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崇璧
(郧阳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中文系,湖北十堰442000)
《巨翅老人》:寻找人话时代的圣经
赵崇璧
(郧阳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中文系,湖北十堰442000)
和很多现代小说一样,马尔克斯的《巨翅老人》充满了神话意识。它模拟了《圣经》中基督临世的神话模式。这种模拟暗含着一种反讽式的对话,即人话时代对神话时代的解构式对话。这一对话基建在苦弱的神和强大的人的不幸遭遇中,并昭示出现代人生的诸种荒诞性。荒诞性迫使我们来重新反思基督临世对于现代人的启示。《巨翅老人》的寓意则在于,通过对神的苦弱性的显示,来唤醒现代人对自身本质的深切认识,并由此衍生出对世界深切的分担意识与关爱意识。这才是世界应有的未来。
马尔克斯;巨翅老人;人话;神话;游戏
梅列金斯基在其《神话的诗学》里表示,神话主义是20世纪文学中引人注目的现象。诚然如斯,现代主义以来,文学作品中往往潜藏着某些神话模式。诸如《尤利西斯》等现代经典。这在“上帝死了”的年代,无疑充满了反讽意义。它暗含着一种对话,一种神话与人话的对话。虽然在梅列金斯基看来,这种对话呈现多样化模式。但显而易见的是,这种对话并未昭示出现代人的优越性,恰恰相反,它讽喻了现代人生的诸多困境。德语作家林泽尔谈到这一现象时表示,“探究上帝本来指的就是寻找原始依赖”[1]87。比如《等待戈多》,“这表明人们把困境和被弃的经验引向上帝问题。在我们被抛入其中的迅猛变化中,唯一上帝持存”[1]88。因此,对于现代文学中反复涌现的神话模式,她说,“我并不认为神学的未来在于社会批判,也不认为这种批评如何重要。我认为,发现神话中的生命源泉比这更重要”[1]100。
哥伦比亚著名作家加布里尔·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短篇小说《巨翅老人》是否也含纳这一对话?它会寻找到什么生命源泉?
一
《巨翅老人》试图用魔幻的方式,将神话拉入人话世界。问题是,巨翅老人能被看成神和神话吗?或者说,仅仅是因为魔幻,就会带来一种神话内涵?
小说中,老人的巨翅带来了魔幻效应。但是这老人除了一对翅膀异于常人,其他皆柔弱、平庸乃至丑陋,很难将之与神关联起来。在神话传统中,神十全十美、万有万能。但巨翅老人不是,他甚至在飞行中无法抵御风暴,以至于“一位十分年迈的老人,他嘴巴朝下伏卧在烂泥里,尽管死命地挣扎,依然不能站起,因为有张巨大的翅膀妨碍着他的活动”[2]521。而且,巨翅老人“穿戴得像个乞丐,在剃光的脑袋上仅留有一束灰发,嘴巴里剩下稀稀落落几颗牙齿,他这副老态龙钟浑身湿透的模样使他毫无气派可言。”[2]522巨翅老人这丑陋的形象与人类心灵深处有关神灵的美丽记忆相比,其差距是多么的可怕。而老人那唯一具有神秘可言的翅膀又是什么样子呢?“那对兀鹰似的巨大翅膀,十分肮脏,已经脱掉一半羽毛,这时一动不动地搁浅在污水里”[2]522。脱毛的秃翅“颠覆”了其神秘与神圣性,致使贝拉约坚定的以为“他是一位遭到台风袭击的外轮上的孤独的遇难者”[2]522。而人们也得出了结论:“他那可悲的模样同天使的崇高的尊严毫无共同之处”[2]523。在神话传统中神的美、神秘和万能,均与巨翅老人无缘。
