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谁是传播研究的听众?本文以这个知识社会学所讨论的问题为视角,回顾了中国传播学30年来寻求学科正当性的过程。为了让“传播学”在中国立足,作为传播学在中国最早的听众,中国的新闻研究者适应现实需求,试图向不同的对象证明传播学的有用性。在这个过程中,中国传播研究一直未能建立起第一代学者所追求的学术独立性和主体身份。如果中国传播研究要向前发展,这一重要问题值得中国的传播研究者深思。
关键词:传播研究史;本土化;知识社会学
中图分类号:G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0169(2010)05-0071-07
起源的故事总是容易变成神话。尽管传播研究被正式引入中国才第三个十年,当前部分传播研究史的叙述已经有这种倾向。这些叙事大致可以分为扩散叙事和机遇叙事两类。典型的扩散叙事采用编年的方式,记录某年某月某日某人的讲学或者作品发表。这种叙事将传播研究在中国的扩散看成是一个传递过程,被传递的内容在扩散过程中没有发生过变化,只有时空的变化。典型的机遇叙事则认为社会环境的变化与需求是导致传播研究在中国发展的最重要的动力,比如强调某个时期中国政治经济体制或政策出现重要变革,导致传媒业和相关产业的发展,创造了对传播研究的需求。
尽管扩散叙事和机遇叙事看上去相互矛盾,但有的时候却共同出现,因为二者具有共同的前提假设:都把传播研究在中国的扩散看成是一个简单的被动的过程,似乎传播研究在中国的扩散是某种因素作用之下的必然结果,或多或少带有历史主义的特征,偶然性与接受者的能动性则处于缺席状态。笔者拟采取一种不同的叙事方式来讲述传播研究在中国的扩散,并将它称为“创造性互动叙事”。该讲述方式把这一历史过程看作传播研究的“传教士”根据对潜在听众的判断,创造性地改造传播研究的目的与构型(Configuratlon),积极地寻找和满足传播研究听众的过程。也就是说,中国传播研究者通过本地化策略,将与西方语境中相异的中国公众转化成传播研究的使用者。与此同时,听众也根据自己的想像和实践,提出新的需求,积极地改造传播研究,使它为已所用。
对知识接受者的关注一直是知识社会学的一个重要课题。写过《知识人》的美国社会学家刘易斯·科塞在《社会思想名家》里也采取了这一叙事。他在介绍每一位社会理论大师时,专辟一个标题讨论“听众”问题,原因是“一位知识分子的社会作用是通过听众的赞成或反对得到体现的”。对于一个正在追求自身正当性的学科而言,听众问题尤其重要。对信息接受者的预期影响着传播者的修辞策略甚至内容。因此,寻找听众的过程展示了新学科(包括其背后的文化、政治体制)与另一种文化和政治体制相遇时所采取的一种积极的生存策略。
之所以说这一互动过程具有创造性,表现之一是互动双方都没有严格遵守既定剧本,而是根据场景的不同,富有创造性地即兴表演。甚至从实用主义的原则出发,创造新的场景演绎剧本。在传者和听众的积极参与之下,中国当代语境中的“传播学”不是一个静止的概念,而是一个随着传受双方的身份和语境不断变动的概念。中国的“传播学”不是单数,而是复数。传播学在影响了中国的新闻传播研究和实践的同时,也被中国的现实所影响。如果不对这一变化过程保持足够的敏感,中国的传播研究将很难做到自觉和独立。
一、新闻学者:传播研究在中国的第一批听众
美国学者柯文曾批评过西方学者在研究中国近代历史时提出的刺激~回应、传统一现代等命题。他认为把中国的变化的原因简单地归结为外部因素的刺激,把西方简单地视为“先进的”现代,而把中国简单地视为“落后的”传统,是没有摆脱西方中心论的表现。在传播研究引进中国的叙事中,也存在着类似的问题。不少关于这段开疆辟土的历史的讲述方式基本还是罗列中国传播研究者对西方(尤其是美国)传播理论的翻译与介绍,很少探讨更重要的问题:传播研究是从外部注入的吗?这些先驱者为什么要花这么大力气干一件当时看上去有政治风险且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在西方的传播研究进入中国以前,当时的学术氛围是否已经产生了接纳传播研究的内在需求?或者换一个不太准确但却更形象的问题:究竟是西方的传播研究率先发现了中国,还是中国率先发现了传播研究?
