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光亚
近年来,网络文学的迅猛发展令人瞩目,几年下来我也读了十多部网文。读时只是找出了它们之间的相似性和欲擒故纵的说书手段,拉开一段距离重新梳理一二时,却发现它们拥有一个共同的文化意象——昆仑。我为自己忽略了这个现象而自责,从中分明可以感觉到看似最不讲规矩的网文,其实与我们数千年沉淀传统文化有着丝丝缕缕的维系。
最火的唐七公子的《三生三世十里桃花》,这是一部参酌了希腊神话谱系,尝试用本土的方式讲述东方式神仙之间的爱恨情仇,其中的重要人物墨渊上神其修炼日常所居的道场就是昆仑墟。在这里昆仑墟的出现至少表明一点,在作者心目中只有广阔三千里的“昆仑”才能装下这位战神,也只有这被人间无限神化的“昆仑”才能与墨渊的强大相匹配。被网友津津道来的《鬼吹灯》直接把故事搬到了昆仑山腹中,并在那里建塑了鬼洞族遗存——九层妖塔,及未知生物带着蓝色火焰的火螵虫,还有史前存活至今的霸王蝾螈,这些要素与昆仑一经结合便产生了剧烈的化学反应,使得小说冲突效果得到了加倍。此时此刻的昆仑在作者心目成了无所不能而又迷雾重重的神秘所在,这是巧妙运用了昆仑在人们心中混沌神秘的属性。
另一部武侠小说《太古混沌诀》,可以把它当作励志小说来看,实实在在讲述了一个小人物经过努力奋斗成了傲世的强者。其中部分情节讲述了外星球的商族,为了求得延续生存搬迁到地球,并在昆仑山腹中建造成了自己生存基地,而中华文明的始源夏商周的建立者,就是从那个星球迁来的夏族、商族及周族中走出的杰出人物。这某种程度暗合了周人是自西北迁居至内地进而取商而自立的史实,而且周人的远祖轩辕氏自黄河源头而来,进而使之与昆仑产生某种联结。作者无意中产生的遐想却与现实产生了奇妙反应,让人不得不浮想连翩作出种种趣味盎然的猜测。还有一部《天才相士》依托传统文化中的堪舆术和相术,并将之演绎成一部蔚然可观的超长篇故事。书名当然是为了博人眼球故意为之,然而待打开这个故事后,你为会作者为写好这部堪舆小说所作的种种努力,定然心生钦服之情。然而堪舆中常常会提及一个词“龙脉”,并一再强调“天下龙脉出昆仑”,把朝代更替皇帝轮流坐析说为龙脉为之,这使得天下大势统一分合与昆仑紧密联系起来,同时佐证了风水术的本源就天然与昆仑有着某种不可解的联结。故事中主人公林白以“心之所向,道之所存”開创了一个人类理想中的桃花源,而且还把这方天地命名为“昆仑”。此外故事中还有一段探险也发生在现实中的昆仑山中,作者在昆仑山中虚拟了一个异空间,让传说中的陆吾和开明兽与主人公林白有了一次对话。当然从这里可以直观知晓,书中所记叙述的“昆仑”,既是神话中的“昆仑”,也是实际生活中的昆仑山,其中的诡谲叙述直接取法于《山海经》。
水千丞是我唯一一位见到本尊的网文作家,她创作的另类小说《寒武再临》的发端就是昆仑山,记叙了昆仑山大地震后释放出了一种能够提升生物进化速度的能量体——傀儡玉,由此导致全球范围内的生物进化大爆炸,人类可与任何一种生物同化打破了人与生物之间壁垒,也打破了动物与植物的界线,使得各种生物之间实现了融合进化。以至于边人类之间的爱,也在进化中被异化为干净的同性之爱,总之这种有异于常态的叙述想要表达的是一种生态担忧,或许她想说的傀儡玉其实就是现实生活中一次又一次打破人类认识知底线的科学。在故事中,“昆仑”成为孕育这种能量体的母体,而且也是唯一能够控制并封存它的存在。在水千丞这里,“昆仑”成为了被抽象的存在,同时也是一个我们举首就能看到的具象存在。
