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子》体系研究综述

2010-08-15 00:44杨晴
关键词:管子学者体系

杨晴

(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北京 100875)

《管子》体系研究综述

杨晴

(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北京 100875)

历代学者对《管子》都有一定的研究。其中,清代之前的学者们主要就文献的作者、义理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和考证;到了清代,学者们则偏重于《管子》的文献考证工作。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近代之后的学者们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管子》全书体系的研究中。在此期间,有部分学者将《管子》归入稷下学宫的论文集或零散的档案编纂,也有学者指出《管子》全书存在一个鲜明的中心主体,所有的篇章围绕“道”而展开。文章对前代学者在《管子》流传和体系研究方面的成果作了简要总结,着重探讨“道”对《管子》全书的纲领意义,以期对《管子》体系研究有所积累和推进。

《管子》;道;道论体系

《管子》成书于先秦时期,是诸子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其中蕴涵着丰富的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知识,对它的研究,一直受到学者们的重视。曾经有学者认为,《管子》全书思想杂乱、体系零散,应化归入“杂家”一类,但大量前辈学者的研究表明,《管子》是存在着明确的内在纲领体系的。这个体系,有学者将其归入文化范围,也有学者归入道的范畴。

一、古代学者对《管子》的研究

《管子》成书较早,《韩非子·五蠹》篇有“今境内之民皆言治,藏《商》、《管》之法者,家有之”。这条记载表明,先秦时期,《管子》已经有了一定的影响力。《史纪·管晏列传》中,司马迁载“吾读管氏《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详哉其言之也”。说明在西汉前期,《管子》的流传是非常广泛的。然而到了汉武帝时期,“独尊儒术”局面的出现,使得除儒家外的诸子百家都陷入沉寂,到成帝时期,《管子》中的部分篇章已经失散。在《管子》序录中,刘向写道:“所校雠中《管子》书三百八十九篇,太中大夫卜圭书二十七篇,臣富参书四十一篇,射声校尉立书十一篇,太史书九十六篇,凡中外书五百六十四,以校除复重四百八十四篇,定著八十六篇,杀青而书可缮写也。”(《管子校注·刘向叙录》)至此,流传至今的《管子》基本定型。

古代学者对《管子》的研究大多出自两种路数。一是从现实政治需要出发,研究书中富国强民的施政方针、措施,这一路多以掌握国家政权的朝廷重臣为主;另一路是从文化、思想的角度出发,研究文献中所体现出的先秦时期人们的思想,这一派学者对《管子》书中的思想进行深入的考察、反思,最早对管书为“管仲之作”的观点提出了质疑。由于本文以《管子》道论体系为题,因此对第二类学者的研究进行总结,而对第一种不多作涉及。

对《管子》作者为春秋时齐相管仲观点最先提出异议的,是晋代的傅玄。他认为“《管子》之书,过半便是后之好事所加,乃说管仲死后事。其《轻重》篇尤复鄙俗”。唐代孔颖达在《左传正义》(庄公九年)中也提出了“世有《管子》书者,或是后人所录”[2]1766的观点。到两宋时期,学者们对《管子》作者的研究也更加深入,尤其是南宋学者叶适,莫之谁所为”[3]663-668的观点最具有代表性,也成为后世研究《管子》的公认观点。

