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 蒸
2009年是著名语言学家丁声树先生(1909.3.9—1989.3.1)的百年诞辰,我在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工作期间有幸于1978—1979年亲自聆受过丁先生的若干教诲。今写此文,以作纪念。
我是于1978年1月1日(这个日期很有纪念意义)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工作的。此前一年,由著名语言学家傅懋勣、袁家骅和罗季光三位先生推荐,在时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宋一平同志和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所长吕叔湘先生的大力支持和关怀下,经过考核,得以进入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工作。由于有一些家学渊源(三爷爷冯汝玠,辛亥革命前任职清廷海军部,民国后曾任北京大学教授,讲授金石学、文字学、目录学,著有《指事说》等书。《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的诸多小学书提要是他撰写的;亲爷爷名冯汝玖[排行第九,名水,号淑瀛,又号冰庵,以字行],是中医学家和古琴乐律学家,曾撰有《惊风辨误》、《简易良方》和《冯氏乐书四种》等书,家中藏书颇富,尤多小学书,详另文),我从初中时起就对汉语音韵学有浓厚兴趣,一直希望以后能够专门从事音韵学研究。但由于某种原因,我1978—1980年先被分配在方言研究室工作,1981—1985年才转至古代汉语研究室从事音韵研究工作。
丁先生的大名我早就耳闻,十分景仰,并且拜读过先生的若干大作,但因自己当时的水平很低,尚无法体会到丁先生学问的博大精深和文章精蕴。到语言研究所工作后,终于有了当面向丁先生聆教的机会,记忆中我断断续续曾经有五六次向丁先生请教过问题,下面我把这几次请教的内容写出来,以表达我对丁先生的怀念。
第一件事是,一次和丁先生见面时,丁先生嘱咐我说:在一段时期内,必须专注于一个研究方向,这样才可做出成绩,待这个研究方向的工作告一段落后再转至其他方向,以免精力分散,研究不深。我觉得这是对我当时情况的一个振聋发聩的指导性意见。丁先生的这番话显然是有所指的,因为我初到语言所后,年轻气盛,想大干一场,自己感兴趣的都想研究,研究方向不专一。由于并非本意,加之我除了北京话外,其他方言都不会说,根本不符合方言室的进人标准,故对方言研究工作兴趣不大,虽然吕先生教导我说方言研究和古汉语音韵研究有密切关系,但自己固执地认为由于不是直接研究古音,一直不想在方言室长期工作。一天,金有景先生告诉我,当时所内人传言我兴趣太广,又搞音韵学,又搞汉藏语,又搞古文字,又搞西夏文,颇多微词。我对此当然有自己的一番理由,因为我想以李方桂、王静如、俞敏等先生为榜样,走博学多能的研究道路。恰在此时,我在“文革”期间和在改革开放初期撰写的一批论文集中发表,但在我最钟爱的汉语音韵学方面,仅发表了《〈圆音正考〉及其相关诸问题》(《古汉语研究论文集》(二),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古代汉语研究室编,北京出版社,1984年,83—102页)和《“攻吴”与“句吴”释音》(同上,103—107页)两篇,以上两文均写于1979年,但正式发表是在1984年。