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壤出自岷山考

2010-08-27 01:09宋小克
社会科学研究 2010年3期
关键词:昆仑

宋小克

〔摘要〕 在《淮南子》的神话系统中,鲧禹治水用的息壤出自昆仑,而昆仑的原型,是位于楚国西北的岷山。息壤出自岷山,证据有三:其一,岷山为大禹故里;其二,岷山附近流行石崇拜;其三,荆州有息壤祠祭,而楚人出自巴蜀。故鲧窃帝息壤,即鲧盗挖帝之下都——昆仑。

〔关键词〕 息壤;昆仑;岷山;禹;石崇拜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769(2010)03-0191-05

鲧禹治水是中国最古老的、流传最广的神话之一。《山海经》云:“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神话虽只有寥寥几句,却给后人留下了巨大的谜团。息壤到底是什么神物?鲧如何窃取的息壤?帝为何治鲧死罪呢?神话没有提供的细节,只能靠想象来补充。在神话中找不到头绪,许多学者甚至走出神话世界,在现实世界寻求科学的解释。就息壤而言,有熟土说、膨润土说、地下水涌动说等,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其实,神话还需神话解,中国古代神话虽凌乱,并非无规律可循,特别是在各地神话系统内,往往有贯穿始终的线索。夏、楚二族发祥于巴蜀,解读鲧禹治水神话当以巴蜀文化为背景展开。《楚辞》、《山海经》、《淮南子》、《华阳国志》等典籍均与楚地、巴蜀的渊源颇深,故四者的神话传说互参,或可更好地解读鲧禹治水神话。

一、 息壤出昆仑

息壤是鲧禹治水的“法宝”,《山海经》仅云窃自上帝,却未表明取自何处。至《淮南子》方透露新信息——息壤出自昆仑,不过主角改为禹。《墬形训》写道:(注:禹乃以息土填洪水以为名山,掘昆仑虚以下地,中有增城九重,其高万一千里百一十四步二尺六寸。)

鲧窃帝之息壤在先,禹继父业,继续以息壤填洪水,息壤所积成为名山。息土,高诱注:“息土不耗减,掘之益多,故以填洪水。”〔1〕息土,即大禹之父鲧,窃天帝之“息壤”。《山海经•海内经》:“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郭璞注:“息壤者,言土自长息无限,故可以塞洪水也。《开筮》曰:‘滔滔洪水,无所止极,伯鲧乃以息石息壤,以填洪水。汉元帝时,临淮徐县地踊长五六里,高二丈,即息壤之类也。”〔2〕息土、息壤、息石,都是神话中的神物,自然不可当真。然而,对于古人来讲,却真实可信。

那么,息土从何而来呢?《海内经》言,鲧窃之于帝,却没有明言来自何地。《墬形训》说大禹以息土为名山,亦未明言息土来自何地。然从下文看,息土当来自昆仑虚。在《淮南子•墬形训》中,大禹的治水方法是填埋,实际上是兼用疏浚之法。近出土的《豳公》铭文有“天令(命)禹専(敷)土,堕山,濬川。”〔3〕“堕山”,即《墬形训》中的“掘昆仑虚”,亦即挖掘山丘,为洪水入海打开通道。同时,所挖之土石,亦可用于堤坝,即填洪水。

“掘昆仑虚以下地”,高诱注:“掘,犹平也。‘地或作‘池。”向宗鲁云:“‘以为下地,与上‘以为名山对文,今本捝‘为字则文不成义,当依《水经•河水注》卷一引补。”〔4〕按高诱注“掘”为“平”,不确。掘,挖掘之义。《淮南子•说林》:“土中有水,弗掘无泉。”〔5〕且昆仑为神山,大禹受命于天帝,岂有平其“下都”之理。向宗鲁先生以《水经注》引文改正文,亦欠妥当。且改为“以为下地”,虽与上文形式相对,却与下文失去关联。昆仑虚既然被铲平为下地,“中有增城”又从何谈起。其实,按《淮南子》神话思维,原文也讲得通。以,拿来,用于。《庄子•逍遥游》:“剖之以为瓢。”以,意即拿来。《楚辞•九章•涉江》:“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以即是用。“掘昆仑虚以下地”,即挖掘昆仑山,将其土运到下地,或释为用于下地。禹掘昆仑,当然是填洪水,那么,昆仑之土也就是息壤了。