正是这样,神父指出:“既然翅膀并非区别鹞鹰和飞机的本质因素,就更不能成为识别天使的标准。”[2]524甚至“还提醒人们:魔鬼一向善用纵情欢乐的诡计迷惑不谨慎的人”。[2]523显然,老人那多余的翅膀并不就意味着在暗喻一种神话模式。而且,马尔克斯也曾说:“我避免去打破那些似乎是现实的事物和似乎是虚幻的事物之间的界限,因为在我力图表现的世界中,并不存在这种藩篱。”[3]170对马尔克斯来说,翅膀所带来的魔幻效应与我们所熟悉的日常现实没有本质上的差异,因而它也并不一定就指向某种深度象征或意义。故,老人的巨翅与深度神话意蕴之间没有必然的关联。小说中那“通晓人间生死大事的女邻居”一眼看出“这是一位天使,肯定是为孩子来的”。[2]522这种“看出”也只是现代人那充满相对主义与片面性的自我臆断,而缺乏对事物的本质性穿透。
《巨翅老人》的魔幻效应不能证明深度神话模式的存在。当然,它也无法否认这一模式的存在。或许,巨翅老人与传统神话的巨大差异就是马尔克斯所寻求的一种对话方式:反讽式对话。这也是现代文学惯用的一种方法。如《尤利西斯》。《尤利西斯》对俄底修斯还乡神话的模拟众所周知,然而这一模拟恰恰是基建在布鲁姆等现代人与俄底修斯等古代人的巨大差异上,并因此而开启了人神对话的反讽模式。
诚然如此。《巨翅老人》中,故事开始即大洪水和瘟疫:“大雨连续下了三天。”[2]521这是非常鲜明的神话隐喻。这是对圣经神话中事关大洪水的经典描述的有意模拟:四十昼夜降大雨在地上。在神话时代,这意味着神对人之罪的惩罚,尤其对于人话(狂妄自大)的惩罚。这一原型的另一意义在于人要获救必须得到神的垂怜、谅解与指引。在古希腊神话里,大洪水后,皮拉和丢卡里翁在神谕的启迪中重建人类。而圣经里的诺亚方舟也即神的旨意。另外,在圣经神话中,人要真正获得拯救,还要赎罪,还要寻找救赎方式,这单靠人的努力是不够的。于是上帝“道成肉身”,莅临人世,为人类赎罪并言说生命真义。在《圣经》里,神投身人世的基本模式是:神道成肉身,作人子耶稣来到人世;在人世遭遇了民众的猜疑;耶稣显圣、布道;被吊死在十字架;三天之后复活,离别人世。稍加分析,就会发现《巨翅老人》影射了这一模式。我们看到,紧随洪水之后,巨翅老人也来到了人世;被人所猜疑其身份;然后有诸种奇迹与巨翅老人的关联;冬天,奄奄一息(象征死亡);后重复生机,飞别人世。这是对基督临世神话的完美模拟。正是这种模拟或说相似性,使得《巨翅老人》具有内在的神圣与庄严,具有了神话精神。
不独如此,与基督临世神相应的诸多话元素遍布在小说的诸多细微之处。比如蜘蛛女孩。同样是具有魔幻效应的意象,蜘蛛女孩的神话内蕴比巨翅老人直接而鲜明。蜘蛛女孩因为“不听父母话”而“异化”,变成爬行类动物,并承受这一异化之痛苦。异化并非现代术语,它是具有神话意义的术语。异化是指对原形的偏离。《圣经》告知,神是按照自身的样子来创造人的。故,人的原形即神。祖先亚当夏娃因不听神的旨意而偏离了自己的原形。并因此而永受原罪的折磨。蜘蛛女孩的际遇与之是多么的相似。
显然,《巨翅老人》的隐在叙述模拟了众多神话框架。现在可以说了,当巨翅老人如堕落天使般跌落在贝拉约家时,神话与人话的对话已开始了。那么,在《巨翅老人》的神话与人话的对话中,能看到什么呢?正如巨翅老人狼狈不堪的到来一样,这场对话注定没有神秘与浪漫。在人话规约的时代,鄙俗与丑陋掩蔽了所有的诗意。