“非一人之笔,亦非一时之书”的观点在明确之后,学者们将《管子》成书的时间合作者作了最大范围的拓展。明代朱长春将战国时期齐国“稷下大夫”与《管子》联系起来,认为“其书杂者,半为稷下大夫坐议泛谈,而半乃韩非、李斯辈袭商君以党管氏,遂借以名行者也。故其书有春秋之文,有战国之文,有秦先周末之文”。[4]681清代章学诚在《文史通义》中指出:“春秋之时,《管子》尝有书矣。然载一时之典章政教,则犹周公之有《官礼》也,记管子之言行,则习管氏法者所缀辑,而非管仲所著述也。……古人并无私自著书之事,皆是后人缀辑。”[5]62严可均则认为:“近世编书目者谓此书多言管子后事,盖后人附益者多,余不谓然。先秦诸子皆门弟子,或宾客,或子孙撰定,不必手著。”这类观点明确地肯定了管仲思想与《管子》有密切的关系,《管子》是与其他诸子同是某一个学派的著作。此外,更多的学者从文字、音韵、训诂的角度,对《管子》作了大量的校对、注释。清初史学家徐枋著有《管见》,共11篇、140余则,对《管子》进行诠释,其书不存。嘉庆年间,王念孙、王引之与孙星衍商榷,于嘉庆十七年成《管子义证》八卷,对明代刘绩补正的唐代尹之章本进行了考订。嘉庆二十四年,王念孙重审原校稿,同时参考了刘绩、孙星衍等人“之说最要在者凡六百四十条,编为十二卷”,极大地改善了唐代尹之章的注本。也有学者对《管子》中部分篇章进行了校释,如王绍兰的《管子地员篇注》四卷;庄述祖、洪亮吉、王筠分别对《管子·弟子职》进行校释。清同光时期之后,诸子学兴起。这个时期,内忧外患的国家现实,使得大量的读书人都希望能够找到一条救亡图存的道路,他们研读《管子》,并给予极高的评价。而戴望《管子校正》24卷的出现,更是校正了原书的许多讹误,集先代学者之长,是清代考证《管子》的集大成之作,其流传也最为广泛。

二、近代学者对《管子》体系的研究

近代之后,随着西方思想的传入,学者们对《管子》的研究进入了全新的阶段。在新的视角下,《管子》作为一部独立的文献,其内在体系情况渐渐成为研究的新领域。在对《管子》作整体体系研究的过程中,学者们也有两种不同的观点。一是认为《管子》是古代文献的混编,包含有从春秋到秦汉很长一段时间人们的思想观点;另一种,则主张《管子》有其自身的体系,是一个完整独立的个体。以下则对两种观点分别论述。

1919年,胡适在其著作《中国哲学史大纲》中指出:“《管子》这书,定非管仲所作,乃是后人把战国末年的一些法家的议论和一些道家的议论,还有许多夹七夹八的话,并作一书。又伪造了一些桓公与管仲问答诸篇,又杂凑了一些纪管仲功业的几篇,遂附会为管仲所作。”[7]11

1931年,罗根泽先生的《管子探源》一书出版,书中根据《管子》各篇中使用的术语、虚词等进行内证考察,得出了《管子》76篇中,有46篇为战国人之作,其中22篇更明确标出为战国末叶之作;30篇为秦至汉文、景、武、昭时之作。各篇的作者,涵盖了各家各派,如法家、兵家、儒家、道家、阴阳家、杂家、医家、理财学家等。罗氏自言“横分某篇为某家,纵分某篇属某时。信以传信,疑以传疑。然后治学术史者,可按时编入;治各种学术者,亦得有所参验。”[8]288这种从不同的角度归类《管子》的文献,将全书“打散”的方式,也没有对书中的整体体系进行研究、论述。

在这之后,郭沫若先生更是提出了“《管子》书是一种杂烩”的观点。他认为稷下先生的“著作在齐国史馆里自会有所保存,因而他们的书被杂窜在现存的《管子》书里也是丝毫不足怪的事”,[9]552这就完全否定了《管子》作为一部著作的体系性,《管子》成为了一种零散的资料汇集。

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一部著作,即使是单纯的资料汇编,其产生也并非自然的过程,而是一个人的加工、思考过程的产物。以《管子》为例,经过历代学者的研究,大致可以将主体的成书的时间定在战国时期,而作者,也离不开当时“稷下学宫”的学者们。有了相对确定的成书时间和作者,著作也必然能够反映当时人们的思想、心态和认识。而这种认识,正是作者们写作、编纂书籍的思想指导。

认为《管子》有比较明确的思想体系的,首推《管子校注》的作者黎翔凤先生。黎先生认为《管子》不是杂乱的文献堆积,他在《管子校注·序论》中指出,《管子》一书“内容博大,体系整饬,超越九流诸家之上”。[1]20先生还从文化的角度,进一步说明,《管子》的体系以《幼官》一篇为理论体系中心,按照该篇中祀五帝、五室的思想,以东、南、中、西、北五个方向,分别配以太昊、炎帝、黄帝、少昊、颛顼五帝,再以五帝执掌规、矩、绳、衡、权——权衡于经济、规矩于法令、绳于军事的方式展开全文,“全书每一篇皆可于《幼官》寻其脉络”。[1]21这就将《管子》全书中政治、法令、军事、经济、文化五部分的内容,统一到一个完整的观点中,即阴阳五行的文化传统。

