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语在广西境内的接触与演变个案研究
——以广西资源话为例

2010-08-30 04:28罗昕如
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10年2期
关键词:清化官话声母

龚 娜,罗昕如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湘语在广西境内的接触与演变个案研究
——以广西资源话为例

龚 娜,罗昕如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广西境内的资源县由于历史、地理、移民等因素,与湖南南部湘语区关系密切,其方言一般认为属湘语。但在湘语与西南官话接触的语言环境中,方言间接触和影响频繁,资源话语音、词汇、语法等都受到以桂林话为代表的西南官话的影响而发生了演变,具有了某些西南官话的特征,因此资源话是具有一定西南官话特征的湘语。在西南官话的影响渗透下,资源话的湘语特征正在不断萎缩,西南官话特征逐渐增强,其发展趋势是逐渐向西南官话靠拢。

资源话;湘语;西南官话;方言接触

一、引言

1.资源县与湖南湘语区的渊源关系

资源县位于广西北部,属桂林市,西面与北面分别与湖南省的城步县、新宁县交界,东、南、西南则分别与同属广西桂林的全州县、兴安县、龙胜各族自治县搭界,距桂林市110公里。

资源县建县较晚,1935年才从原全县(今全州)和兴安县各析出一部分地方设立。从春秋战国为楚国辖地以来,今资源县境在历史上很长时间都隶属于湖南零陵(后属永州),这使得资源县与湖南南部有着十分密切的联系。

资源县因资江的发源地而得名,资江发源于县境南端的猫儿山,自南向北纵贯县境东部流入湖南。资源县地处岭南山地,主要通过资江水路与湖南各地交往。湖南境内资江流域为湘语分布区,资江水域将资源县与同处资江流域的各湘语点联系在了一起。明清几百年时间里,湘籍商人遍及资源全境,开设店铺,建立会馆,设立码头,与当地人民往来频繁。

资源县的人口大多也来自湖南。何林夏、范玉春指出:“湖南人口很早就开始徙居桂东北地区,明、清和民国时期,迁移规模更大。在地域分布上,则以首府桂林和靠近湖南的全州、资源、灌阳、兴安、灵川等县接受湖南移民最多”。[1]湖南移民迁居桂东北的时间和分布地域都相对集中,同时,湖南移民的迁出地也比较集中。据《资源县志》对境内部分姓氏来源的记载:“境内姓氏原籍多系湘、赣、晋、鄂等省,尤以湘省为多,计有新化、新宁、城步、武冈、湘乡、邵阳、祁阳、永州等县市。询及家世,约十之七八来自湖南。”[2](P657)这些县市较集中地分布在湖南南部湘语区。由于移民迁出和迁入的时间、地点都相对集中,因此移民带去的湘语在资源县得到了较好的保存。

2.资源县的方言及其方言接触概况

资源县地理上与湖南南部湘语区相邻,历史上曾长时间隶属湖南,其人口又大多来自湖南南部,因此学术界一般把资源话定性为湘语。但资源县自明代以来随全州并入广西桂林府,桂林作为全地区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对桂北地区影响非常之大,属于西南官话的桂林话是全地区的权威方言,对桂北地区方言产生了重大的影响。资源湘语在长期与桂林话的接触中发生了许多变化,这些变化在语音、词汇、语法等方面都有表现,正因为如此,资源当地人称资源话为“资源官话”。资源话该如何定性?到底是湘语还是官话?目前这方面还缺少研究。因此,本文作者专程赴广西资源县进行方言调查,了解资源话及其与周边方言的接触情况,并以此为个案探讨湘语在广西境内的接触与演变情况。

我们选取资源城关资源镇为代表点,调查所得资源话音系:声母共26个,保留浊塞音[b][d][g]、浊塞擦音[dz][dʑ]以及浊擦音[z][ɣ];韵母共37个;声调4个,分别是阴平44、阳平21、上声53、去声35。下面从语音、词汇、语法几个方面探讨资源话在广西境内与以桂林话为代表的西南官话接触发生演变的情况。

二、语音的演变

资源话与桂林官话的接触导致资源话的语音产生变化,突出表现为古全浊声母的演变趋势和声调的今读这两个方面,而这两点恰恰是考察方言语音最重要的两个方面,也是确定方言归属的重要标准。

1.古全浊声母的今读

资源话古全浊声母字今逢塞音、塞擦音,平声一般保留浊音,不送气,仄声清化,绝大部分读同部位不送气清音,少数读送气清音,送气清音多是入声字,例如:

陈晖在论述湖南境内湘语古全浊声母演变的特点时指出:古全浊声母的清化首先从仄声,尤其是仄声中的入声开始。清化的快慢、早晚与地域有很大关系,处于湘北的长益片无论舒入古全浊声母都已清化,湘中的双峰、湘乡等地古全浊入声字全部清化,湘西南的城步、新宁约有20%的古全浊入声字仍保留浊音,而湘南的祁阳、东安等地则无论舒入仍较完整地保留浊音。[3](P25)资源与城步、新宁相邻,按说浊音清化速度应该与其差不多,但实际情况是城步、新宁舒声字保留浊音,入声字有20%保留浊音,而资源话不仅全浊入声字已经清化,连舒声中的全浊上声和全浊去声字也清化了。资源话清化速度快于城步、新宁与桂林话的影响关系密切。

桂林话古全浊声母字无论舒入全部清化,今逢塞音塞擦音平声送气,仄声不送气,如:

可见,作为桂北地区的权威方言,桂林官话古全浊声母的今读全部清化带动和影响着资源话古全浊声母的演变趋势,使得其清化速度远远快于湖南南部的湘语,所以资源话古全浊声母的演变不仅没有像邻近的新宁、城步那样部分古全浊入声字仍保留浊音,而是古全浊入声字都已清化,甚至连仄声中的上声、去声也已经完成了清化。

另外,资源话古全浊入声字清化后今多读不送气清音。在调查的138个古全浊入声字中,资源话能读出的有133个,全部清化,今读塞音塞擦音的79个字中送气22个,送气清音仅占塞音塞擦音总数的28%,远远低于湖南城步50% 的比例[3](P34)。这与桂林话的影响也有很大关系,因为桂林话古全浊入声字清化后一般读不送气清音。

2.声调的今读

资源话一共4个声调,分别为阴平44、阳平21、上声53、去声35,其中平分阴阳,全浊上归去,去声不分阴阳,入声绝大部分归入阳平。资源话的声调与湖南湘语的声调差别较大。鲍厚星、陈晖提出确认湘语的声调标准“声调有五至七类,绝大多数去声分阴阳”。[4]而资源话只有4个声调,去声不分阴阳,不同于湖南湘语而趋同于桂林话。桂林话4个声调,分别是阴平44、阳平21、上声54、去声24,去声不分阴阳,入声归阳平。

因此,资源话的声调数目和入声的归并与桂林话基本一致,且资源话和桂林话阴平、阳平的调型调值完全一致,阴平都是44,阳平都是21,上声和去声虽然调值不完全相同,但也很接近,上声资源话是53,桂林话是54,去声资源话是35,桂林话是24。可见从声调来看,资源话更接近西南官话而与湖南湘语差别较大,这是资源话受桂林话影响最突出的表现,同时也是资源本地人把资源话称之为“资源官话”的重要原因,因为在语音系统中,声调是说汉语的人最容易直接感知的因素。

三、词汇的演变

语言三要素中,词汇比语音、语法更敏感易变。方言与方言接触时,词汇往往最容易发生变化。资源话的词汇一方面保留有一定的湘语色彩,另一方面受桂林官话的影响,也发生了一些变化。我们选取了资源话一些常用词语,与湖南的湘语[5-8]、桂林官话[9-10]比较,主要有以下几种情况:

1.与湖南湘语说法一致

资源话有些词语与湖南湘语说法一致,而与桂林话不同。如:“淋雨”资源话和湖南湘语各点多说“雨”,桂林话说“淋雨”;“稻穗”资源话和湖南湘语各点都说“禾线”,桂林话说“稻穗”;“虱子”资源话和湖南湘语各点都说“虱婆”,桂林话则说“虱子”;“公鸡”、“母鸡”资源话和湖南湘语各点都说“鸡公”、“鸡婆”,桂林话则与普通话相同说“公鸡”、“母鸡”;“祖父”资源话和湖南湘语大多说“爹爹”,桂林话与普通话相同说“爷爷”。