二
对话从“大洪水”开始。正如前述,在神话时代,洪水、瘟疫等作为神力的显露,给人类留下了无限恐惧的记忆。神的神圣与威严还在于,人走出灾难必须获得神启。《圣经》神话时代,神主动决定降临于世,这是神启示人并赋予人类意义的重大事件。神主动投胎于童女玛利亚,道成肉身,成人子耶稣来到人间,为人类赎罪,并言说秘奥,指引人类获救的道路。然而,这一切在人话的世界被悄然改变。“贝拉约夫妇在房子里打死了许许多多的螃蟹。刚出生的婴儿整夜都在发烧,大家认为这是由于死蟹带来的瘟疫,因此贝拉约不得不穿过水汪汪的庭院,把它们扔到海里去”。[2]521这意味着,在人话时代,洪水与瘟疫对人几乎不存在任何威胁。更为重要的是,无须神的启示,人靠自身力量足以摆脱洪水与瘟疫带来的致命威胁。一切不言自明,与神话世界相反,在人话时代,人成了世界的主宰。啼笑皆非的是,在人话世界,神居然成了洪水的受害者。洪水使得神“那对兀鹰似的巨大翅膀,十分肮脏,已经脱掉一半羽毛。”[2]522这表明神似乎不是主动降临人间的。因为遭遇到了风暴,就有了这次折翼飞行,才有了这次被迫临在于世。突如其来的神显然没有任何目的,因此在小说中,这位老人除了一次被人灼伤后的痛苦哀嚎,自始至终没有对人类有任何言语。当然,人主宰了世界,也不需要任何神的旨意与目的。于是,巨翅老人的降临,注定被边缘化,成为人类日常生活可有可无的琐屑事件。
在不需要神的世界,神的到来只是引起了人们的好奇。“第二天,大家都知道了在贝拉约家抓住了一个活生生的天使”。[2]522神的衰老、狼狈、丑陋与无力映衬了人的高高在上的姿态。“贝拉约手持着警棍整个下午从厨房里监视着他。临睡觉前他把老人从烂泥中拖出来,同母鸡一起圈在铁丝鸡笼里”。[2]5222在人力的世界,神力消失了,天使失去了所有的神秘性与神圣性。那唯一异于人类的巨大的秃翅,因其丑陋无力,不仅没有为老人带来一种高于人类的姿态,反而被认为是长相类似人的、衰老无力的禽兽。当然,人类从来都不曾将柔弱无力的老人当天使来看待。于是,神的到来成了一种纯粹的观赏物,人们高傲姿态在观赏中继续延续:“残废人拔下他的羽毛去触摸他的残废处;缺乏同情心的人向他投掷石头想让他站起来,以便看看他的全身。有人用在牛身上烙印记的铁铲去烫他”[2]525。这导致了严重的后果,神痛苦了、害怕了:“他眼里噙着泪水”。[2]525
显然,这不神话世界里人对于神的态度:谦卑与虔诚。“四面八方到来的人群在好奇和疑惑的心理下猜测、试探巨翅老人的身份”时,他们也忽略了“通晓生死大事的”邻居所说的“这是一个天使”的真正意义。这一真正意义在于人应用谦卑来迎候神。在神话世界,神是高高在上的。虽然人们对人子耶稣的身份表示怀疑,但怀疑是为了更好的虔信。而且,即便怀疑,子民从来都敬畏人子耶稣,不敢有一丝猥亵与轻慢。因神的神圣威严是不容侵犯的:“只是没有人明明地讲论他,因为害怕犹太人”(《约翰福音》)。世界就这样颠倒了,在神话世界,人在谦卑和敬畏中迎候神;而人话世界里,人在高傲与自信中观赏神。