根据现有的材料,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早在上世纪50年代,中国学者便“发现”了美国刚兴起的传播研究并零星地翻译过几个概念,当时把“大众传播”(Mass Communication)翻译成“群众思想交通”70年代末复旦大学郑北渭等人则把传播研究看成了美国新闻学研究的一个新的发展阶段。比如在那篇中国大陆首次明确译介大众传播研究的《美国资产阶级新闻学:公众传播(Mass Communication)》一文的译者按里,郑北渭写道:“美国许多大学从五十年代前后开始把原来只包括报刊、广播的新闻学系,扩大为包括多种宣传工具的公众传播系或学院。”1981年12月,郑北渭在全国新闻研究工作座谈会上的发言中介绍了西方的传播学,引起了与会新闻研究者的兴趣,要求他进行详细介绍,于是郑北渭在会上对许多新闻学者做了传播学的启蒙。这次传播学在新闻学者面前的公开亮相成为传播研究引进中国的最重要的预热。
郑北渭把传播研究放到了西方新闻学发展的最新动态的框架里加以介绍,把中国的新闻学者作为听众,成功地吸引到了中国传播研究的第一批听众。会场上听众积极的集体反应让中国社科院的一些学者产生了策划一次传播学座谈会的念头。次年第一次传播学座谈会的召开,成为中国部分敏感的新闻研究者接纳传播学的标志性事件。
施拉姆1982年5月底6月初的中国之行进一步强化了上述印象,他选择了新闻研究者和新闻工作者作为他的听众,访问了复旦大学、中国社会科学院新闻研究所、中国人民大学等新闻研究与教学机构,还在《人民日报》社作了讲座。根据现在看到的他在中国人民大学和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发言,他都首先表明自己曾经是新闻记者,而且强调传播学对新闻学的贡献。他将传播学的发展分成三个阶段:一是四大奠基人的初创阶段;二是美国新闻院系将研究扩大到传播研究,新闻研究成为更大的社会科学研究(传播研究)的一部分;三是未来社会科学将综合成一个学科,传播学成为这个学科的基础。
这个说法迅速被中国的学者接受。国内传播研究的先驱张隆栋教授1982年发表了系统介绍传播学的长文《美国大众传播学简述》,他在引言里提出:“美国大众传播学是由新闻学发展起来的,可以说是广义的新闻学。这就是说,大众传播学既包括新闻学,又有它自己的新发展、新理论和新研究成果、新研究方法。
如果把中国新闻学者迅速接受传播学简单归功于郑北渭或施拉姆成功的修辞策略,则低估了中国新闻学者的能动作用,忽略了国内新闻研究者对于
新的理论资源的内在需求。中国研究者愿意成为传播学的热情接受者,还有另一个相当重要的隐含动机——借引进传播学实现新闻学研究的独立。1957年开始,中国新闻理论在经历了一系列政治运动之后,延安时期总结出的新闻理论和实践逐渐成为教条,一旦偏离被划定的范围,就会面临政治风险。简单重复又使整个新闻研究领域呈现一种万马齐暗的乏味状态,亟需进行理论革新。但是在刚刚经历了新闻学研究政治挂帅的时代的学人都心知肚明,贸然否定原有的“定论”非常危险。但是文革后拨乱反正,科学话语的风险最小,新引入的“传播学”具有去政治化的特征,借助传播学的“科学性”,用中立的眼光和客观的数据来描述和解释现实,通过词汇的转换抛弃僵化的旧理论,阻力就小得多。在那个过度政治化的语境里,追求学术自由便通过追求科学曲折地得以实现。这种索绪尔所说的词汇域(Paradigms)的转换所引发的观念革命在陈力丹的一段回忆中有形象的描述。1978年他听了日本新闻学者内川芳美的讲座,“不到一小时的讲演,现在看起来内容极为浅显和平常,可是当时竟有一半译不过来。然而,他写在黑板上的‘Mass Communication这个概念已足以使新一年轮的新闻学研究者激动起来,他们第一次知道了世界上除了我们那套几十年一贯制的新闻学理论外,还有另外的天地。”