《墬形训》中,息土来自昆仑的说法可以与《山海经》的相关记载相互印证。《海内经》:“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此“帝”占有神土——息壤,不为人王,当为天帝。鲧盗取天帝息土,必定要进入神境。天帝之都在下者有四所:其一,密都,青要之山(《中山经》);其二,帝都之山(《北山经》);其三,天帝之山(《西山经》);其四,昆仑之丘(《西山经》)。四处帝都,唯有昆仑丘被明确定为“帝之下都”,且唯有昆仑有诸神把守。鲧取得息土,是通过窃取的手段。若昆仑外另有息土,鲧亦无须冒犯天帝,铤而走险。故可以推测,“鲧窃帝之息壤”的原型是鲧盗挖昆仑山之土。

那么,息壤出自昆仑说,是《淮南子》的凭空杜撰呢?还是另有根据呢?要回答这个问题,需要弄清《淮南子》成书的文化背景。淮南国都寿春,寿春是楚国最后国都,乃政治文化中心,且淮南王刘安曾作《离骚传》,故《淮南子》与楚地、《楚辞》的渊源极深。且《淮南子》中的神话,许多都能与《楚辞》相互印证,故以《楚辞》神话发明《淮南子》神话,当切实可行。

二、昆仑山即岷山

关于昆仑山的地望,历来争论不休,原因在于混淆了神话之昆仑与古史之昆仑。饶宗颐先生《论释氏之昆仑说》认为《山海经》、《穆天子传》、《楚辞》、《淮南子》所记为神话之昆仑,与《禹贡》、《史记》等所记之昆仑不同。〔6〕王昆吾先生在《论古神话中的黑水、昆仑、蓬莱》中说:“古神话中的昆仑,乃是一种特殊的指称方式,不可同历史学上所谓昆仑任意比附。”〔7〕二位先生所言甚是,然即便在神话中,不同系统内,所指昆仑亦不尽相同。昆仑在西北无疑,若以不同地方为中心,则其具体方位必大相径庭。若以《穆天子传》为根据,则昆仑当为在青海、西藏交界之巴颜喀剌山;若以《山海经》、《楚辞》为根据,则昆仑当在巴蜀一带。

据顾颉刚先生考证,穆王西巡的故事是秦、赵二国所传播,而《穆天子传》乃赵国人所作。〔8〕秦、赵在北方,特别是秦国本身即在西北,故秦、赵想象中的西北昆仑,自然在更远的青海、西藏地区。

蒙文通先生根据考证《山海经》三部分(《山经》、《海内经》《大荒经》)所说的“天下之中”方位推测:《海内经》以岷山为中心,且提到“开明”,当为出自古蜀国;《大荒经》唯一记录了“巴国”、“巴人”,且四次提到巫山,当为古巴国作品;《山经》与《海外经》等九篇的“天下之中”包括了荆楚地區,当是接受巴蜀文化以后的楚国作品。〔9〕而袁珂先生发现《山海经•海内经》之“播琴”,与《山经》之“不眯”为荆楚方言,据此认为其出自楚人之手。〔10〕按《吕氏春秋•古乐》篇云:“帝颛顼生自若水。”〔11〕颛顼为楚之始祖,故楚族当发祥于巴蜀地区。《山海经》、《楚辞》既为巴蜀、荆楚文化产物,出自楚人之手,那么,昆仑在西北之巴蜀就很自然了。在此基础上,蒙文通先生进一步确定,神话中昆仑的原型即岷山。

蒙文通先生说:“考《海内西经》说:‘河出(昆仑)东北隅以行其北。这说明昆仑当在黄河之南。又考《大荒北经》说‘若木生昆仑西,《海内经》说‘黑水、青水之间有木名曰若木,若水出焉。这说明了昆仑不仅是在黄河之南,而且是在若水上源之东。若水即今雅砻江,雅砻江上源之东,黄河之南的大山——昆仑,当然就舍岷山莫属了。”〔12〕

昆仑在巴蜀地区,在《楚辞》中能找到证据。屈原神游昆仑,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若木,王逸注:“若木在昆仑西极,其华下照地。”《海内经》云:“黑水、青水之间有木名曰若木,若水出焉。”若水,袁珂注引《水经注》云:“若水出蜀郡旄牛徼外,西南至故关,为若水焉。”若水既出蜀地,那么,昆仑自然亦在蜀地了。

屈原从昆仑顶层返回,《离骚》云:“朝吾将济于白水兮,登阆风而绁马。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山海经•海内东经》云:“白水出蜀,而东南注江,入江州城下。”江州城,属古巴郡。阆风,王逸注:“山名,在昆仑山上。”又曰:“高丘,阆风山上也。”从上下文看,高丘指阆风无疑。巧合的是,巴郡有阆中县。公元前314年,秦国灭巴国、蜀国,置巴、蜀及汉中郡,分其地为四十一县。阆中县,即设立于此时,属巴郡。〔13〕阆中,任乃强注引《通志》云:“阆中城名曰高城,前临阆水,却据连岗。”〔14〕阆,《说文》:“门高也。”屈原借助或化用巴蜀地名指称昆仑,可见在楚人心目中昆仑在巴蜀一带。