观赏的本质在于,人替代了神,成为了言说世界的唯一在者。在《圣经》神话世界,唯有神,才有话语权柄。“起初,神创造天地”(《创世纪》)。创造天地即神来言说天地,“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创世纪》)。神言说天地万物的奥秘,人则是圣言的倾听者,这是超验或启示的智慧。但在《巨翅老人》里,神是无语的,唯一含糊不清的微弱哀嚎在喧嚣的人语世界无关紧要。因为言说权掌握在了人手里。巨翅老人是什么、不是什么,这一判定和言说的尺度为人来定度。“这时又来了一批好奇的人,但是他们没有黎明时来的那些人那样轻浮,他们对这个俘虏的前途作着各种各样的推测”[2]523。拥有言说权柄的人,深知世界其实就是被自己执掌的世界,对事物不再有任何敬畏之心,自信而恣意的解释世界。
在失去言说权的世界里,神是孤立无助的。幸甚,人话的世界依然还有神父。这是神在人间的居所,是人与神息息相通的中介。贡萨加神父在适当的时候,来到了巨翅老人的身边,然而,“神父想凑近看一看那个可怜的汉子,后者在惊慌的鸡群中倒很像一只可怜的老母鸡”。[2]523神忽然和他的仆人变得遥远而冷漠。在《圣经》神话里,人子耶稣去往先知约翰处施洗。约翰一眼即知,神来了:“次日,约翰看见耶稣来到他那里,就说:‘看哪,神的羔羊,除去(或作背负)世人罪孽的’”(《约翰福音》)。对神圣未知的敏锐洞识,这才是神在人间的使者的使命。
然而,《巨翅老人》中神父失去了真正作为上帝使者的能力,因他和普通民众一样,用人话来言说神。神父看到,“他那可悲的模样同天使的崇高的尊严毫无共同之处”。[2]523神父忘记了,耶稣即在马槽里诞生的,在那里的凡人耶稣,也是没有崇高可言的。神父依然在用人的言语探视对象:“见他不懂上帝的语言,又不会问候上帝的使者,便产生了第一个疑点”。[2]523神父虽然自认为说的是神的语言,然其本质是人语。神父猜疑在于,为巨翅老人寻找在人话时代的认知系统中的归属:对于巨翅老人身份的判定能否用人话来解释清楚?“贡萨加神父向轻率的人们讲明家畜的灵感方式,同时对这个俘获物的自然属性提出断然的见解”。[2]525然而巨翅老人的羽翅超越了人类既有的认知范畴,也超越了神父那岌岌可危的认知能力。
那么,什么是才是神的语言?《圣经》神话告知,神的语言是不可试探你们的主,“谁用无知的语言使我的旨意暗昧不明…你若晓得你就说,是谁定地的尺度”(《约伯记》)。在神语世界,人渺小无知,任何对神的阐释都可能是一种误读。故,在对神的怀疑与认知中,德尔图良的著名论断是:因为荒谬,所以我信。怀疑与认知的真正含义并非寻求一种人类的认知归属,而是在于昭示一种纯粹的信仰。这种对神的虔信摈弃了一切人语的、功利性的目的,哪怕是道德的、科学的抑或实用的等目的。在《约伯记》里,义人约伯意识到,对神的怀疑在于他依然从人语中来窥视神,建构人所言说的神,这是功利的神。上帝使约伯敬畏与虔信的根本缘由在于,上帝是万能的,上帝创造了一切。这是来自对终极实在的圣洁情怀。因此,如刘小枫所说,约伯最终从智慧思想的上帝走向活的上帝,走向因信称义。
智慧思想的上帝,即人话规约的上帝。这来自中世纪经院哲学的传统。《巨翅老人》中的神父和民众一起,在延续这一传统,在求证巨翅老人的归属中走向了“人话”的歧途:“时间都浪费在证实罪犯是否有肚脐眼呀,他的方言是否与阿拉米奥人的语言有点关系呀,他是不是能在一个别针上触摸很多次呀,等等上边”。[2]526这和中世纪来关于“一只针尖上站几个天使”等等那些所谓伟大的经院神学一脉相承。然而,这恰恰就是人类言说世界的方式:科学的论证世界。朋霍费尔意识到了人话世界对神话认知的歧途:“启示的实证学说,正如它在终极分析中所做的那样,建立了一种关于信仰的法则,毁坏了凭着基督道成肉身而赐给我们的礼物的本来面貌。从而使它十分容易造成这种亵渎”。[4]133
