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于欧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后现代主义文化思潮,最初只是一个文学批评概念,后来逐渐蔓延到其他领域。至七、八十年代,后现代主义已广泛存在于西方的艺术、社会文化和哲学等各个领域。电影作为“第七艺术”,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后现代主义的影响。尤其是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西方的后现代电影蓬勃发展,出现了一系列代表作品,如昆汀•塔伦蒂诺(Quentin Tarantino)的《低俗小说》、奥利弗•斯通(Oliver Stone)的《天生杀人狂》、丹尼•鲍依(Danny Boyle)的《猜火车》、汤•蒂克(Tom Tykwer)的《罗拉快跑》等。在亚洲,最具代表性的应该说是香港导演王家卫,他的《重庆森林》、《阿飞正传》、《东邪西毒》等影片在叙事结构和电影语言上都带有浓厚的后现代主义特征。除去香港电影外,在亚洲影坛占有重要一席之地的韩国电影,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得到了迅速发展,呈现出百花齐放的态势。不但金基德、李沧东、姜帝圭等一批享有国际声誉的著名导演佳作不断,众多青年导演的电影创作共同开创了韩国电影的繁荣局面。这其中,受西方后现代电影风潮的影响,由执导舞台剧而步入电影行业的导演张镇以其独特的影片风格而为人们所广泛关注。从《杀手公司》到《我认识的女人》,再到《请在鼓掌时离开》,张镇的电影作品在叙事方式上和电影语言上都有别于传统影片。其代表作《杀手公司》借用传统的警匪片和枪战片外壳,但在众多方面呈现出与传统类型片截然不同的后现代特征,在当今类型众多、风格迥异的韩国电影中独树一帜。
“在后现代中,创作明显地倾向于综合、交织、融合各种艺术,倾向于种类和体裁的统一,它追求的不仅仅是重复过的外在的东西,而主要是追求思维的综合。” [1]如上所言,后现代电影一个重要的特征即为类型的杂糅。这种杂糅不仅表现为各种电影类型的交叉,也表现为电影中融合了更加多的其他诸种艺术形式。
好莱坞缔造了类型片的样板模式,警匪片、科幻片、爱情片、恐怖片、动作片等都曾经风靡一时,而且直到今天它们依然在银幕上广泛存在。除了这些传统的电影外,在后现代文化的影响下,还出现了众多无法划归类型的影片。《杀手公司》也属于这种影片,它虽然借用了传统的警匪片样式,但又对这种样式进行了彻底的解构和改写。影片中的杀手和警察不再是传统警匪片中的典型人物。四名杀手各有专长,完成杀人行动时颇具职业风范,但偏偏缺乏杀手的冷血本色,而且天性纯真、憨态可掬,还时而陷入爱情的小困惑中。他们除了按照客户的要求出色地完成杀人任务外,完全过着正常人的生活:住所布置得整洁温馨,和普通的人家没有区别;喜欢动手煮饭,也为做不出可口的饭菜而烦恼;他们甚至还是追星族,孩子气地迷恋着共同的偶像——电视台的新闻女主播。片中的警察在跟踪杀手的过程中,发现这群人并不是十恶不赦,他们会教训要杀死孕妇的客户,他们会被一个高中小女孩纠缠地不知所措。而当杀手们在歌剧院完美地完成暗杀行动时,警察也不禁为他们的高明而鼓掌。更离谱的是,惺惺相惜的感觉甚至让警察放弃了抓捕杀手,只是给了他小小的教训后就转身离去。另外片中还有多处的黑色幽默:狙击手在永每次杀完人后都会去教堂向神父忏悔,忏悔的内容不是杀了人,而是这一周只杀了五个人;首领尚永负责跟客户洽谈生意,他独特的爱好是和客户合影,并将这些合影勋章式地挂在墙上等等。荒诞滑稽的故事情节、颠覆性的人物角色设置再加上黑色幽默,使我们很难将《杀手公司》简单地归入警匪片的范畴。正如德国人沃•威尔什描述中的后现代主义——“它反对任何一体化的梦想,否定普遍适用的、万古不变的原则、公式和规律,放弃一切统一化的模式” [2],类型混淆、难以界定正是后现代主义电影的显著特征。
后现代电影中类型的混杂还体现在影片中糅合了更多种的艺术形式。《杀手公司》的导演张镇为舞台剧导演出身,我们在片中多处能寻觅到舞台剧的痕迹。最突出的是,导演将最精彩的杀人行动安排在歌剧《哈姆雷特》的演出过程中,华丽的歌剧院场景给影片极其现代的影像表达中加入了古典、庄严的气息,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同时,演员们多处运用的夸张的舞台表演方式,迥异于影视剧中的常规表演,让影片妙趣横生。另外,片中还大量借用了电视里的特技手段,如警察查看杀手们住所的片断,画面采用了电视的分屏特技,分为三个部分,打破了对单个人物行动传统的线性叙事方式,以多画面平行表现的手法讲述了该警察在房间里的查找过程。除此之外,在电影的配乐方面,电子、流行、摇滚、古典,各种音乐形式被导演信手拈来,使影片充满了后现代的时尚和快感。