也就是说“昆仑”在网文作家心目中,已经成为一个可以被无限挖掘的文化意象,它承载着他们打破思维界线建构各种虚无世界的可能。这也是“昆仑”意象高频率出现在或仙道、或武侠、或玄幻怪力乱神故事中的重要原因。那么为何会有如此多的网文作家如此热衷于“昆仑”意象呢?这就得从数千年来昆仑由实体演变成文化上意象过程来看。法国学者丹纳曾说:“环境对人的身体及精神的影响都是很大的。”昆仑意象是中国古典诗歌中最重要的意象之一,以昆仑为主题或描写昆仑意象的诗歌不仅数量庞大而且意韵丰富,在这些诗歌中昆仑意象具有丰富内涵,或象征永恒,见证王朝兴衰时代变迁;或象征意志,坚韧不拔巍然耸立;或象征困难压迫,要冲破一切阻挠,勇往直前等等。同时“昆仑”在神话中也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历史上在我们认识宇宙的过程中,昆仑山的意象出现得非常早;地理上昆仑及其周边地区划分了整个西部的边界,这满足了人们想象昆仑另一边未知世界的神秘莫测。
在我们源远流长的文化长河中,最为奇特也最为广泛的意象非“昆仑”莫属。试看一下诗词中“昆仑”意象,稍稍罗列就可从先秦始直至现代。屈夫子很早就与“昆仑”发生了奇妙的联系,在他的笔下抒写着“昆仑悬圃,其尻安在”“邅吾道夫昆仑兮,路悠远以周流”“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登昆仑兮食玉英”;最富文人气质的苏轼笔下写道“曾到昆仑,乞得山头玉女盆”“活活何人见混茫,昆仑气脉本来黄”;宋太宗在他的《缘识》写出“利得昆仑皆璞玉,不须丽水有真金”;宋毛滂在《清平乐·银河秋浪》写出“银河秋浪,遥出昆仑上”,宋人张伯端在《西江月·二八谁家姹女》写道“河车不敢暂留停,运入昆仑峰顶”,在宋僧释印肃所作《颂证道歌·证道歌》中道出“阿赖耶识昆仑藏,万劫顽痴被业缠”;清人谭嗣同就义前在《狱中题壁》道出“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的呼号;诗人毛泽东在他的诗作中反复提及“昆仑”,比如“要似昆仑崩绝壁,又恰像台风扫寰宇”“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春色”“而今我谓昆仑:不要这高,不要这多雪”等;其它语及“昆仑”的诗句更是俯仰可拾,如“东皇蓦向昆仑遇”“底事昆仑倾砥柱”“浩浩朝昆仑”“擘破昆仑成八橛”“日晏昆仑丘”“只在昆仑第一岩”“平步越昆仑姬翼”“顷刻过昆仑”“黑漆昆仑踏雪行”“昨夜昆仑闲说梦”“黄河西来决昆仑”“却向昆仑望故乡”“昆仑山上楼台耸”“七星罗列绕昆仑”“派出昆仑五色流”“昆仑之高有积雪”……这些千载之下诗句中的意象至少说明了一点,“昆仑”对于我们而言已经不完全是一个具体的地理名词,也不仅仅是一座巍峨的具化山脉,而是作为一个文化意象深深沉潜到人们集体无意识层面,成为大家共同的审美意象。
在流传沉潜成为共同文化心理的过程中,“昆仑”无论是作为地理名称,还是作为文化意象,都是深入国人之心的,这可从人们常挂在口边的“赫赫我祖,来自昆仑”中可知。不管信史还是传说,关于“昆仑”的记述,从中华民族开蒙以来迄今从未中断,某种程度讲中华文化与“昆仑”确实自始至终都是息息相关的,这可从《尔雅》《山海经》《禹贡》《竹书纪年》《穆天子传》《逸周书》《淮南子》《博物志》《水经注》,及散见于《庄》《管》《列》诸子百家等典籍中关于“昆仑”的记述得到确证。从先民和典籍的描述中,还有近现代学者的对昆仑文化和昆仑神话的研究著述中,可知晓“昆仑”已经成为人们寄寓美好理想和情感表达的文化意象,与我们民族在文化与血脉上有着紧密联系。青海著名文化学者赵宗福通过研究,认为“昆仑”明显呈现出几个特点:是先民最为向往的理想乐园;是天帝在地面上的行宫,众神居住游乐的圣地;是通往天上的天梯,诸神行走于天地间的交通要道;是我们母亲河黄河的源头,寓意象征着大地母亲的巨乳;昆仑山高雄峻伟神秘,蕴含着丰富的神物异景。由此可知,网文中对“昆仑”意象的诠释运用,亦脱胎于先民的想像和学者的研究。这与乔伊斯有意识将《奥德修纪》作为《尤利西斯》背后的神话原型做法福克纳创作《喧哗与骚动》时根植于美国南方基督教文化的出发点,实在是殊途同归。是以,无论是东方西方还是古代现在,文学创作者都会自觉或不自觉,在潜意识里借重本民族的文化意象,运用神话类比结构搭建完成自己故事的叙事框架和发展脉络,进而使作品形成一种象征隐喻的结构与意蕴。
