陷。因此,影片在最后为了弥补这一问题,加了一段吴志国与李宁玉理念化的对白和煽情,并通过顾晓梦遗嘱表达革命者的个人情感和崇高信仰,虽如此,仍显得牵强、苍白无力。《风声》中人物的思想感情相当复杂,而悬疑的制造更是产生混淆效果,加剧了其原本情感表达上的不足,悬疑重于情感,人物情感塑造不够丰满。
同时,《风声》将叙事重心放在酷刑场景的展示上,偏重于酷刑的罗列和感官的刺激,反而掩盖了作品以酷刑反衬革命者的崇高信仰、关注个体命运的人文意识内容。
对暴力血腥的偏好,使《风声》变成了一个酷刑的展览,是变相的暴力叙事。开篇就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革命分子暗杀汉奸高官活动,继而连续罗列多个日本军官遭暗杀、火车遭爆破等历史事件,紧接着就是被捕革命分子遭受极端残忍的酷刑拷问场景,这些恐怖刺杀活动和残忍的兽刑令人触目惊心,其血腥暴力程度在此前电影中甚为少有。而在由此铺开的后面情节发展过程中,影片对“残忍细节、暴虐技能、受刑景观”[1]等血腥暴力场面的偏好和满足更是暴露无遗。审讯过程中,羞辱传统女性的辱刑,中国特有的刺刑,残酷的电刑,以及可以同时摧毁人的内心和身体的绳刑等酷刑,都在《风声》中得到了正面的血淋淋的细节展示,在视觉上和精神上都能给予观众巨大的冲击力。
酷刑的运用,其意是以受刑之残酷表现革命者的意志和信仰,并期望以此引导人们反思压抑、扭曲状态下人的价值,关注人的命运、发展。然而《然而《风声》“沦入炫耀和卖弄人类文化‘邪祟’的‘猎奇’状态”[2],道于酷刑技巧和暴力的细节实施,专注于“刑具”、“施刑”而忘了“受刑之人”。镜头中一个个人物被推进刑房,一次次的展示酷刑,创作者似乎跳出了情节,忘记了酷刑实施的目的是为了找出“老鬼”,而非逼死他们。在这样的状态下,创作者与片中对象分离,影片只是多种酷刑的赤裸裸的展览,演变成一场感官刺激的娱乐性审美,其关注点已经不是各中人物的命运或情节的发展,而是人物遭受了哪些酷刑,这些酷刑是如何奇特、如何施行、如何残忍的。虽然影片在剧中人物的命运安排上,努力制造了一种“善有善终,恶有恶果”的结局,如强悍凶狠的王田香最后死于官场斗争,相对弱势的李宁玉却脱离虎口存活,但酷刑场面的血腥程度及其大篇幅运用,喧宾夺主,使《风声》内里人文关怀意识的孱弱暴露无遗。
综上所述,电影《风声》存在将人类生存负面状态中极端、特殊性事例视为现实常态、普遍性内容加以宣扬的判断误区问题,且因为刻意追求作品的震撼效果而弱化了对主体“人”的关注,叙事重心偏移,导致其创作意图与实际表达效果存在差距,因而使其人文意识徒有表象而没有真正具体落实。
注释
[1]雪风,我看的时候突然间就流泪了——《风声》作者麦家专访[J]电影世界,2009年第十期
[2]刘起林,警惕战争题材剧的猎奇倾向[N]人民日报,2010年05月0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