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洪
(扬州工业职业技术学院,江苏扬州225007)
《庄子》寓言中的孔子形象探析*
吴小洪
(扬州工业职业技术学院,江苏扬州225007)
《庄子》散文中以孔子活动为素材的寓言占很大比例。对这类寓言细加分类,可以看出道家后学借重儒家领袖来提高论辩力量,也可看出庄子学派后期儒道两家理论相互兼融之特征。
《庄子》;寓言;孔子;形象
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涯之辞”[1](P617)而成章的庄子文章,在阐述其主体理念时,运用“寓言”、“重言”等手法,借助虚拟的人物与故事,代己言道,吐峥嵘之高论,发浩荡之奇言,呈现出“意出尘外,怪生笔端”的整体风貌。
《庄子》中出现了诸如尧、舜、禹、老聃、孔子、颜回等广为人知的人物。他们在历史上确实存在过,又被庄子以“寓真于诞、寓实于奇”的方法改造过,成为包寓了作者主体志意的变形人物。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些人物中,作者对孔子情有独钟。《庄子》三十三篇,其中孔子出没其间的就有二十一篇,几占全部篇章的三分之二。《庄子》一书中有寓言二百二十七则,其中以孔子为主要人物的就有四十二则,这类寓言在《庄子》各篇中的分布如下。
表1 《庄子》中以孔子为主要人物的寓言在各篇的分布
儒道两家是先秦两个不同的思想流派,两者之间的冲突深刻而全面。孔子重仁义,老庄尚道德;儒家言人事,道家崇玄虚;孔孟贵名教,老庄倡自然。两者在理论与实践上都相互批判,相互否定。《庄子》一书中,不少篇章对儒家理论作了相当严厉的批判,同时不少篇章又借孔子与其弟子的言行来宣扬道家主张。不同思想流派之间相互争论品评甚至批判,本属正常现象,但是大量地借助于对异派思想领袖的言论与行动的描写来阐述自家学说的做法,在先秦诸子中是少见的。下面就《庄子》寓言中的多变的孔子形象分类析之。
在涉及孔子的四十二则寓言中,孔子的形象是相当复杂的,大致可以分为五类。
这类形象多见于内篇。《德充符》中有寓言《王骀行不言之教》:孔子不以王骀体残足刖为贱,而肯定他的德充之美,从而体现了孔子虚心向道、唯道是从的性格。寓言借儒门师徒的对话揭示了王骀被尊为道家圣人的原因:“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1](P112)王骀能从“道”的角度审察外物,视外物为齐一,自身的形骸残缺不系于身,“视丧其足如遗土也。”[1](P113)这里,作为儒家至尊的孔子对老庄思想有着深刻的认同与理解,同时未失其作为儒者的谦虚好学之风格。本篇还有《鲁哀公让国于哀骀它》、《仲尼见豚子食于死母》两则寓言:形貌丑陋的哀骀它,却以非凡的力量吸引人,使丈夫见之,“思而不能去”;妇人见之,争相作其妾;鲁哀公与之相处不久,即欲以国政相托。鲁哀公不解其中奥妙,求教于孔子,孔子以“豚子食于死母”的故事,说明精神主宰形体的道理。哀骀它感召人的力量不在于“形”而在于“德”。孔子在回答鲁哀公“何谓才全”时说:“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使日夜无卻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于心者也。是之谓才全。”[1](P123)世间万物流转不息,全是“道”的运转使然。人不可用心智去察物逐物,所知者尽于“道”而己;只有凝神内思,方能使心灵保持一团春和之气。此处的孔子阐述的全是道家顺应自然、持盈保泰的理念,可谓深得“道”之精义,俨然是道家的先师圣哲。
《人间世》有《颜回将之卫》寓言:卫国生灵涂炭,死亡遍野。儒门弟子颜回以拯世济民之心,欲往卫国,救民出水火。卫国之行虽艰难,但是以儒者“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原则而论,孔子当勉励学生前去才对。可是这里的孔子却没有。他先考虑的是颜回自身的安危。“嘻!若殆往而刑耳!”[1](P76)你恐怕要遭受刑戮了!接着孔子从道的角度分析颜回可能面临的危险,“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1](P76),到时自救尚且不暇,何能救人?道家倡导先修养自身道德,虚怀游世,先求自立其身,而后再拯救他人。之后孔子又提出:“德荡乎名,知出乎争。名也者,相轧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两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1](P76-77)若以“名”、“知”为手段去行事,则必达不到救卫的目的。此处孔子之口道出的却是“绝圣弃智”的道家观念。孔子又援引历史上因忠而遭祸的关龙逢、比干之例,说他们是“好名者”,还以为“仁义”是害人之言,“强以仁义绳墨之言衒于暴人之前,是以人恶育其美也,命之曰菑人。菑人者,人必反菑之,若殆为人菑夫!”[1](P77)以仁义为武器去济卫,只能招致灾祸。颜回又自陈种种自处和济卫的方法,但都被孔子一一否定。颜回只好殷勤致请,孔子说出“心斋”之法。何谓“心斋”?孔子解释说:“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耳止于听,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孔子所言的“心斋”,其中旨在于心神向内,不受外物之搅扰,最终道集于寂然虚静的心灵。此法看似玄妙,但就救卫的行动而言,无非是要颜回不参与卫国的国事,“入则鸣,不入则止”,听得见你的意见就说,听不进去就不说。“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1](P84)要拒绝对外物的感知而使耳目内通。这种以自我麻痹来逃避现实的做法,正是道家的处世之方。