资源话还有一些词语是与湖南部分湘语点说法相同的。如“玩”在资源话中说“”,湖南新化、邵阳等娄邵片湘语也说“”。据资源当地人说,在桂北地区说“”被认为是资源话的标志,外地人一听到“”便知道说话者为资源人。“叔叔”在资源话中称“晚晚”,湖南邵阳、长沙等地也有此叫法(有些记作“满满”),桂林话则称“叔叔”。“男孩儿”、“女孩儿”在资源话中分别说“伢崽”、“妹崽/女崽家”,与湖南长沙话“伢子/伢崽子”、“妹子/伢妹子”接近,而桂林话则说“男把爷”、“女把爷”。否定词“不”在资源和湘语娄邵片一般说“唔”,桂林话说“不”。“没有(书)”在资源话中说“得(书)”,湖南湘语大多也这么说,而桂林话说“没得”。“什么”在资源话中说“么个”,与湖南大多数湘语点相同,桂林话则说□□sɿ54ma54。以上这些都反映出资源话有一批湘语色彩较浓的词语。

2.与桂林话说法一致

资源话也有一部分词语与桂林话说法一致。如资源话说“老虎”、“翅膀”,与桂林话相同而不像湖南湘语多说“老虫”、“翼膈”。资源话“站”、“走”、“跑”、“上午”、“下午”的说法也与桂林话、普通话相同,而不像湘语娄邵片“站”说“”,“走”说“行”,“跑”说“走”,“上午”说“上旰”,“下午”说“下旰”。

3.湖南湘语说法与桂林话说法并存

资源话还有些词语湖南湘语的说法与桂林话的说法并存。如资源话中“胳膊”既说与湖南湘语相同的“手把子”,也说与桂林话相同的“手膀”;“找”既说与湖南湘语相同的“寻”,也说与桂林话相同的“找”;“睡”既说与湖南湘语相同的“”,也说与桂林话相同的“睡”;数目“十”既说与湖南湘语相同的“”,也说与桂林话相同的“十”。这些都显示出资源话一方面保留有湖南湘语的说法,另一方面又受到桂林话这一强势方言的影响,采用与桂林话相同的说法,出现了湖南湘语说法和桂林话说法并存的情况。而且这两种说法地位并不一样,湖南湘语的说法往往被认为更土一些,桂林话的说法则更具有权威性。在调查时也发现如果一个词有两种说法,老派一般先想到与湖南湘语相同的说法,新派则先想到与桂林官话相同的说法。这种新老差异反映出在目前的方言接触中,西南官话对资源话的影响正在逐渐扩大。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资源话中表示雌雄家畜的说法。资源话表示雌性家畜时采用“名词性语素+表性别的语素”的构词法,如“牛婆”、“狗婆”,与湖南湘语说法相同;而表示雄性家畜时采用的则是“表性别的语素+名词性语素”的构词法,如“公牛”、“公狗”,与桂林话、普通话说法相同,而与湖南湘语不同。这反映出方言接触时词汇渗透的复杂性。

四、语法的演变

语法是语言三要素中相对稳固的要素,在方言接触中,也会发生一些变化。下面以资源话构词后缀“子”和通用量词“”为例说明资源话语法与桂林话接触发生演变的情况。

1.构词后缀“子”

名词后缀“子”及其变体“仔”、“崽”是湖南湘语中最能产最有特色的构词后缀,由此构成了大量有特色的“子”尾词。如长沙话:阴天子、毛雨子、往年子、明日(子)、黄豆子、树叶子、狗婆子、蚂蚁子、蜘蛛子、酒坛子、开山子斧头、细伢子、穷人子、眼珠子、指甲子、旧布子、新米子、现饭(子)、土话子、咯气子这时候、时刻子等,“子”尾词数量比普通话丰富得多。《湘方言词汇研究》[11](P190-193)中统计了《汉语方言词汇》(第二版)[8]各方言“子”尾词的数目,在所收的1230个词目中,湘语长沙话“子”尾词最多,有268个,占总数的22%,体现了湖南湘语“子”尾词丰富的特点。

桂林话中“子”尾词则少得多,我们统计了《广西通志·汉语方言志》[9]中桂林官话词汇二十七类共3255条词语,发现桂林话的“子”尾词与普通话基本相同,只有下述“颈子、苦楝子、梧桐子、汤婆子、苍耳子、酸子”等6个“子”尾词普通话不说,可见桂林话的“子”尾词与普通话基本相同而与湖南湘语差别很大。