当然,也正因为早期的传播研究在学术研究的目的之外,承载了太多学术政治的目标,变成了新闻研究者完成新闻理论变革的工具,导致了许多今天看来比较明显的“误读”,比如为了强调传播研究的正当性而把它当成一个成型的传播学(科)、从新闻研究出发单纯强调大众传播、为规避政治风险夸大传播研究的科学化、低估批判学派的价值、重视理论体系却忽视研究方法和学术规范、错误理解理论与实践关系空谈本土化等。
二、理想的听众和实际的听众
行动者主观后果与实际后果的差异给社会理论带来了很多复杂的课题。在传播研究的扩散过程中,同样存在着传播者心目中理想听众与实际听众的错位。早期传播研究的引进者们带有很强的功利性,他们不仅想借助传播学的词汇改变学术表达的语法,更重要的是他们都接受了延安整风时确立的“理论联系实际”的观念,试图通过传播学的引进,改进中国“新闻宣传工作”的方式。
在修辞方式上,早期的传播研究者经常把传播与宣传并列。这既是自我保护,更重要的是想将宣传工作者转变成传播学的新听众。比如郑北渭在上面提到的那次讲座中,就把西方的传播学与我国的宣传报道理论进行了对照,认为二者存在许多相似之处。尽管今天看来这种类比显得十分牵强,但却体现了作者争取宣传管理者认同的苦心(如表1所示)。
传播学可以被宣传所用的看法得到了新闻宣传机构中少数开明干部的接受。比如当时中国社会科学院新闻传播研究所所长安岗就主张使用传播学的方法研究读者。在他的支持下,社科院新闻所的陈崇山等人1982年进行了中国第一次受众调查。但是总的来看,在80年代,传播学的引进者们并没有成功地让心目中的理想听众认真聆听他们的主张。因为“资本主义民意调查”在当时仍然是禁区,就是这次受众调查,也顶着相当大的压力。戴元光还提到这样一件逸事:“在一次报社总编会议上,某教授讲授一天的传播学,不少人不知所云,有些人提出来要批判传播学。这些听不懂传播学和拒绝传播学的,基本上都是些未经过新闻专业训练的‘宣传工作者,那些长期从事新闻学研究的学者却心领神会。”
20世纪80年代,一部分反思文革教训的“新闻宣传工作者”不满足于做传声筒,开始强调新闻报道的专业性,渐渐与宣传干部的角色拉开距离。就像戴元光所说,前者容易成为传播学的听众,而后者则对传播学充满警惕。研究者心目中目标听众是宣传部门的管理者。但在这个阶段,他们不但没有成为现实的听众,反而将传播研究视为“资产阶级自由化”的表现。1989年天安门事件后,吴冷西发表文章,严厉斥责传播学以中性的媒介概念代替了具有阶级性的新闻工具概念。此后一直到90年代中期,中国的传播研究进入停滞期。
三、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传播研究
在经济领域的新听众
传播研究引进中国的早期,虽然在政治领域受挫,但是在经济领域却一帆风顺地找到了一批忠实的听众。
回顾中国传播研究史的研究者们很少注意到,早期大力推广传播学的学者,有许多同时也是公共关系的积极引介者。例如中国社会科学院新闻研究所不仅是较早介绍和研究传播学的机构,也是较早研究公共关系的机构。在中国公共关系的正当化过程中起到重要作用的是1984年12月26日《经济日报》刊登的通讯《如虎添翼》和配发的社论《认真研究社会主义公共关系》,这两篇文章也是该所的明安香撰写的。明安香还主编了中国第一本公关书籍《塑造形象的艺术——公关学概论》(1986)。中国第一篇关于传播研究的硕士论文是复旦大学的居延安撰写的,同时他也是《公共关系学》(1989年)的作者,这本书在2005年还出了第三版,是国内颇有影响的公关教材。复旦大学的陈韵昭、祝建华也在《经济参考报》撰写了介绍公共关系的文章。
从一开始,中国学者就认为公共关系和传播学关系密切,但二者在中国的命运却迥异。与传播学引进时的小心谨慎相比,公共关系的引介工作则显得理直气壮。《经济日报》的社论《认真研究社会主义公共关系》一文中,甚至都没有“政治正确”地对来自“西方”的公共关系进行例行公事的批判就直接热情接纳。当时的研究者认为,新闻研究如果要和党中央提出的经济体制改革相结合,公共关系是个很好的结合点。