三、对《管子》道论体系的研究

随着研究的深入,有一部分学者主张从“道”的角度研究《管子》。20世纪70年代,随着大量有着重要学术价值的文物的出土,人们对先秦道家,特别是黄老道家的研究不断深入,很多学者对《管子》有了更深的认识。

陈鼓应先生在其著作《黄帝四经今注今译》中的《先秦道家研究的新方向》一文中指出,“统观《管子》全书,虽编入法家、阴阳家、兵家、农家、儒家、墨家等论文,但以论‘道’为核心,现存七十六篇之中言道论道者有六十五篇,‘道’字约540 现,而老子所提出的作为万物本原的‘道’,散见于《管子》各重要篇章之中”,《管子》“中心是黄老之学的论文”①此处是陈鼓应先生援引冯友兰先生的观点。。此外,陈先生在其著作《管子四篇诠释》一书中,将《管子》中《白心》、《内业》、《心术上》、《心术下》四篇看作一个整体,指出“《管子》四篇之间既有差别亦有很大的一致性”,[10]17“四篇在思想内容上的整体性与一致性要高于儒家四书”,[10]1并将四篇中内外修身的体系扩展到全书,认为“明确属于稷下道家作品的,除了通常所说的《管子》四篇之外,《水地》、《枢言》、《宙合》也被公认为稷下黄老的作品。此外,《形势》、《势》、《正》、《九守》、《四时》、《五行》等篇,亦属稷下道家之作”。[11]11

厉以平先生在《〈管子〉体系构成及经济思想模式》一文指出:“《管子》从横向看是一个以道家学说为核心,以法儒杂糅的政治经济学说为主体,并由阴阳、兵、农诸家的若干论点缘饰而成的多元一体思想休系。”[12]299-366日本学者金谷治先生则在《〈管子〉思想统一性》一文中明确提出了《管子》以“道”为核心的观点。他指出:“《管子》具有独特的中心思想,具有整体的统一性”。“《管子》作为一个整体是一部政治经济的书籍,但作为支持其现实实施政策的哲学,有一种天人相关的思想。这种思想被有关农业生产的顺从自然的思想引导着,作为时令思想显现出来并作为尊重道法的政治思想活跃着,这就是贯穿于其整体的中心思想的构图”,[13]307-311从思想和现实两个方面,对《管子》全书的体系作了论证。

在对《管子》体系进行分析的过程中,有学者主张以“道”的内在结构作为《管子》体系的指导。《〈管子〉的主流属“黄帝之言”》一文从黄老学角度分析,黄老以“道”为核心,以“德”、“理”为两翼展开,再将二者统一结合在“道”的范畴之内。作为稷下黄老学的代表著作的《管子》,其中就突出地体现了这一特点。战国时期,齐国黄老学改造了老子的“道德”修养学说,以“道”作为最高范畴,以“理”(道法)统摄阴阳、兵、法、刑名、儒等各家学说,从而形成了以“道”为核心,贯通“理”、“德”的庞大体系,而这个体系,就是存在于《管子》之学中。[14]《管子》以“道”的体系为指导,也就是以“道论”的体系为全书的中心。在《管子》中,“内学(德)与外学(理)联络起来,选择了道作为核心范畴”,“德论和理论并非两个不相干的系统,而是以道为最高范畴而联系起来的一个整体”,《管子·心术上》中有“以无为之谓道,舍之之谓德。故道之与德无间”的记载,认为道一旦停留并聚集在某处便称之为德了,而道和德本未一回事,二者并无区别。对于“理”,作者则指出“别交正分之谓理,顺理而不失之谓道”(《管子·君臣上》),“理因乎道”。(《管子·心术上》)理与道都是客观的法则,两者在本质上没有区别。道与常并列,指代普遍规律,理则与数、度并称,代表着具体事物的法则,道与理是一种统摄关系。而“法”“礼”则由“理”而出,因而也可以统一于“道”的概念之下。