《庄子》寓言中塑造这一类孔子形象,目的是借孔子及其弟子之口,宣扬道家的教义。孔子身上谦虚好学、好为人师的特征,得到某种程度的保留。
《大宗师》篇中有《子贡吊子桑户》、《孔子论方内方外》、《孟孙才善处丧》等寓言,论述儒道两家对待丧礼的不同态度。前两则寓言述子桑户死,吊者临尸而歌,子贡不解,问于孔子。孔子说:“彼游方外者也,而后游方之内者,外内不相及,丘则陋矣。”[1](P155-156)人死不哭而歌,在儒家看来有悖礼制;而道家则认为这是生命向自然的回归。友人死了,鼓琴而歌,正是对死亡洒脱通达的态度。孔子的回答非但没有指责“游方外者”的不合礼制,而是说“丘则陋矣”,“丘,天之陋民也”,自认为不及“游方外者”的境界,并且以“吾与汝共之”勉励弟子向“游方外者”看齐。《孟孙才善处丧》说道家者处丧不哀,反倒因此获名,颜回不解。孔子却肯定孟孙才的处丧方式,且从“道”的立场出发,说儒者执着生死,是“其梦未始觉者邪!”[1](P159)儒者浑然未觉,而道者则是清醒的。
《大宗师》中还有寓言《颜回坐忘》。颜回的“坐忘”之法,先忘仁义,再忘礼乐。孔子认为这还不够,直到颜回说出“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1](P163)的境界,孔子才予以肯定。此处孔子没有以仁义礼乐教导颜回,而是说:“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1](P164)认为达于大道,则无是非好恶;敏于变化,故不执滞守常。颜回能如此遗忘,定是大贤;自己虽是其师,也甘心从而学之。上述四则寓言中的孔子决不是倡导仁义礼乐的孔子,纯粹是得道悟道的道家先师。
孔子的这一类形象还见于《孔子观痀瘘承蜩》、《津人操舟若神》、《孔子观吕梁丈夫》。三则寓言都说明非凡技艺的习得,须舍弃身外之累,专心一志,从自然之道而不存私虑。实际上是以生活实例来阐述老庄的“自然”之道。寓言中的孔子叹服奇人们的超群技艺,然后从他们的经验中悟到:只有用志不分,心无所矜,任真而为,才能臻于妙境;承蜩、操舟、蹈水莫不如此。这些寓言故事也是借孔子之语,代道家立言。此类故事还见于杂篇。
《徐无鬼》中有寓言《孔子言不言之辩》。借孔子之口阐明:“夫大备焉,莫如天乎地。然奚求焉,而大备矣。知大备者,无求,无失,无弃,无以物易己也。反己而不穷,循古而不摩,大人之诚也。”[1](P483)其意为:只有依循古道,去除忮求之心。才能心无所失,心无所弃,淡忘物我,不为外物所扰。这当然全是一派道家之言。
《天地》篇中有寓言《夫子问于老聃》。借老聃之口,对“胥易技系”者提出批判。老聃称呼孔子时直呼其名,丝毫没有顾及孔子这位儒家圣子的面子。《孔子评汉阴丈人》说子贡南游于楚,见汉阴丈人浇菜园时用力多而见功少,子贡便教他使用机械,丈人愤然作色曰:“吾闻诸吾师,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则道之所以不载也。”[1](P247)丈人没有接受子贡的建议,反而给子贡一顿教训,并大骂孔子为“博学以拟圣,於于以盖众,独弦哀歌以卖名声于天下者”[1](P247)。当子贡把这些话告诉孔子时,孔子并没有反驳,而是予以认同,说:“彼假修浑沌氏之术者。识其一,不识其二;治其内而不治其外。夫明白太素,无为复朴,体性抱神,以游世俗之间者,汝将固惊也?且浑沌氏之术,予与汝何足以识之哉!”[1](P249)孔子自认不及得道者的境界,从而使道家对儒家善为机心的批判得以成立。
《天道》篇中的《孔子西藏书于周室》述孔子对老聃述仁义之大略,老聃指出儒家的仁义于治世是危险之方,只能惑乱世人素朴的本性。
《天运》篇中涉及孔子的寓言有三则。《颜渊问于师金》主旨是论“夫子之行”不适于时,周孔礼教适于往古而不适于当代;如欲行之于当代,则如行舟于陆,“没世不行寻常。”[1](P296)《孔子见老聃》说孔子“行年五十而不闻道”,孔子自述求道“于度数”、“于阴阳”而不得,老聃告诉孔子:求道之方在于用心悟道,且告诫孔子:“仁义,先王之蘧庐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以久处。”[1](P298-299)仍是说孔子之教其弊在于不知变通。老聃还激烈地指责孔子所倡之仁义如簸糠眯目、蚊虻叮肤,扰攘天下之人心,是天下莫大之祸患,批判的语气极其激烈。此时的孔子则完全居于受教诲的立场,洗耳恭听。寓言《孔子、老聃谈六经》中,老聃说“六经”是先王之陈迹,不足据此以治世理民;而“道”则不同,得之无所不能行,最后“丘得之矣”,孔子也因悟道而得到老聃的肯定。以上寓言均让老聃这位道家先师居于尊崇者的地位,孔子则以谦虚求道者的面貌出现。