20世纪初公共关系在美国诞生时,曾引起很大争议。但在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被抽象化和理想化的公共关系被当成是一剂促进企业经营和提高消费者服务质量的良药,以致于本来应该恪守专业主义与公共关系保持距离的新闻媒体反而成为了公共关系的积极倡导者。以《经济日报》为首,《经济参考报》、《光明日报》、《工人日报》、《文汇报》、《北京日报》等各级报纸纷纷发表相关的介绍文章,但没有一家提到公关与新闻工作之间可能存在的冲突。中国内地第一家本土公关公司环球公关公司(1985年)是新华社下属的中国新闻发展公司创办的。甚至还有个别学者倒因为果地提出,因为公共关系追求信息透明,所以对中国政治体制改革也具有促进作用。
20世纪80年代中国媒体的专业化意识和本体意识尚弱,完全站在企业角度思考问题,还未能意识到新闻报道与公共关系之间的冲突。首先,中国的新闻工作者作为党和政府的喉舌,自认为肩负着指导和教育企业转变观念、促进经济体制改革的职责,所以顺理成章地成为公共关系的鼓吹者。其次,公共关系理论把媒体看成宣传工具,这与党的宣传观念没有冲突,为社会主义经济服务也就等于为党和国家服务。最后,公关在单向的宣传之外,
重视受众,强调双向沟通,显得更“进步”,容易得到新闻界的欣赏。于是在中国出现了一个在其他国家罕见的现象:本该对公共关系充满警惕的新闻媒体和新闻传播研究者反而成为公共关系的积极推动者。
在市场化转型的过程中,传播研究和其他相关学科融合而成的公共关系在中国成功地找到了一大批听众,从80年代末期开始,公关热席卷全国。
传播研究在经济领域的听众除了来自公共关系外,媒介的经营管理研究是另一个增长点。随着媒体的市场化和竞争加剧,媒体工作者逐渐认识到传播学不仅是改变传播观念的形而上学,而且受众研究可以实实在在地为媒体带来效益。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随着第一拨传媒改革的进行,以周末版、《北京青年报》、《东方时空》以及各地的都市报为代表,在媒体市场领域产生了一批传播研究的忠实听众。注意力资源稀缺导致的压力持续加剧,“使人们不得不越来越重视对于受众的研究、对于传播市场的研究以及对于传播产业发展趋势的研究”。一时间媒介经营管理成为传播研究中最热闹的分支,甚至很快地以独立学科的面目出现。
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有着新闻学背景的学者所想像的“传播学”主要限于以美国管理学派为主的传播研究,他们看重的是去政治化的、经验的“科学研究”所带来的获得学术自由的机会,并未反思这种研究本身的意识形态前提。但是在90年代后,市场自发的需求却把这种研究中曾经被忽视的工具理性精神激发出来。以社会操作为本位的,关注社会现实问题和操作问题,描述、解释和控制社会现实和发展的“形而下”的研究有了充分的发展空间。
在中国的语境下,由于市场起着撬动政治改革顽石的作用,这种表面上只关注经济而不讲政治的传播研究具有了政治正当性。比如喻国明认为:“80年代末那场风波,使新闻业几乎在一夜之间退回到改革开放的起始状态,这便不得不让我们思考,中国的传媒发展不仅仅需要改革的理论和主张,甚至不仅仅需要一张设计精良的发展蓝图,它首先需要解决的是改革的动力问题,解决改革的执行力量的问题。不把中国传媒业沿着市场化产业化的方向做强做大,中国传媒业的改革开放就只停留在说说而已的境地上。”
在这批新听众的左右之下,传播研究不但没有实现第一代学者所追求的学术自由与独立,反而被套上了市场的枷锁。更重要的是,不少研究者对研究本身缺乏必要的反思,包括对媒介商业化的后果,管理学派包含的科学至上观念和工具理性,对西方传播学的多重误读等没有进行深入地讨论,导致研究不是“引领”市场,而是在“追随”市场,既缺乏独特的议题,同时也抑制了另外一些议题。吕新雨批评说:“在中国当前的媒介研究里面,媒介经济管理的研究占主流地位,它的目标是帮助媒体做强做大,学术研究成了利益集团的某种合谋者。这些研究与中国大众传媒的市场化改革相互响应,其结果是大众传媒日益转向城市中心化,为追求广告目标受众而中产阶级化,这构成了中国社会整体转型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四、听众还是委托人