事实就是这样,人话世界用实证论摧毁了神话的根基。在人话世界,巨翅老人所有的生命气息被消解,成为一个纯然的自然物,也就成为人类占有与玩赏的对象。至此,巨翅老人在依旧默然无语中,真正成为了人类的羔羊。这一羔羊,不再用来献祭与净赎,而是人类嬉戏娱乐的对象:“地球上最不幸的病人来这里求医或另一些头脑较为复杂的人,设想他可能被提升为五星上将,去赢得一切战争”……“所有的邻居都在鸡笼子前面围观,毫无虔诚地戏耍着那位天使,从铁丝网的小孔向他投些吃的东西,似乎那并不是什么神的使者,而是头马戏团的动物”。[2]523人话世界的神,不是拯救人类,而是娱乐人类了。贝拉约显然捕捉到了神的娱乐功能,便“收起了门票”。当神的价值和一个流动杂耍班没什么两样时,神就失去了其存在的意义,完全等同于蜘蛛女孩了。而当人们对巨翅老人的不再新鲜,其玩赏性就在慢慢消失,也就渐渐失去了存在于人间的唯一价值:“那些消遣娱乐胜于慰藉心灵的奇迹,因此早已大大降低了天使的声誉,而蜘蛛女孩的出现则使天使完全名声扫地了”。[2]527于是,神被人遗弃了:“贝拉约的院子又恢复了三天阴雨连绵、螃蟹满地时的孤寂”[2]527。
冬天到来了,被遗弃的天使“不知为什么突然苍老了,几乎连动都不能动”[2]528。神在最被冷落的时候却忽然足够苍老,慢慢走向死亡。寒冷使巨翅老人整夜呻吟,犹如耶稣在临终前痛苦的呐喊。当然,这是被遗弃的神,因此巨翅老人的呻吟从未引起人们的关注与同情。唯一对巨翅老人放心不下的是贝拉约夫妇,然而他们更多的担忧在于,怕巨翅老人死在自己的家里,为自己带来麻烦:“他们以为天使快死了,连聪敏的女邻居也不能告诉他们对死了的天使都该做些什么。”[2]528巨翅老人在孤寂中挨过了漫长的冬季。当春天到来时,他也长出了羽翅,在孤寂中慢慢复苏。直到那么一天,突然飞离人间。这与神话时代的神多么不同!人子耶稣在其最为辉煌、最为备受关注的时候走向了十字架。神的子民意识到,这将是人类世界发生的最为重大的事件,它启示着人类生存的全部意义与价值。人在仰望与聆听十字架中前行。三日后人子耶稣的“复活”也表明,倾听神语的人类已随耶稣一起获得了重生,获得了荣耀与希望。
显然,在人话世界,因缺少人类的“看”,巨翅老人的“死”和“复活”是孤立的事件,没有任何意义。事实如此,从巨翅老人的降临到离去,人话世界(小镇)除了短暂的哗动,一切和古老的过去一样,周而复始的缓慢运转,没有丝毫改变。的确,人子耶稣降临大地时,是刚出生的婴儿,带来的是大地的光明未来。而巨翅老人降临于世时,已经垂垂老矣,这是缺乏生命力的、没落的与无意义的象征。不知巨翅老人是否预知,这次降临人世注定是一场不堪重负的苦弱之旅?是一次折翅的飞翔?
三
就这样,人话彻底重构了自我和世界。在这世界,人成了神,而神则成了人。对神的信仰虽依然留存于人话世界,但它的存在,如同巨翅老人的降临一样,充溢着反讽意味。信仰被自大的人渐趋延续成纯粹的精神仪式,其内在意义,已荡然无存。诚然,当神成了苦弱的存在,而人却能创造、改变世界时,谁还会虔信弱小的神?难道《巨翅老人》要赞美的是这样的人话世界?