《九章•悲回风》云:“冯昆仑以瞰雾兮,隐┥轿莫山以清江。”山文,王逸注:“一本作山旻,一本作汶。”洪兴祖补注:“山文、山旻、汶,并与岷同。《书》曰:‘岷山导江。岷山,在蜀郡氐道县,大江所出。”〔15〕按《水经注》卷30云:“夷水出巴郡鱼复县江。夷水即佷山清江也,水色清照,十丈分沙石,蜀人见其澄清,因名清江也。”〔16〕可见,清江为水名,亦在巴蜀境内。闻一多说:“自昆仑下视,岷山、清江皆隐于雾中。”〔17〕屈原自昆仑俯视岷山、清江,昆仑自在岷山附近,远也不至超出巴蜀地区。《吕氏春秋•古乐》篇云:“帝颛顼生自若水。”颛顼为楚之始祖,故楚族当发祥于巴蜀地区。《楚辞》既属巴蜀、荊楚文化,自然认同巴蜀天下之中的地位。且岷山在楚国之西北,正与昆仑的方位相合,故神话中的昆仑也就非岷山莫属了。蒙先生的推断是正确的,但这种正确只能局限在巴蜀、楚地的神话系统内,超出这个系统,昆仑就不一定在四川了。

昆仑的原型是岷山,在《华阳国志》中亦能找到证据。《华阳国志•蜀志》云:“(汶川郡)特多杂药、名香。土地刚卤,不宜五谷,唯种稞麦。”任乃强先生注:“杂药,谓此区所产羌活、大黄、秦艽、甘草、贝母之类。名香,谓麝香、木香、干松、草香之属,皆海拔三千公尺以上乃生,内地所难得有者。魏晋时,唯汶山输出,宋元以来始渐转移至康定输出。” 〔18〕考《大荒西经》云:“有灵山,巫咸、巫即、巫盼、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十巫,从此升降,百药爰在。西有王母之山。”《大荒西经》言西王母为昆仑山之神,“戴胜,虎齿,有豹尾,穴处”,可见灵山在昆仑东方不远处。又《海内西经》:“开明东有巫彭、巫抵、巫阳、巫履、巫凡、巫相,夹窫窳之尸,皆操不死之药以距之。”灵山、昆仑俱为群巫所在,一个有百药,一个有不死药,其原型恐怕也是非出产“杂药”、“名香”的岷山莫属。

三、息壤与石崇拜

大禹的出生地在四川已是学界共识。扬雄《蜀王本纪》云:“禹本汶山郡广柔县人,生于石纽,其地名曰痢儿畔。”〔19〕扬雄为蜀人,且为严谨学者,其说必有所本。《华阳国志•蜀志》云:“广柔县,郡西百里。有石纽乡,禹所生也。夷人共营其地,方百里,不敢居牧。有过,逃其中,不敢追,云畏禹神;能藏三年,为人所得,则共原之,云禹神灵佑之。”〔20〕石纽被奉为圣地、禁地,足见大禹神话在当地流传之广,影响之深。

《淮南子•墬形训》云:“禹乃以息土填洪水以为名山,掘昆仑虚以下地。”息壤既出自昆仑,而岷山恰为巴蜀神话中的昆仑,那么,能否在岷山附近找到息壤的痕迹呢?

明曹学佺《蜀中广记》卷8云:“(仁寿县)县南有地亩馀,踏之软动。有泉渊沵旱不涸,湧不溢,名曰息壤。”〔21〕仁寿县位于成都市南,巴蜀境内,那里有有关息壤的神话传说。

宋张世南《游宦纪闻》卷6云:“江陵城内有法济院,今俗称为地角寺,乃昔息壤祠。……开元中裴宙牧荆州,掘之,深六尺,得石城,与江陵同制,中径六尺八寸,弃徙於墙壁间。是年,霖雨不止,江潦暴涨。从道士欧阳献之谋,复埋之,祭以酒脯而水止。”〔22〕《太平广记•江陵书生》记载:“禹湮洪水,兹(江陵南门)有海眼,泛之无恒。禹乃镌石造龙之宫室,寘於穴中以塞其水脉。”〔23〕

清王士禛《香祖笔记》卷3云:“荆州南门有息壤,其来旧矣,上有石记云:‘犯之颇致雷雨。康熙元年,荆州大旱,州人请掘息壤出南门外堤上。掘不数尺,有状若屋,而露其脊者。再下尺许,启屋而入,见一物正方,上锐下广,非土非木,亦非金石,有文如古篆。土人云‘即息壤也。急掩之。其夜大雨,历四十馀日,江水泛溢,决万城堤,几坏城。”〔24〕

江陵立有息壤祠,且颇为灵验,可见关于息壤的信仰比较深入。息壤本为治水之物,这里却变成祈雨之物。那么,江陵的息壤信仰来自何方呢?