俄国当代文艺学家马克•利波维茨基在文章《陡度的规律》中论述了后现代主义散文中时空的特点,“时空常常是非连续性的——被分为独立的时间段落,其中每一段都再现一定的(或相应的)文化代码。如果时空是完整的,那么它或者建立在强大的文化联想的基础上,或者由熟悉的回忆联想编织而成。”后现代主义电影的叙事也呈现同样片断化和碎片化的特点,它常常打破了线性叙事的传统,把过去和现在,真实和假想进行随意的剪切粘贴。《杀手公司》里,杀手们围坐在电视机旁看欧阳兰播新闻,注视着心中的偶像,大家都很沉醉,屏幕上的欧阳兰最初还在正襟危坐地播节目,后来时而带着迷人的微笑、时而凝眉不展、时而又天真地托着腮帮。观众看到这里恐怕都得乐不可支,因为大家也意会到这不是真实的场景,而只是杀手们一厢情愿的想象。不过导演没有用传统的闪白等方式来暗示观众,而是将假想和真实直接嫁接在一起,形成了特殊的喜剧效果。而另外一个片断,杀手江吴发现这一次的目标是一个怀孕的女子而不忍下手,回来后无法向同伴交代,只能说谎。这时画面被分成了两部分,左边画面是江吴在讲述当时的情景,因为是临时编造的,难免会出现漏洞,于是同伴不时打断他,对他的讲述表示怀疑,江吴也不得不随时纠正自己的错误;右边画面则是江吴虚构的杀人过程的实景重演,并且这个演示随着同伴们提出的疑问而不断修正改写。在这里,真实被解构,充满了喜剧性和游戏色彩。
后现代电影打破了传统电影的圆满叙事,代之以碎片化拼凑剪切的叙事方式,加上这种叙事方式导致的真实性的消解,使传统的观影习惯和观影心理受到了巨大的挑战。
后现代主义摒弃了现代主义所探讨的世界真实、人生真谛、社会正义等等沉重论题,宣扬娱乐主义和游戏精神,其审美的重点也由价值意义的深度探寻转向了表面的感官体验。在后现代电影里,对暴力的美化或风格化展示突出体现了后现代主义的这种特性。
今天,我们有一个专门的用语来形容对暴力的美化或风格化展示,那就是“暴力美学”。而提到暴力美学,就不得不说起吴宇森。吴宇森的影片最先运用电影特技对枪战、武打动作等场面进行精心设计,挖掘其中的形式美感,使观众为之目眩神迷。吴宇森式的暴力美学对好莱坞和欧洲电影也产生了深远影响。《黑客帝国》、《天生杀人狂》、《杀死比尔》等都是暴力美学的代表作品。《杀手公司》里也有暴力美学的痕迹:采用高速摄影和三百六十度旋转镜头拍摄狙击手在永射出的子弹;执行爆破任务的江吴在剧场外跟随着咏叹调惬意地迈着舞步,伸展双臂,在音乐的高潮处按下爆炸按钮,壮观的爆破场面和剧场内女高音的演唱达到了完美的配合;而片中最浓墨重彩的杀人片断要属歌剧院中的狙击戏了,在永在“哈姆雷特”中剑倒下的片刻击中了他,肃穆的交响乐中,镜头缓缓旋转上升,“哈姆雷特”静静地躺在舞台上,鲜血从他的身下汩汩流出,剧场里漫天的“雪花”缤纷飘落。用唯美的方式描绘杀人的场面,张镇在他的影片中成功地实践了暴力美学。
电影中对暴力的美化展示,充分表明了后现代电影不再像传统电影那样,为社会提供道德指南,对观众承担教化责任。在后现代语境里,电影成为了单纯的感官审美和精神游戏的工具。
通过《杀手公司》,我们可以看到导演张镇的旨趣所在,正如大多数的后现代电影代表导演那样,他们的创作充满想象、天马行空而不受羁绊,因此很大程度上丰富了影像语言;同时,他们不再试图用电影去阐释真实、解读人生,而仅提供给人们一个拼贴的电影世界,使观影人得到精彩的感官体验。暂且不论后现代电影对终极价值探寻的缺失是否合适,至少这些打破陈规的作品将人们从千篇一律、缺乏创意的传统类型电影中解脱出来,充分认识电影的潜能,体验电影的魅力。韩国和日本作为亚洲电影的生产重地,对于欧美的各种电影流派一直是反应迅速,当我们把目光从国外转到中国本土,相对而言,中国本土电影创作受后现代主义文化的影响相对较小,但近年来随着电影体制的开放和后现代主义消费文化的浸入,一些区别于传统电影的风格另类的影片开始在银屏崭露头角,比如伍仕贤的《独自等待》、宁浩《疯狂的石头》、《疯狂的赛车》等等,类型的杂糅、违反传统的叙事、典型的后现代拼贴风格,黑色幽默以及对传统秩序的消解和反讽,这些都是后现代电影所具备的典型特征,这一系列作品的出现说明在后现代电影领域,我们的本土导演也开始了创作上的探索,同时我们的电影市场也正在进入一个更加开放和多元的时代。
[1]维•库利岑. 后现代主义:一种新的原始文化.吴晓都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
[2]沃•维尔什. 我们的后现代的现代. 章国锋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