苦弱的神,映照了人话世界的光明,也映照了其黑暗。人话世界是一个自我中心主义的时代,每个人都用自己的尺度来规划世界。因此,在小说里,巨翅老人是什么,不是什么,永远没有一个绝对的答案。昆德拉曾说:“世界没有了最高法官,突然显现出一种可怕的模糊;唯一的神的真理解体了,变成数百个被人们共同分享的相对真理。就这样,诞生了现代的世界和小说,以及与它同时的它的形象与模式。”[5]5自我中心主义造就了相对主义,这带来了人与人之间的陌生与疏离。因此,人孤立于这个世界,在自我的世界将世界封闭,使一切都成为被自己言说的对象。被自己言说的,也就是将所有一切变成冷漠的自然之物。这个世界让我们失望:“贝拉约手持着警棍整个下午从厨房里监视着他。临睡觉前他把老人从烂泥中拖出来,同母鸡一起圈在铁丝鸡笼里”[2]522。贝拉约还将巨翅老人当作生命之物看待,而其他的人则完全讲巨翅老人当作了自身世界的玩物:“而当残废人拔下他的羽毛去触摸他的残废处时;当缺乏同情心的人向他投掷石头想让他站起来,以便看看他的全身的时候,他都显得很有耐心。唯一使他不安的一次是有人用在牛身上烙印记的铁铲去烫他”[2]525。这是一个没有关爱的世界。
其实,人话摧毁了神话的根基时,也悄悄摧毁了自身的意义根基。正如荷尔德林意识到的,与万有、万全与万能的神相比,人注定是欠然的。当人成为自己的神时,与生俱来的片面性与有限性,终将深陷于无限的相对性中,将自身推向茫然无际的虚无。这是没有根基的时代,没有精神信念的时代。一切都是自我设定的游戏,包括生活本身。因此生活就成了一场游戏一场梦:“看这个女孩不仅门票钱比看天使的门票钱少,而且还允许向她提出各色各样有关她的痛苦处境的问题,可以翻来覆去地查看她,这样谁也不会怀疑这一可怕情景的真实性”。[2]526他人的痛苦居然也成为了可供玩弄的对象,并且趋之若鹜。这世界是一场游戏,孤独而绝望的游戏:“一个从儿时开始累计自己心跳的妇女,其数目字已达到不够使用的程度;一个终夜无法睡眠的葡萄牙人受到了星星的噪音的折磨;一个梦游病者总是夜里起来毁掉他自己醒时做好的东西”。[2]524至于那些荒诞不经的“奇迹”,例如什么不能恢复视力的盲人又长出三颗新的牙齿呀等,则是人类打发其寂寞时光的又一种所谓的智力游戏。就这样,人的生活变得荒诞而不可理喻。
在游戏的世界,巨翅老人的降临,也只是为世界增添了一种游戏,仅此而已。
显然,这不是《巨翅老人》所愿意看到的。因此,在小说中,人神对话间暗含着一种理想主义情怀:重建人话时代的《圣经》,希望以之来指引现代人复活重生。然而,象征着救世主的巨翅老人是苍老的、苦弱的、丑陋的、毫无能力的。难道这是现代人的启示?
在巴特看来,其实神就是苦弱的。长久以来,我们只是注意到了神的力量与荣耀,而忽略了神的苦弱。在莫尔特曼看来,只有见证苦弱的神才会引导人类走向正道:“但是如果人们在软弱的、被钉十字架上的基督中见到上帝和信仰上帝,那么他就会摆脱那种追逐权力和支配他人的欲望。人们总是在宇宙的作用和秩序中去寻找上帝,或者在世界历史的过程中去找上帝,以便借知识的力量使自己成圣。但是如果人们在受难的、奄奄一息的基督中见到上帝和信仰上帝,那么他就会摆脱对自我神化的关切,正是这种关切使他追求知识”[6]84。这是来自耶稣门徒保罗对于神学的默思。然而未曾引起足够的重视。人们习惯了祈伏于神力而非苦弱,并直到将自己变成无所不能的存在为止。马丁路德显然意识到了因神力而敬畏与虔信的危险性,神力下的虔信往往容易被误用或利用,人话世界的诸种邪恶与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故在1518年海德堡辩论中,路德显明了保罗的这种思想:“那透过苦难和十字架来理解上帝外显之事物的人,就配称为神学家”[7]40。
那么,神的苦弱究竟向人类昭示了什么?在巴特等人看来,秘奥很简单,即人在见证神的苦弱中学会参与神的苦弱,分担神的苦弱。因为十字架意味着,神放弃自己的神力来到人世,并为人类净罪而走向十字架的。这表明,无论人类处于怎样的境况,神与人同在。而人也应这样来回应神的苦弱。因此,朋霍费尔意识到了,“基督是作为自由人,孤独地、默默无闻地、屈辱地、在肉体上和精神上遭受苦难的,而且自那一天起,许许多多基督徒已经同他一起经历苦难了”[4]14。对此,刘小枫解释道,“作为一个人,朋霍费尔是在歌颂痛苦吗?非也!他只是在参与上帝的苦弱”[8]135。这是一种审痛意识,一种分担意识,也是一种关爱意识。神的苦弱启示人类,只有参与到他人的苦弱与痛苦中,方能体悟到生命的奥秘、生命的意义。
《巨翅老人》却表明,人在自我神话时,变得自大,遗忘了自身的苦弱本质,从而缺乏分担,将他人的痛苦当作观赏的对象,从而造成了现代人的孤独与异化。蜘蛛女孩的悲剧将是人话世界的缩影。
巨翅老人临世的意义就在于,人们应当在看和倾听他人的苦弱中真正意识到自己的苦弱本质,从而学会分担世界的苦痛。这才是未来世界的希望所在:为他人的存在(朋霍费尔)。从这个意义上讲,蜘蛛女孩成为了献祭羔羊。英国玄学诗人多恩曾说,当丧钟敲响时,不要问它为谁而鸣,它正为你而鸣。这即人类整体意识与分担意识。