江陵,即荆州,亦即楚古都郢。《史记•货殖列传》:“江陵故郢都,西通巫、巴,东有云梦之饶。”〔25〕《汉书•武帝纪》,武帝诏曰:“江南之地,火耕水耨,方下巴、蜀之粟致之江陵,遣博士中等分循行,谕告所抵,无令重困。”〔26〕可见,江陵是巴蜀通往楚地的要道。楚族发祥自巴蜀,其向外迁徙,亦以江陵为根据地。《汉书•地理志》:“江陵,故楚郢都,楚文王自丹阳徙此。后九世平王城之。”〔27〕楚国初都丹阳,丹阳即今之枝江县。枝江县,古属南郡,在江陵上游不足百里处。楚族出巴蜀,先都丹阳,后都江陵,迁徙的路线非常清晰。自公元前689年楚文王都郢,至公元前504年,楚昭王避吴国之害迁都鄀,其间180余年,正是楚国强盛之时。江陵作为楚国的政治文化中心,必然保留大量源自巴蜀的文化,而息壤祠当即其一也。

王世禛虽言,“(息壤)非土非木,亦非金石”,但从保存息壤的“石城”看,息壤当与“石”有密切联系。那么,息壤到底是什么呢?

壤,《说文》曰:“柔土也。无块曰壤。”《山海经•海内经》曰:“鲧窃帝息壤以湮洪水。”郭璞注:“息壤者,言土自长息无限,故可以塞洪水也。《开筮》曰:‘滔滔洪水,无所止极,伯鲧乃以息石息壤,以填洪水。”〔28〕《淮南子》言“息土”,《开筮》言“息石”,可见所谓“息壤”并非特指柔土,应该泛指能自己生长的土石。柔土散碎,易流失,何以湮洪水?据此推测,所谓息壤,必为质地坚固之土石。

《华阳国志•蜀志》记载:“(汶川郡)土地刚卤,不宜五谷,唯种稞麦。”任乃强注:“谓山石坚固不平,土质浅薄而含盐碱。”〔29〕任乃强先生说的是四川盆地特有的紫色土壤。紫色土,是在风化作用和侵蚀作用下形成,故土层较薄。因为紫色土母岩松疏,易于崩解,所以土层与岩层没有明显的界限。汶川郡土质坚实,且岩层疏松,以其筑堤既易于取土,又坚固不易流失。荆州息壤祠所藏息壤,“非土非石”,也许正是半风化状态的岩石。且紫色土是岩石风化、侵蚀而成,时间越长,产生的土壤也就越多。暴露在外的松软土层被冲刷后,岩石又不断风化,形成新的土层。疏松岩层不断产生新土壤,雨水冲刷到低洼之地,土层不断堆积加厚。紫色土的这个特点,也许正是息壤神话产生的现实基础。

然而,紫色土遍布四川盆地,汶川郡能产生息壤神话,与当地的石崇拜有关。蜀人发祥于岷江上游的古氐羌,而氐羌有白石崇拜习俗。《华阳国志•蜀志》云:“(汶山郡)土地刚卤,不宜五谷,惟种稞麦。而多冰寒,盛暑凝冻不释。故夷人冬则避寒入蜀,庸赁自食,夏则避暑返落,岁以为常,故蜀人谓之作氐、白石子也。”刘琳先生校注:“今茂汶境内羌人传说,在远古的时候,他们的祖先与强大的‘戈基人作战,因得到神的启示,用坚硬的白云石为武器,才得以战胜敌人。羌人为报答神恩,奉白云石为最高天神。此种习俗一直相传至今。蜀中汉人因见汶山羌人奉白石为神,故称之为‘白石子。”〔30〕

传说大禹亦出自西羌。《史记•六国年表》:“禹兴于西羌。”皇甫谧曰:“孟子称禹生石纽,西夷人也。传曰:‘禹生自西羌是也。”张守节正义云:“禹生于茂州汶川县,本冄駹国,皆西羌。” 〔31〕可见,在汉代岷江上游,汶川县一带被称为西羌。大禹出自西羌,其出生也与石崇拜密切相关。

