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鹏丽
[摘 要] 梁沈约编撰的《宋书·前废帝纪》:“太后怒,语侍者:‘将刀来,破我腹,那得生如此宁馨儿!”这句话在唐李延寿修撰的《南史·宋本纪》中记述为:“太后怒,语侍者曰:‘将刀来破我腹,那得生宁馨儿!”,此句“宁馨”前没有“如此”一词。学界大多认为“如此”为衍词,但通过对古书的考察,同时结合文义表达的需要,我们发现, “如此”并非衍词,而是一种积极修辞的需要。
[关键词] 如此;宁馨;修辞
梁沈约编撰的《宋书·前废帝纪》中有这样一段:“初,太后疾笃,遣呼帝,帝曰:‘病人间多鬼,可畏,那可往!太后怒,语侍者:‘将刀来,破我腹,那得生如此宁馨儿!”这段话主要记述的是前废帝刘子业之母王太后病重时发生的一件事。唐李延寿修撰的《南史·宋本纪》中也记述了这件事:“太后疾笃,遣呼帝,帝曰:‘病人间多鬼,可畏,那可往!太后怒,语侍者曰:‘将刀来破我腹,那得生宁馨儿!”。内容基本同于《宋书》,但最后一句为“那得生宁馨儿!”,没有“如此”一词。
对于《宋书》中的“那得生如此宁馨儿”这一句,余嘉锡先生在《世说新语笺疏》中作了较深入的分析。他认为“那得生如此宁馨儿”在梁裴子野《宋略》中作“哪得生如此儿”,在梁萧绎《金楼子·箴戒》中也作“哪得生如此儿”,在《南史·宋本纪》中作“那得生宁馨儿”,由此得出:“宁馨,晋宋方言即为如此之意。沈休文著书不得其解,妄有增加,翻为重复。”
余先生认为“宁馨”为“如此”之意,这是正确的,但笔者对于他的“沈休文著书不得其解,妄有增加,翻为重复”这一观点持有异议。
沈休文(沈约,字休文)生于宋文帝元嘉十八年(441年),吴兴武康(今浙江德清县西)人,历仕宋、齐、梁三朝,为齐梁文坛领袖。如果说他不懂得当时的方言“宁馨”即为“如此”意,似乎不合情理。至于和《宋书》同时期的《宋略》及《金楼子》为何作“哪得生如此儿”,笔者认为可以从以下一些因素进行分析。
裴子野为南朝齐梁时人,是中国古代著名的史学家,南齐永明末年,他因不满意沈约的《宋书》,故以《宋书》一百卷为基础,著《宋略》。裴子野在《宋略·总论》中提到:“因宋之新史,为《宋略》20 卷,剪裁繁文,删摄事要,即其简寡,志以为名……。”由此可以看出,裴子野认为《宋书》繁文太多,可以说这是他不满意的主要原因。于是他对《宋书》进行大幅度的剪裁,对于其中的“那得生如此宁馨儿”一句,裴子野也当作繁文而剪裁之,于是成为“那得生如此儿”。裴子野的叙事评论为当时史学界所称颂,从此,凡论刘宋史者,都以裴子野的《宋略》为上,沈约的《宋书》次之。这样,萧绎作《金楼子》以《宋略》为标准也作“那得生如此儿”就不足为奇了。
我们再来看唐李延寿修撰《南史》的背景。李延寿在修《南史》之前曾在颜师古和孔颖达手下做古籍的“删削”工作,后来继承父志继续撰写《南史》,以其父李大师的设计框架及宋齐梁陈的材料整理为基础,以《宋书》、《南齐书》、《梁书》、《陈书》为蓝本而成书。《南史》在内容方面最大的特征就是行文简约,删去了原有四书的所有繁文。《宋书》、《南齐书》、《梁书》、《陈书》共计两百五十一卷,而合四书为一体的《南史》仅八十卷,由此可看出删减内容之多。当然,对于李延寿修史的“删削”风格,历代学者都褒贬不一,有的持肯定态度,有的则持否定态度,认为《南史》的删削有不当删而删的地方。 笔者也赞同这种观点,如《宋书》“那得生如此宁馨儿!”在《南史》中成为“那得生宁馨儿!”就属此种情况。至于原因将在下文讨论。
笔者认为,以上诸家对于沈约《宋书》中的“那得生如此宁馨儿”的理解及删削都有不当之处,并没有真正领悟沈约的创作旨意。如果按照诸家的做法,将“如此”或“宁馨”去掉,从语义角度来说,并没有什么变化,也不会影响句意的表达,但如果从语用及修辞的角度来看,就会丧失其原有的语言风格及表达效果。“那得生如此宁馨儿”一句中的“如此”与“宁馨”连用应为修辞上的“同义连用”。所谓“同义连用”是指两个或两个以上的意义相同、相近的词语并列组合,来满足表达中音节、意义、功能等方面需要的一种修辞方式,也叫“同义连┪摹薄 ①这种修辞手法可以说古已有之,早在先秦的文献典籍中就有许多用例[1],如:
《周易·系辞下》:“做结绳而为网罟,以田以渔。”(“ 网”与“罟” 同义连用)