而在汉藏语研究方面,我却连续发表了9篇论文:(1)《近十年来国外汉藏系语言研究情况简介(1964—1974)》 (《外国研究中国》第二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年,14—82页);(2)《近十五年来国外研究藏语情况简述(1963—1977)》(《语言学动态》1979年1、2期);(3)《第一——十一届国际汉藏语言学会议简介》(《语言学动态》1979年4、5、6期);(4)《敦煌藏文本〈孔子项托相问书〉考》(《青海民族学院学报》1981年2期,6—22页);(5)《“华夷译语”调查记》(《文物》1981年2期,57-68页);(6)《“白狼歌”族称研究质疑 》( 《西南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3年1期,53-58页);(7)《关于汉藏语系空间指示词的几个问题》(《均社论丛》13,日本,1983年,1-19页);(8)《试论藏文韵尾对于藏语方言声调演变的影响》(《西藏民族学院学报》1984年2期,35-54页转78页);(9)《释“昨弥”》(《青海社会科学》1984年6期,85-86页)。又在古文字学方面发表了《关于西周初期太保氏的一件青铜兵器》(《文物》1977年第6期,50-54页)。在西夏语方面发表了《〈河西译语〉初探》(写于1980年,但正式发表于《亚洲文明论丛》,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165-198页)等。自己身在语言所而又发了大量民族语方面的论文,而且短时间内集中刊出,既缺乏研究重心,又刺激了部分文章不多的同仁,难怪遭人议论。殊不知在基础没打牢和方向确定之前,兴趣太广乃研究之大忌,皆因自己年轻(当时刚三十岁)不懂事,别人看得很清楚,自己还不以为然。丁先生的这番话实在是一语中的。后来我明白了在一段时期内必须集中目标,不能多所旁骛,方能做出一点成绩的道理,所以从1985到2005年的大约二十年的时间,除了攻读硕士、博士学位期间专治《说文》学外,我全力以赴在汉语音韵研究上,先研究近代音,后中古音,再后上古音,近年来因为上古音的研究与汉藏语的研究密切相关,才又重返汉藏语比较研究领域。至今尚能做出一点微不足道的成绩,显然与丁先生当年的叮嘱不无关系。
第二件事是,有一天我去拜访丁先生,借了一本语言研究所藏的清刊本《圆音正考》,拿给丁先生看。我跟丁先生说我想研究这本书,因为这本书在近代汉语语音史论著中经常被提到,但一直未见有人对它进行过专门研究,想对它进行一番深入探讨,征求丁先生的意见。记得当时丁先生拿过这本小书,仔细翻看了一会儿说,你可以进行研究。但是该书的每一列汉字的字头都有满文标音,我觉得有必要把满文标音搞清楚,丁先生说中央民族学院的于道泉教授满文造诣很深,你可以去请教于先生。于是我根据丁先生的意见去请教于先生有关满文的问题,于先生热情地接待了我,对我多所指导。后来我写成了《〈圆音正考〉及相关诸问题》一文,该文经王显先生修改后发表。据我所知该文大概是当时国内关于《圆音正考》唯一的一篇专门研究论文。现在回想起来,如果当时没有丁先生的鼓励,并且让我到中央民族学院向于道泉先生请教满文,就不会有这篇文章。
第三件事是,一次我去见丁先生,请教如何研习中古音。丁先生除了教导我仔细阅读李荣先生的《切韵音系》一书外,还嘱咐了两件事。一件是让我细阅清人陈澧的《切韵考》和周祖谟先生的《陈澧〈切韵考〉辨误》一文,并嘱咐说:先带着挑错的观念去看陈澧书,然后再把陈书与周文仔细对照阅读。另一件事是丁先生语重心长地告诉我音韵学家周法高先生曾经写有一篇《三等韵重唇音反切上字研究》的论文,这篇文章很重要,知道的人不多,要我找来仔细阅读,并且说周法高先生此文手稿曾经给丁先生看过。这里要说明的是,周氏此文后来发表于台湾出版的《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23本下(1952),由于该刊是台湾的出版物,大陆极难看到,语言研究所图书馆恰有此刊。其实在丁先生提醒我看此文之前,我已经看到了此文,那是1967年的夏天,我还在北京市第六十五中学上学,当时正值“文革”时期,我有一个机会请当时驻校的工宣队给我开了一封介绍信,到语言所图书室去查阅资料,目的就是借阅此文。我所以知道周氏此文是因为此前我已经熟读了王立达编译的《汉语研究小史》(商务印书馆,1959)第二章第九节“关于‘重纽问题的讨论”(30-31页),该节系由日本著名音韵学家辻本春彦撰写,文中曾经专门介绍到周文,惜无缘见到。当时在语言所借出此文后,我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把该文全部手抄下来了(该手抄本至今仍留在我身边),“文革”结束后我又专门复印了该文。