《淮南子•修务训》:“禹产于石,契生于卵。”〔32〕《艺文类聚》卷6引《随巢子》云:“禹产于石,启生于石。”《楚辞•天问》云:“焉得彼涂山女,而通之于台桑?”洪兴祖补注引《淮南子》云:“禹治鸿水,通轩辕山,化为熊,谓涂山氏曰:‘欲饷,闻鼓声乃来。禹跳石,误中鼓,涂山氏往,见禹方作熊,惭而去。至嵩高山下,化为石,方生启。禹曰:‘归我子,石破北方而启生。” 〔33〕

此外,北川县至今尚有“禹生于石”的传说、遗迹。据宋代《锦里新编》记载:“刳儿坪,在石泉县南石纽山下。山绝壁,上有禹穴二字,大经八尺,系太白书。坪下近江处,白石累累,俱有血点浸入,刮之不去。相传鲧纳有莘氏,胸意拆而生禹石上,皆其血溅之迹。土人云:‘取石煎水,可治难产。”〔34〕石泉县,即今之北川县,汉代为广柔县,隶属汶川郡。

禹生于石,启亦生自石。涂山氏化石生子之说,与“禹生于石”神话,同出一个神话原型,而北川县“血石”传说当是神话衍生物。在神话中,石头能孕育生命,本身自然富含生命力,富含生命力的石头,自然具有生长的潜质。息壤,取自岷山,为大禹治水所用,其自然生长的神话,应源于大禹故里的“石能生子”的观念。

昆仑在荆楚神话中有特殊的地位。在《山海经》中,它是“帝之下都”;在《楚辞》中,它“增城九重”,是通往神境、天庭所在;在《淮南子》中,它是息壤所在,天下之中,名山之宗。《山海经》、《楚辞》、《淮南子》是巴蜀、荆楚文化的产物,故以岷山为原型构建了独特的昆仑神话系统。同是鲧禹治水神话,巴蜀、荆楚与中原大不相同。

参与治水的是鲧禹父子二人,在对二人的态度上,巴蜀、荆楚神话亦与中原系统有别。中原神话系统,一般抑鲧而扬禹。《尚书•尧典》篇,四岳推荐鲧治水,尧说“吁!咈哉,方命圮族”。〔35〕《尚书•洪范》篇,箕子云:“鲧堙洪水,汩陈其五行,帝乃震怒。不畀洪范九畴。”〔36〕从拒绝鲧,勉强任用鲧,到杀鲧,看来尧对鲧是非常不满。在抑鲧的同时,却把禹高高捧起。《诗经•商颂•长发》云:“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又《诗经•大雅•文王有声》云:“丰水东注,维禹之功。”在巴蜀、荆楚神话系统中,鲧的地位则凸显出来。《山海经•海内经》云:“禹、鲧是始布土,均定九州。”鲧窃息壤,平水土乃鲧禹父子二人之功。《楚辞•天问》曰:“鸱龟曳衔,鲧何听焉?”又《离骚》云:“鲧婞直以亡身兮,终然殀乎羽之野。”在《楚辞》中,鲧非但有治水之功,且品性刚正不阿。《淮南子》接受中原抑鲧扬禹的传统,但《修务训》说若任水自流,则“鲧、禹之功不立”,赞扬了鲧的治水之功。

在治水方法上,中原典籍记载乃是用疏导的办法。《尚书•益稷》,禹曰:“予决九川,距四海,浚畎浍距川。”〔37〕《孟子•滕文公上》云:“禹疏九河,瀹济、漯而注诸海,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后中国可得而食也。”在巴蜀、荆楚神话系统,鲧禹则主要用筑堤、填埋的方法。《山海经•海外北经》云:“禹所积石之山在其东,河水所入。”积石山,即禹堆积土石,堙洪水之山。《楚辞•天问》云:“洪泉极深,何以填之?地方九则,何以坟之?”又《淮南子•墬形训》云:“禹乃以息土填洪水以為名山。”

在巴蜀、荆楚的神话系统中,鲧禹治水用填埋的方法。堙洪水是个庞大而旷日持久的工程,古人运输条件简单,于是产生鲧窃息壤的神话。岷江上游自古有石崇拜习俗,流传“禹生于石”的神话,石既有生命力,息壤生长的神话也就产生了。岷山是巴蜀、荆楚人心目中的昆仑,天帝的下都,也是石崇拜的发源地,如此,鲧窃息壤之所便非岷山莫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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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尹 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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