《左传·襄公十四年》:“昔秦国负恃其众,贪于土地,逐我诸戎。”(“负”与“恃” 同义连用)
《孟子·梁惠王下》:“孟子对曰:“凶年饥岁,君之民老弱转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 (“凶年”与“饥岁” 同义连用)
“如此”与“宁馨”为指示代词连用,意为“如此这样”、“如此这般”。当时王太后病重,本来想见见自己的儿子,没想到他不来也罢,还竟然说出“病人间多鬼,可畏,那可往”这样的不孝之语,于是王太后一气之下一口气说出“那得生如此宁馨儿”之语。“如此”、“宁馨”连用,起到一种强调语气的作用,更加凸显“太后怒”的“神情生动”,从而把王太后的那种又气又恼又无奈的思想感情表达得淋漓尽致。如果删掉其中的“如此”或“宁馨”,则强调的意味大减,也削弱了“太后怒”时的那种“神情生动”。另外,加上“如此”使得音节更加和谐,语气更加连贯。
其实,在其他典籍文献中也有类似两个代词连用的情况。如:
《七侠五义》111回:“俟事完回来时,路过此处再将腰牌交回。一个水贼竟有如此这样规矩!”
《粉妆楼》21回: “孙翠娥见罗焜说话正大光明,只得进房告诉赵胜。赵胜见说,道:‘难得如此这般仗义疏财,你与我收下银子,请他进来谈谈,看他是何等之人。”
沈约作为史学家和文学家,作为齐梁时期的文坛领袖人物,是积极倡导雕饰语词的,其修辞观点主要集中反映在《谢灵运传论》中,作者提出“以情纬文,以文被质”之说,认为“文”与“质”不仅要兼备,而且还要互动起来,从而达到内容与形式的统一。因此,沈约无论是写诗或修史都贯彻自己的修辞原则。这样做也是有其积极意义的,尤其是修史。
当然,不同的作家有不同的语言风格,史学家也如此,有的史学家可能要求以简明扼要的语言来包含丰富的内容,如《南史》的作者李延寿就有此主张。唐代著名的史学家刘知幾也主张史书语言要简要和质朴,提出“省字,省句”说。
《春秋公羊传》中有这样一段:“郤克眇,季孙行父秃,孙良夫跛,齐史跛者逆跛者,秃者逆秃者,眇者逆眇者。”对于其中的“齐史跛者逆跛者,秃者逆秃者,眇者逆眇者”几句,刘知幾认为属烦句,主张用“各以其类逆”来代替以上几句。而清代魏际瑞在《伯子论文》中则持相反观点,认为这样做的结果“简则简矣,而非公羊、史迁之文,又于神情特不生动”。因此主张文以气格为重,对于原文的累句、涩句、不成句处,若改后有伤气格,则宁存其自然。孔子在修《春秋》时所把握的准则之一就是对旧的史料要保留其原有的语言风格,提出“史有文法,辞有详略,不必改也”之说。
陈望道先生在《修辞学发凡》[2]中认为“消极修辞以明白精确为主,积极修辞则在表意明确的基础上力求语辞生动感人。”“消极修辞”和“积极修辞”是修辞的两大分野,也是言语表达的两大法式。这两个术语最早是清末龙伯纯在《文字发凡》[3]中提出的,他认为:“消极者,修辞最低之标准,准备上必要者也;积极者,修辞最高之准备也。”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沈约《宋书》中的“那得生如此宁馨儿”应为积极修辞中的“生动感人”,《宋略》、《金楼子》中的“哪得生如此儿”及《南史》中的“那得生宁馨儿”为消极修辞中的“明白精确”,几种不同的表达方式就其本身而言不存在孰是孰非,只是修辞手法不同而已,但对旧的史料进行重新整理再创作时,要用自己切身的感受去理解原作品的本意,这样我们才能得其真正旨意[4][5][6]。因此,笔者更倾向于沈约《宋书》中的“那得生如此宁馨儿”这种修辞手法,因为史书文体的原则虽要求简要,但也不应排斥“神情生动”,应根据题旨情境的需要来确定繁简。
注释
①“同义连用”的涵义及以下三个例句均引自李索《古代汉语修辞学》。
参考文献
[1]钱钟书《管锥编》,中华书局,1986
[2]陈望道《修辞学发凡》,上海大江书铺,1932
[3]龙伯纯《文字发凡》,上海广智书局,1905
[4]陈光磊、王俊衡《中国修辞学通史》,吉林教育出版社,1998
[5]李索《古代汉语修辞学》,天津人民出版社,2000
[6]王希杰《汉语修辞学》,北京出版社,1982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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