这一类型尤以《孔子见盗跖》为代表。寓言讲述孔子一心要为柳下季去劝化不守礼教的弟弟盗跖,而盗跖一听说孔子就勃然大怒,斥之为“鲁之巧伪人”,谴责孔子“作言造语,妄称文武,冠枝木之冠,带死牛之胁,多辞谬说,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学士不返其本,妄作孝弟,而侥幸于封侯富贵者也,子之罪大极重。”[1](P563-564)孔子对盗跖晓之以“三德”,劝之以利害,但盗跖不为所动,反以黄帝、尧、舜、汤、武等为例来类推,指出历史上所谓的贤明之君、忠孝之士皆是名利之辈,圣哲先圣无异于盗贼,他转而质问孔子:“今子修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辩,以教后世,缝衣浅带,矫言伪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贵焉。盗莫大于子,天下何故不谓子为盗丘,而乃谓我为盗跖!”[1](P565)盗跖一番严厉的斥责,直把孔子骂得狗血喷头,孔子则无言以对,张皇而退。
正因为该则寓言排诋孔子太过,人多以为《盗跖》篇不是庄子所作。苏轼认为庄子是“助孔者”,当不至于如此贬损圣人。后人多承此说。从该篇的语言风格上看,迥异于《庄子》的其他各篇。但如仅从盗跖对孔子的态度来推断《盗跖》篇不是庄子(或其后学)所作,论据似不充分。
这类孔子形象见于《寓言》篇的《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让王》篇的《孔子说颜回出仕》、《孔子围于陈蔡之间》等寓言中。“孔子行年六十”出现在庄子与惠子的对话中,庄子对惠子说:“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时所是,卒而非之,未知今之所谓是非五十九非也。”[1](P541)惠子曰:“孔子勤志服知也。”[1](P541)借庄、惠的对话,肯定了孔子的与时俱化。《孔子说颜回出仕》一则说颜回甘居贫贱,不求爵禄,以“夫子之道”(儒家仁义之道)自娱,不愿出仕,孔子评价说:“善哉回之意!丘闻之:‘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审自得者失而不惧,修行于内者无位而不怍。’丘诵之久矣,今于回而后见之,是丘之得也。”[1](P555)这里孔子称赞颜回所依据的原则既有儒家的淡泊名利,也有道家的弃外物以存身的思想,表现出明显的儒道相融的特征。《孔子围于陈蔡之间》说孔子师徒穷于陈蔡而弦歌不止,子路、子贡认为孔子周游列国四处碰壁以致“道穷而无耻”,孔子愤然说:“是何言也!君子通于道之谓通,穷于道之谓穷。今丘抱仁义之道而遭乱世之患,其何穷之为!故内省而不穷于道,临难而不失其德,天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陈蔡之间,于丘其幸乎!”[1](P556)这里孔子所说的“道”,不是道家所说的“道”,而是“仁义之道”。孔子认为“仁义之道”是他在困厄中能巍然挺立的精神支柱,是他历尽艰难依然正气浩然的力量源泉。显然,《让王》篇作者认为道家之道与儒家的“仁义之道”是相通相融的,这样才有以奉行儒家仁义之正面形象出现的孔子。
[1]南华真经注疏[M].郭象,注.成玄英,疏.北京:中华书局,1998.
The Exploration and Analysis of Confucius’I mage in the Fable ofZhuangzi
WU Xiao-hong
(Yangzhou Industrial&Vocational College of Technology,Yangzhou Jiangsu 225007,China)
In the prose ofZhuangzi,there is a large portion of fables based on the materials about Confucius’activities.The careful classification of such fables reveals the fact that the post-Taoists used Confucius to reinforce the arguments and also the feature of the marriage of Taoist and Confucius theories in the late school of Zhuangz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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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7.62
A
1673-2103(2010)03-0097-04
2009-11-01
吴小洪(1968-),男,江西玉山人,扬州工业职业技术学院讲师,硕士。研究方向:先秦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