“道”,是中国哲学的一个重要概念,这个概念贯穿整个中国文化的中心。张岂之在《中国思想史》中指出“‘道’是‘万物之所然也’,就是说道使万物成为他本身那个样子。这样理解的道不是脱离自然世界,而是与自然界俱存,体现于万物之中的。所以,生死气稟,万智斟酌、万事兴废都有道在其中,天地、维斗、日月、五常、列星、四时的运行变化都有其道。万物都有道,但道并不局限于某一事物之中,而是广大无边而又没有形象的。道不再是一种精神性的世界本体,而具有客观世界普遍规律的意义”。[15]208

而对于“道”是如何具体体现在万物之中,学者们从“道”与其他概念,特别是与“理”、“德”之间的联系进行阐释。在解释“道”与“理”的关系时,张岂之先生引《韩非子·解老》之言:“理者,成物之交也……物有理,不可以相薄(迫),故理之为物[之],制万物各异理。万物各异理而道尽稽万物之理,故不得不化。不得不化,故无常操”。[15]208因此,“理”是事物的具体性质,是万物的规矩,正是因为事物的“理”——具体规律与具体性质的不同(不可以相薄),万物才互相区别开来。同时,“道”作为万事万物普遍规律,具有极大的适用范围,当它体现在不同的具体事物中时,就拥有了不同的表现形式,因此,“道”也是不断变化,非一成不变的。

“道”并不是孤立单一的存在,而是与其他概念相联系而存在着。“德”是与“道”密切相关的另一个重要概念。《老子》有“道生之,德畜之”的记载,精确地表明了二者之间的关系。冯友兰先生在《中国哲学史》中引《管子·心术上》:“德者道之舍,物得以生,生得以职道之精。故德者,得也,其谓所得以然也。以无为之谓道,舍之之谓德。故道之与德无间,故言之者无别也”。“德者道之舍”,即“德即物之所得于道,而以成其物者道之寓于物者”,[16]222充分说明了“德”与“道”之间的关系。而对于“道”与“礼”、“法”等概念间的关系,也有学者作了精确的阐释。刘玉明在《〈管子〉“心术”论评议》一文中指出,“礼出乎理,理出乎义,义因乎宜者也……事督乎法,法出乎权,权出乎道”(《管子·心术上》),“礼”、“法”皆以道为源头。人的行为应当适宜,合乎道义,同时,也需要礼仪制度的约束,当道德无法约束人的私欲之时,即需要“法”进行制约,而法则是由权而出。这些都根源于“道”。此外,丁原明先生在《黄老学论纲》中指出,《管子》中的“道”、“德”、“气”、“心”等概念和它们之间的关系作了系统的阐述,同时,他还认为“道”、“德”、“气”是治国和治心的重要内容。池万兴在《管子研究》一书中,将管子归入了黄老道学的范畴,阐释了“道”的涵义,并提出人若要“道”、得道应当怎样做。即将道与气相结合,给《管子》“精气”学说与“道”相联系,认为“道”普遍存在于万物中流动不居的“精气”,“道”与“气”,是万物之源,“道”是“精气”所固有的性能。人如果想要认识道,就应当“虚静”、“静因”、“因循”,落实到具体实践上,就产生了“无为不争”、“无为而治”的结果。

由此可以看出,“《管子》虽杂,但以道德、无为为理论基础,道法不二,礼刑兼顾”,[17]“道”是《管子》全书的指导,而“道”与其相关概念“德”、“理”之间的关系,构成了《管子》的第一层结构,在其之下,是“礼”、“法”等第二层结构。与这种结构相关的,是处在“道”之中的人的行为。人若要达到“得道”的境界,就必须注意内心的修养,做到“因循”、“虚静”,保持人的“精气”。这种“道—德、理—礼、法”的道论结构,“内—外”兼修的实践层次,也正是《管子》全书的整体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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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郑 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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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0040(2010)02-0053-04

2010-01-08

杨晴(1982—),女,山东济南人,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博士生,主要从事中西古代史比较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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