进入21世纪后,随着中国进一步卷入全球化大潮,来自国外的信息开放压力增加。中国公民自由民主意识的提高,加之全球突发传染病等偶然因素的介入,一开始拒绝接受传播学的新闻管理部门突然意识到了传播研究的用处。不仅颁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信息公开条例》(2008年5月执行),而且迅速建立各级政府机构的发言人制度,展开了轰轰烈烈的新闻发言人培训和如何应对媒体的学习。承担这些培训的讲授者,不少来自新闻传播研究领域。中国第一代传播学者想要争取的新闻宣传管理者终于坐在了传播学的课堂上。
在市场受众研究中获得了大量经验的传播研究者们试图劝说政府部门用更“科学”的方式引导民意。正如近一百年前美国公关学者爱德华·伯奈斯所说的那样,政府向商业机构学习如何通过科学的调查与精心的管理去“设计民意”(Engineeringthe Public Opinion)。传播研究者在改变了管理者的思维之后,自己也变成了权力体制中专家体系的一部分。
借助后知之明,我们发现,早期传播研究者在追求科学性的同时,忽略了它的另一面——以科学中立为口号的管理研究客观上起到了维护现有体制的功能。尽管这是一个近乎常识的结论,但是在中国的语境里,它针对的都是“资产阶级学者”,中国的传播研究者很少有人怀疑过为现有体制服务有什么错。因此,政府几乎成为中国传播研究的唯一听众,近些年来政府发言人、政府危机公关、国家(政府)形象、公共外交、中国软实力、舆论引导等题目已经取代了媒体的经营管理,成为各类论著和课题申报的热点。尽管为政府服务是传播研究的任务之一,但是当它成为唯一的选择时,研究的独立性与学术性就面临威胁,一些应景的报告纷纷出炉,而社会转型期的许多真问题则被忽视。
当然,这并不是说中国的传播研究者对这个问题没有任何思考。比如一些人提出,通过服务政府,至少可以改变政府与公民之间的单向信息流动;通过改变话语方式,改变政府的行为;在对话中,政府会变得更加民主。
这个观念其实并不新,在前面所提到的上世纪80年代公关引进的过程中,已经有研究者含蓄地提出过这个看法。这是一个具有中国特色的观念。在西方公共关系观念兴起的时期,以伯奈斯为首的民意控制专家们为自己的行为寻求正当化时,主要借助的是以十九世纪欧洲群体动力学为基础的大众社会理论和李普曼的专家治国理论。这种专业主义的立场很少讨论公众权利,更看重的是社会秩序。但是在中国,社会控制的观念和公民权利的观念却被很巧妙地“接合”(Articulate)在一起,把通过传播进行的民意控制正当化为民主化的必经之路,从而建立起了一种具有葛兰西所说的霸权色彩的话语。
确实,通过改变我们的交流方式,可以达到更加民主的目的。然而社会学家迈克尔·舒德森指出,这种说法颠倒了因果关系。对话不能创造民主,相反,是民主创造了对话。他认为,对话本身并不必然导向民主,它必须要在一定的规则之下才能产生民主的结果。对话要求平等,但真正的民主不一定以平等对话的形式出现,每个人只能在规则赋予的范围内行使表达权利。这种制度约束下的交流不一定总是一团和气、亲切友好的对话,常常会是争执与攻击,甚至让人不堪忍受。因此,对话既不是民主的充分条件,也不是必要条件。我们生活中观察到对话具某些民主的特征,恰恰是民主观念渗透进日常生活的表现。所以是民主促进对话,而不是反过来对话导致了民主。舒德森的这些观点提醒我们,期待对话能导致民主,在逻辑上犯了倒因为果的错误,从中国当前的经验上看,也很难找到有力的证据加以支持。从2009年云南发生的躲猫猫事件中可以看出,缺乏制度保证的对话最善的结果是无功而返,最坏的结果或许是通过伪事件的表演愚弄公众。
五、结语:学术独立与多元的听众
本文从传播研究的听众角度,回顾了传播研究在中国的本土化过程。同时也留下一个问题:为什么中国的传播研究没有做出应有的成绩?虽然我们可以辩解说中国社会科学研究的整体环境较差,社会科学研究存在西方中心主义等,但是从本文中可以看出,中国的研究者并不是被动接受、无所作为,而是在积极地制造(或迎合)听众,改造着“传播学”。存在选择和自由意志的地方,责任就不应该缺席。尽管中国传播研究的起点是追求学术独立,但在寻找听众的过程中,却始终没有很好地解决这个问题。主要的表现有以下三点:
一是学术研究的听众单一。学术独立并不意味着躲进象牙塔,它至少应该具有公共性。学术研究的听众应该是多样化的而不仅仅依附于某些群体,但反思传播研究在中国的30年,主流成果的服务对象是政府、企业,很少把包括其他学科在内的学术共同体、普通传播从业人员,甚至公众作为听众。
二是出于对自身正当性的焦虑,中国的传播研究沉溺于证明研究的实际功用,几乎没有提出过独特的议题。整体上看,中国的传播研究的想像力比较贫乏。主流的研究缺乏积累与规划,随波逐流,没有影响现实,只是被现实所影响。许多成果只是在为现实做注脚或者正当化,很难脱离政治、商业体制和西方学术范式,提出自己独特的见解。
三是反思精神不够。西方传播研究源于战争宣传和市场营销的需求,但是由于社会科学研究传统(尤其是芝加哥学派)的影响,它并没有放弃理论建构,与工具理性保持了一定距离,这才有了施拉姆所建立的“传播学科”。在人文主义传统的影响下,以法兰克福学派为先锋的批判学派又对管理学派的研究范式进行犀利的批判。正是在这种工具取向与学术取向的张力下,才有了传播学科和传播学术研究的继续发展。但是反观中国,三十多年来除了不断追逐现实的需求外,缺乏学术独立的制衡,在理论建构方面几乎乏善可陈,这恐怕与缺乏这种反思精神有相当大的关系。
除了上面回顾的历程外,近些年来国际学术界部分关心中国的研究者又成为了中国传播研究的新受众。尽管他们人数有限,但是因为中国学术评价标准的变化,国际学术期刊的发表成为重要指标。国际化和规范化是进步,但是又出现了一些从西方语境出发迎合国际听众的研究,出现了为学术中心提供剪裁过的素材,或将去语境化的西方理论强加在中国经验上的现象。这一趋势将会对中国传播研究产生何种影响,还有待观察。但是中国传播研究30年的经验告诉我们,若问题和诉求脱离中国现实,仍将难以获得真正的学术自由与独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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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参见《新闻学译丛》1957年第2期《美国报纸的职能》一文,郑北渭译。
参见郑北渭为《美国资产阶级新闻学:公众传播》写的译者按。载于《外国新闻事业资料》1978年第l期。
参见郑北渭《关于传学的若干问题》一文,载于《新闻学会通讯》1982年第13期。
参见威尔伯-施拉姆《美国“大众传播学”的四个奠基人》一文,王泰玄记录,载于《国际新闻界》1982年第2期。
参见安岗《研究我们的读者》一文,载于《中国新闻年鉴1982年版》[c],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以及安岗《我们要有向读者听众观众调查的浓厚空气》一文,载于《北京读者听众观众调查》一书,工人出版社出版1985年版,
参见《艰难的起飞——访中国社科院新闻与传播研究所研究员陈崇山》,载于《传播学在中国——传播学者访谈》一书,北京广播学院出版社1999年版。
参见戴元光《20世纪中国新闻学与传播学·传播学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据戴元光说,这位教授就是人民大学的张隆栋,他的听众是东北某省的党报总编们。
参见陈韵昭、祝建华《公共关系在中国的兴起》一文,载于《经济参考》1985年4月22日。
参见余明阳编的《中国公共关系史(1978-2007)》,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感谢段京肃教授提醒笔者注意这一重要细节。参见居延安的《公共关系与改革》一文,载于《世界经济导报》1986年11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