《巨翅老人》似乎也喻示了人类的希望前景。毕竟,巨翅老人的成功飞离,离不开埃丽森达和其丈夫有意无意的关爱。虽然巨翅老人总让埃丽森达夫妇感到累赘和麻烦。但还是自觉不自觉的担当了看护的责任。当巨翅老人垂危之际,“贝拉约用一床被子把他裹起来,仁慈地把他带到棚屋里去睡”[2]528。而当他成功的飞离时,“埃丽森达眼看着他用他那兀鹰的翅膀扇动着,飞过最后一排房子的上空。她放心地舒了一口气,为了她自己,也是为了他”[2]529。当蜘蛛女孩的痛苦不再是人们的观赏之物,而是实实在在走进人们内心的苦弱深处,那么,巨翅老人的折翅之旅就开启了真正的新世界。
[1]汉斯·昆.神学与当代文艺思想[M].徐非等译.上海:三联书店,1995.
[2]加西亚·马尔克斯.加西亚·马尔克斯中短篇小说集[M].赵德明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2.
[3]加西亚·马尔克斯.两百年的孤独[M].朱景冬等译.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7.
[4]朋霍费尔.狱中书简[M].高师宁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7.
[5]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孟湄译.北京:三联书店,1992.
[6]莫尔特曼.被钉十字架的上帝[M].阮炜等译.上海:三联书店,1997.
[7]马丁·路德.路德文集[M].上海:三联书店,2000.
[8]刘小枫.走向十字架的真[M].上海:三联书店,1995.
A Very Old M an w ith Enormous Wings:the Bible Looking for Man-Driven Discourse Times
ZHAO Chong-bi
(Chinese Literature Dep t.,Yunyang Teachers’College,Shiyan 442000,China)
A Very O ld M an w ith Enormous W ings,asmany modern novels,is full of consciousness of myth.It simulates themodel of the mythology in the Bible,w hich imp lied an ironic dialogue,i.e.,a deconstructive dialogue in the time of the man-driven discourse and the God-driven one.This dialogue is based on the misfo rtune of the miserable and weak God and the strong man,and reveals the absurdity of modern lifew hich compels us to rethink the inspiration of the birth of the Christ to peop le existing in the modern wo rld.Themo ralof A Very O ld M an w ith Enormous W ings is to arousemodern peop le to analyze themselves through the demonstration of the suffering and the weak of the God,and then derivates the awarenessof responsibility and deep concern on the common wo rld.This is supposed to be the future of the wo rld.
García Márquez;A Very O ld M an w ith Enormous W ings;theman-driven discourse;myth;p lay
I106.4
A
1008-4738(2010)05-0060-05
2010-08-29
赵崇璧(1975-),男,郧阳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文艺学硕士,研究方向:文艺理论。
湖北工业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0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