周法高先生1995年6月25日在台北故去后,大概在1999年,周先生的夫人王绵女士和女儿周世箴教授来北京将周法高先生的部分著作赠送给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为此语言所举行了一个隆重的接受赠书仪式,我当时作为被邀请的嘉宾与会。当天周世箴教授让我陪同她去拜访中国社会科学院江蓝生副院长,并且当场赠送给我周法高先生的十余份论文抽印本,其中赫然就有这篇《三等韵重唇音反切上字研究》,我十分激动。一篇论文的获取经历了从手抄本到复印本再到原刊本的三个历程,回想起丁先生当时的叮嘱,真是觉得意味深长。
第四件事是,有一天我去见丁先生,提出要拜读先生的两篇论文,一篇是《释否定词“弗”“不”》,一篇是《说“匼”字音》。关于前一篇文章,丁先生说你不必看了,该文已经被一位叫做黄景欣的青年人驳了,黄文的题目是《秦汉以前古汉语中的否定词“弗”“不”研究》(载《语言研究》1958年第3期),可见丁先生是多么虚怀若谷。后来我才知道,丁先生的结论并没有错,只是谦虚而已。关于后一篇《说“匼”字音》,丁先生仔细给我讲了该文的结论。山西省南部匼河镇的“匼”字,《康熙字典》等诸多字书把此字注音为邬感切,今音为ǎn,与实际的地名读音kē不合,而根据《龙龛手鉴》的注音为苦合反,今音为kē,与今山西当地地名读音正相合。为了论证此问题,该文引用了大量的文献资料,据有人统计,该文虽仅三千多字,但是所引用的字书、韵书,训诂书十二种,诗文十三家,诗文注音五家,其他书两种。其中特别引起我注意的是所引用的几种诗文注音资料,如宋董衝(衡)作的《新唐书释音》,宋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笺》、《分门集注杜工部诗》郑卬释文等,这些注音资料我此前都未见过。当时我正在编一本《中国现存音韵学古籍总目》,该《总目》计划除了收传统的韵书韵图等资料外还收音释资料,音释资料一目的设立,就是受到丁先生此文的启发。在语言所的八年中,我积累的资料甚多,记录了数十本笔记,离开语言所后,大概是1985年秋在首都师范大学(原北京师范学院)召开的一个语言学学术会议上,我无意中把我的构想提了出来,没想到被别人听去后暗地组织人进行此项工作,我无意和别人计较,只要对音韵学事业发展有利,都应支持。
第五件事是,我在入所的时候,曾经向所里提交了一篇已经发表的论文,也是我有生以来发表的第一篇论文,题目叫做《关于西周初期太保氏的一件青铜兵器》。进所后,据时任古代汉语研究室副主任的何乐士先生告诉我,关于调我进所问题,语言所领导在一次所务会议上曾专门讨论过我这篇论文,丁先生当时在场,特别对此文发表过意见,据说当时的评价是此文的学术水平尚可,但是还有疏误,大概是认为我孺子可教,最终还是同意我入所。我曾经一直想找一个机会请丁先生指出此文的疏误,但是遗憾的是由于丁先生在1979年10月得脑溢血住院,使我失去了一次当面聆教的机会。关于该文的撰写我也顺便说几句,该文是在已故著名古文字学家唐兰先生的指导下撰写的。我1974年拜识了唐兰先生,当时有一个美国考古代表团访问故宫博物院,代表团送给唐兰先生一本英文书,即美国弗利尔美术馆1971年出版的专刊、Rutherford J.Getterns,Roy S.Clarke,Jr.和W.T.Chase三人合撰的《两件中国古代的陨铁刃青铜兵器》(玊wo Early Chinese Bronze Weapons with Meteoritic Iron Blades, Washington,D.C.,Freer Gallery of Art, Occasional Papers,vol.4,no.1,1971,77pp.),唐兰先生让我把它翻译成汉语。我翻译好后将译文呈送给唐先生,唐先生非常满意,大概是有意提携后辈,让我将该文中对金文考释的疏误写一篇纠正性文章,写成后,拟推荐发表。我写出此文初稿后,唐先生给我改了两遍,该文在《文物》1977年第6期上刊出后得到了古文字学界的重视,我至今怀念唐兰先生,也怀念丁声树先生。