民间哲学家王东岳认为,我们现在看到的西方文化大致经历了神学阶段、哲学阶段和当今的科学阶段。而中华文化要比西方文化更久远,完好地保留了神学阶段以前那个部分的思想和文化,所以把中华文化称为“前神学文化”。由此可以认定人类文明是走过了四个阶段,而最初的前神学阶段,我们唯一可以找见的标本就是中华文化。东岳先生的话语传递出至少两层意思:其一我们作为中华文化的传承者和受惠者,必须格外珍惜先祖创造的灿烂文化,这其中当然包括现在正在成为显学的昆仑文化和昆仑神话;其二既然中华文化是前神学文化,那么也就可以这样猜测,“昆仑”意象进入我们文化系统的时间,极有可能会在汉字出现之前,否则就无法解释先秦典籍中“昆仑”如此集中出现。沿着东岳先生这个思路继续向前,在前文字时期先民们已经把模糊“昆仑”作为对上帝和仙界的意象,这让“昆仑”在诸多原始崇拜中具有了一定的宗教元素。加之秦汉时期的民族大融合,信仰“昆仑神”的匈奴族成为西北汉族重要的一部分,这或许再次加深了“昆仑”意象在我们文化体系中的存在。经过史前和信史两个阶段的准备,先民们对“昆仑”意象的情结会更加浓郁,自然会把情感、美好、向往、神秘、强大等一切已知的和未知的赋予到这个意象之上,从而使之成为我们中华文化系统中一个特殊的文化符号。到了明朝许仲琳所著的《封神演义》出现,这是第一次以“昆仑”为源头,布局完成了道教神话人物谱系的构建。此处的“昆仑”有两重意义:一是具化的道教祖神之一元始天尊的修炼道场;二是宗教和神化的文化意象。如此一来使“昆仑”这个意象得到了空前强化和扩大,让“昆仑”意蕴更广泛、更复杂,不但承载了人们的情感,人们的美好愿望,人们对未知世界的想像,而且成了人们对强大力量的向往,还成为人们在彼岸安放灵魂的最后归宿。至此“昆仑”之于我们而言,有类于奥林匹斯山之于希腊人,也有类于伊甸园之于基督徒。
历时两千载时空反复淬炼,无论你承认也好否认也罢,“昆仑”已经成为我们集体潜意识层面的原始形象,是以,各种形式的文艺创造尤其是文学创作就成为一种对我们民族深埋在心灵深处原始形象的探求。尽管网文作家有着或东方或西方的求学背景,尽管他们反复宣称要颠覆传统、对抗传统,尽管他们主动在文字表达上与传统作出切割,尽管他们崇尚在自我世界里毁灭重建,尽管他们不屑于传统作家的写法和表达方式,尽管他们竭尽全力表现出与众不同、别出心裁,尽管他们否认自己的写作嫁接出自某处……然而无论他们表现得多么傲慢、多么不逊,都无法从集体无意识层面切割与我们文化的血脉联结。从上述提及的网文看,他们自觉或不自学地受惠于传统博大精深的文化,他们的创作也只是从我们文化长河中挹取其中之一滴。网文作家通过他们笔耕不辍,暴发式地为文学创作注入了一股洪流,尽管泥沙俱下良莠不齐,不可否认的是他们的作品确实丰富了传统的文化意象,比如昆仑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代表,而这种丰富比附也不完全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而是沉入“昆仑”意象的多重隱喻中寻找生发的新可能。而这也从另一个侧面,更加坚定了我们必须研究以昆仑山为核心的昆仑文化和昆仑神话的决心和信心,了解其作为中华远古文化的神圣话语和早期曙光,以及在中华文化发展史上产生的深远而持久的影响。
(原载于2019年《格尔木》文学杂志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