资源话中“子”尾词数量远没有长沙话多,范围也没有长沙话广,主要集中在表动植物和表人体器官的词语,如“桃子”、“枣子”、“蚂蚁子”、“舌子”等。长沙话中,许多普通话中可以独立成词的双音节后面仍可以加“子”,而且加上“子”才是地道的长沙话(例见上文)。资源话“子”尾出现的情况不同于长沙话而与桂林话趋同,上述长沙话中的“子”尾词资源话大多不说,只有极少数附加在双音节之后的“子”尾词可以说,如“蚂蚁子”、“鸡把子鸡腿”、“手把子”。可见资源话的“子”尾词因为受到桂林官话的影响而发生了变化,逐渐失去了湖南湘语的特色而与桂林话趋同。

五、结语

确定方言分区标准时,各项语音特征地位并不一样,古全浊声母的今读是最重要的标准。黄雪贞也指出“湘语跟西南官话的分界,声母的发音方法是首要的”[12]。鲍厚星、陈晖提出确认湘语的几条语音标准,其中第一条就是:古全浊声母舒声字今逢塞音、塞擦音时,无论清浊,一般都念不送气音。[4]资源话古全浊平声字今逢塞音、塞擦音保留浊音,仄声字浊音基本上清化,平仄一般都念不送气音。从古全浊声母的今读音来看,资源话仍然保留了湘语的重要特征,词汇、语法等方面资源话的湘语特色也比较明显,加上历史行政区划、地理和移民等因素,我们认为资源话目前仍可定性为湘语。但资源话去声不分阴阳,入声归阳平,调类与调值都与桂林话很接近,词汇、语法也受桂林话影响,具有西南官话的一些特征。因此资源话是具有一定西南官话特征的湘语。

资源话处于湘语与西南官话互相接触的地区,随着当地强势方言西南官话的影响,资源话的湘语特征正在不断萎缩,西南官话特征逐渐增强,如资源话古全浊声母的浊音已在仄声中清化,声调与桂林话非常接近,词汇和语法方面也受到桂林话的影响而发生了变化,这些都说明资源话出现了逐渐向官话靠拢的趋势。我们在调查、描写资源话以及与相关方言比较时采用的都是老派说法,如果采用新派说法,资源话与桂林话的接近程度会更高,这同样也预示着资源话的发展趋势是逐渐向以桂林话为代表的西南官话靠拢。

[1] 何林夏,范玉春.湖南移民徙居桂东北的历史考察[J].广西民族学院学报,2000,(1):122-124.

[2] 资源县志编纂委员会.资源县志[M].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98.

[3] 陈 晖.湘方言语音研究[M].长沙: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4] 鲍厚星,陈 晖.湘语的分区(稿)[J].方言,2005,(3):261-270.

[5] 罗昕如.新化方言研究[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8.

[6] 储泽祥.邵阳方言研究[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8.

[7] 鲍厚星.长沙方言研究[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9.

[8] 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语言学教研室.汉语方言词汇(第二版)[M].北京:语文出版社,1995.

[9] 广西壮族自治区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广西通志·汉语方言志[M].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98.

[10]杨焕典.桂林方言词汇[J].方言,1982,(2):146-155.

[11]罗昕如.湘方言词汇研究[M].长沙: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12]黄雪贞.西南官话的分区(稿)[J].方言,1986,(4):262-272.

A Case Study on Evolution and Contact of Xiang Dialect in Guangxi——Taking Ziyuan Dialect in Guangxi as an Example

GONG Na,LUO Xin-ru
(College of Liberal Arts,Hunan Normal University,Changsha,Hunan 410081,China)

Ziyuan of Guangxi is closely linked to the southern area of Hunan as a result of history,geography,immigration and other factors,and its dialect is generally considered to be Xiang dialect.However,Ziyuan is located in the frontier between Xiang dialect and Southwestern Mandarin,in which dialects contact each other frequently.And under the impact of Guilin dialect,which is the representative of Southwestern Mandarin,Ziyuan Dialect has evolved with characteristics of voice,vocabulary,grammar and so on.So it belongs to Xiang dialect with several characteristics of Southwestern Mandarin.Under the infiltration and influence of Southwestern Mandarin,its characteristics of Xiang dialect will continue to shrink,and the characteristics of Southwestern Mandarin will gradually increase.It will move closer to Southwestern Mandarin in the future.

Ziyuan dialect;Xiang dialect;Southwestern Mandarin;dialect contact

H023

A

1000-2529(2010)02-0115-04

(责任编校:文 建)

2010-01-05

湖南省社科基金项目“广西境内湘语研究”(07YBA039),湖南省研究生科研创新项目“广西资源县湘语的接触与演变研究”资助(CX2009B093)

龚 娜(1981-),女,湖南湘潭人,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罗昕如(1955-),女,湖南新化人,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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