第六件事是,大概在1997年夏天,日本著名汉语音韵学家、大阪外国语大学的佐佐木猛教授访学北京,与我经常见面,畅聊各种音韵学问题。一天聊及到我对明訥菴本《中原音韵》中訥菴的考证就是明代的左瑺一事(拙文名为《汉语音韵札记四则》,发表于《汉字文化》1990年第4期),他极表赞成,并且在他的论文《周德清到过大都吗?》(载《大阪外国语大学论集》第11号,1994年,73-86页)中加以引用,并当场送给了我他的这篇论文抽印本。接着他就盛赞丁声树先生对《中原音韵》“”字音dǔn的考证,认为解决了《中原音韵》中的一个大问题。事情的缘起是中华书局1978年影印出版的明訥菴本《中原音韵》中附有陆志韦和杨耐思二先生合撰的“校勘记”,其中对明訥菴本《中原音韵》“十九上7”即真文韵上声的‘小韵的校勘记是这样写的:
‘小韵,只此一字。瞿本同。啸本作‘不,误。此字从来多误解。有人以为即‘字,当併入‘牝品小韵。但‘字读去声,只有张参《五经文字》偶作上声读。并且案《中原音韵》的小韵顺序看,也不容许把‘併入‘牝。卓书‘上有‘腯字。《韵学集成》云:‘《中原雅音》都衮切。丁声树同志指出:“‘音同‘腯。朱琰《陶说·陶冶图说》:‘石产江南徽州祁门县坪里、谷口二山,……土人藉溪流设轮作碓,舂细淘净,制如土缶尃(冯蒸按:《汉语大字典》无“缶尃”字,疑是“”字),名曰白。下注云:‘敦上声,凡造瓷泥土皆从此名,盖景德土音也。(《翠琅玕馆丛书》本,卷六十五)又纽秀《觚賸》云:‘粤人以截土作垫为。(《笔记小说大观》本)现代客家方言里仍有‘字,读上声(见《客话七言杂字》)。”
这条校勘记文字虽然不长,但从引例中也可见丁先生学问的博大精深,以及在国外汉语音韵学研究者中的崇高地位。
除了以上丁先生的诸教诲外,一般说来,丁先生的大作我均已拜读过,但有一篇是例外,这就是丁先生1950年撰写的《魏鹤山与孙愐唐韵》一文。此文是我最近看了商务印书馆2009年出版的《学问人生,大家风范——丁声树先生百年诞辰纪念文集》一书后附的《丁声树先生主要论著目录》后才知道的。丁先生此文发表于《周叔弢先生六十生日纪念论文集》,长期以来我对此文竟毫无所知,真是惭愧。得知丁先生此文出处后,我马上去国家图书馆借阅该书,该书出版于1950年,周珏良等编辑,但是居然没有版权页和出版社,其罕见可想而知,该书扉页上钤有“陈垣同志遗书”六字印章,更显珍贵,我立即复印了该文。拜读之后,深佩丁先生读书得间,思虑缜密,指出了王国维的疏误,是对音韵学史研究的一大贡献。据我所知,后来不少研究王国维音韵学贡献的学者都未提及丁先生此文,当是由于未能见到该文所致,殊为可惜。今把丁先生此文作为附录重新刊布,以广流传,供广大音韵学研究者参考,并作为我对丁先生的一份怀念。
附录
魏鹤山与孙愐《唐韵》
——读王国维《记魏鹤山唐韵后序》质疑
丁声树
王国维《观堂别集后编·记魏鹤山唐韵后序》(此据罗振玉印《海宁王忠慤公遗书》本。商务印书馆印《海宁王静安先生遗书》,此文编在《观堂别集》卷一,题《魏鹤山唐韵后序书后》。)迻录魏鹤山《唐韵后序》全文,论之曰:
据此序知魏氏得《唐韵》后,但以行世之《礼部韵略》校其异同,未检《广韵》《集韵》,故不知《唐韵》为孙愐书,而有孙愐叔文校定今本增加书字之说。又可知魏氏藏本前夺孙愐序也。
声树案,孙愐《唐韵》,言小学者所习知,两宋人书中时见援引。魏鹤山南宋名儒,覃思经义,留心字学,不应于《唐韵》为孙愐之书了无所闻,必待检视《广韵》《集韵》而后知之。王氏谓魏氏“不知《唐韵》为孙愐书”,以常情度之,已甚可疑。且今所见鹤山著述道及孙愐《唐韵》者亦不一而足。鹤山《经外杂钞》卷一(宝颜堂秘笈本)钞录李焘《说文解字五音韵谱序》两篇,魏氏跋其后云:
夫字有六体,而编次检阅必本形声。《说文解字》,《玉篇》,《类篇》,始一终亥,则其形也。《广韵》,《集韵》,始东终法,则其声也。《说文解字》及《玉篇》时,未有韵书。许氏之书元无反切,后人渐加附益。至徐鼎臣等被旨校正,始以孙愐《唐韵》音切为定。
又云:
《说文解字韵谱》十卷,自有反切,不全用孙愐《唐韵》反切。《系传》四十篇今行于世者,每《说文解字》一卷,氂为二卷,共二十八卷。朱翱反切,不用孙愐《唐韵》。
此一跋中三言孙愐《唐韵》。又《经外杂钞》卷二,“说文,矤,词也”条下云:
沈休文顾野王以来始有反切见之于书,不知二子所著耶,或后人加之也。(声树案反切不始于沈休文顾野王,鹤山此言非是。)至陆氏《经典释文》,孙愐《唐韵》,则反切详矣。
此条之末有小注云:
陆释,孙韵,反切方详。
“孙韵”亦谓孙愐《唐韵》。此条又两言孙愐《唐韵》。是《经外杂钞》一书中鹤山已五言孙愐《唐韵》矣。又《鹤山先生大全文集》卷三十四(《四部丛刊》景印宋本),《答遂宁李侍郎书》云:
大抵始一终亥,其形也;始东终法,其声也。许叔重元无反切,后人渐加附益。至徐鼎臣始以孙愐《唐韵》音切为定。
又同书卷一百九至十,《师友雅言》亦云:
字书始一终亥,其形也;始东终北(乏?),其声也。许叔重元无反切,后人渐加附益。至徐鼎臣始以孙愐《唐韵》音切为定。
此又两言孙愐《唐韵》。已上凡七言孙愐《唐韵》。然则《唐韵》之为孙愐书,魏氏固熟知而屡屡言之,不得谓其不知《唐韵》为孙愐书也。《鹤山全集》,王氏当日未见。其所记《唐韵后序》乃刘承榦自宋本《鹤山全集》中写出寄示者。集中所言孙愐《唐韵》二事,王氏自无由知。然《经外杂钞》在《宝颜堂祕笈》中,初非罕见之书,王氏竟未检照,可谓失之眉睫之前矣。
王氏所据者魏氏《唐韵后序》之数语。案《鹤山先生大全文集》卷五十六,吴彩鸾《唐韵后序》,其末云:
若夫孙愐叔文较之今本亦有增加书字处,要皆以此本为正。
《四部丛刊》景印宋本(即刘承榦所藏宋本)文字如此。谢启昆《小学考》卷二十九,“孙氏愐唐韵”条引魏氏后序,此数句文字亦同。王氏所录后序,“较之”误为“较定”,读为“校定”,遂解为孙愐校定今本,谓魏氏
不知《唐韵》为孙愐书,而有孙愐叔文校定今本增加书字之说。又可知魏氏藏本前夺孙愐序也。
此由误读魏氏后序,故所言皆未确。“叔文”二字,王氏无说。余谓“叔”当为“敍”,字之误也。“敍”或作“叙”,“叔”或作“”,字形相近,故“敍”讹为“叔”。《鹤山先生大全文集》卷五十一,《临川诗注序》,“属某敍所以作,乃书以授之”。此“敍”字《四部丛刊》本亦误为“叔”,是其例。(宋本《鹤山全集》卷五十一缺,四部丛刊本此卷据安氏本。)“叙”与“序”同。“叙文”即“序文”。“孙愐叙文较之今本亦有增加书字处”,言所得《唐韵》写本,不仅韵次升降,部注清浊,有异于今本,其卷首孙愐序文亦视《广韵》所载者有增加书字处也。近检文津阁四库全书本《鹤山集》,第二十四册,卷五十六,吴彩鸾《唐韵后序》,葉四上,此数语正作:
若夫孙愐叙文较之今本亦有增加书字处,要皆以此本为正。
“叙文”不作“叔文”,可证愚说之非诬矣。据此知魏氏藏本《唐韵》前实有孙愐序,王氏以为夺之者非也。又可知魏氏亦曾以《广韵》与写本校,故知孙愐序文书字有增于今本之处。王氏谓魏氏得《唐韵》后但以《礼部韵略》校其异同,未检《广韵》者,亦非也。
魏氏所得《唐韵》其序文书字增于今本者果为何处,今难质言。然亦有可以推度者。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书类卷八,载项子京藏“唐女仙吴彩鸾书”孙愐《唐韵序》,与《广韵》前所载者,字句亦有异同;且较之今本亦有增加书字处。如《广韵》前孙愐序:
随韵编纪,添彼数家,勒成一书,名曰唐韵。
此十六字,《式古堂书画汇考》所载《唐韵序》作:
今加三千五百字,通旧总一万五千文,其注训解不在此数。勒成一家,并具三教,名曰唐韵。
共三十五字。魏氏所言增加书字之处盖此类也。王氏不知“叔文”为“叙文”之讹,又误“较之”为“较定”,故其推论皆谬矣。(王氏所见《唐韵后序》为刘承榦所写寄。“较之”讹作“较定”,或由当日钞录笔误。顷检同治甲戌望三益斋刊本《鹤山文钞》,吴彩鸾《唐韵后序》在卷十七,“较之”亦误为“较定”。王氏亦或本此。)
后记
始余读魏鹤山《唐韵后序》,即疑“孙愐叔文”一语中“叔文”二字当是“叙文”之讹;王国维谓魏氏不知《唐韵》为孙愐书,又谓魏氏藏本前夺孙愐序,其言皆未必然。因检鹤山著书,为札记一条辨之,藏之行箧,十余年矣。一九五零年七月二十四日借校北京图书馆藏文津阁四库全书本《鹤山集》,“叔文”正作“叙文”,“较之”亦不作“较定”。深喜昔年悬揣今得满证,遂取旧稿增订如上,以求教于同好君子。一九五零年八月十六日,丁声树。
(原载《周叔弢先生六十生日纪念论文集》1-4页, 周珏良等编辑,1950年)
(通讯地址:100089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