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大雷
(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广西桂林541004)
南北朝时,诗歌已经普及,钟嵘《诗品序》所谓当时“词人作者,罔不爱好。今之士俗,斯风炽矣。才能胜衣,甫就小学,必甘心而驰骛焉”;而人们对赋,依然有着极大的重视,北齐文人魏收提出“会须作赋,始成大才士”。①魏收话语的背景与温子升、邢邵争胜,贬斥温子升全不作赋、邢邵赋作只有一两首,但他的这种说法给文学史提出一个重要的问题,为什么“会须作赋,始成大才士”?这就是说,作赋所须之“才”比其他文体写作所须之“才”要大,要多;倒过来说,南北朝时作赋须有哪些“才”?
《北齐书·魏收传》载魏收作有《南狩赋》、《聘游赋》、《皇居新殿台赋》、《怀离赋》、《庭竹赋》,但今均亡佚。不过,魏收本传在记载魏收作这几篇时,也是有一些叙说的,以下录之:
孝武尝大发士卒,狩于嵩少之南旬有六日。时天寒,朝野嗟怨。帝与从官及诸妃主,奇伎异饰,多非礼度。收欲言则惧,欲默不能已,乃上《南狩赋》以讽焉,时年二十七,虽富言淫丽,而终归雅正。帝手诏报焉,甚见褒美。郑伯谓曰:“卿不遇老夫,犹应逐兔。”
初,神武固让天柱大将军,魏帝敕收为诏,令遂所请。欲加相国,问品秩,收以实对,帝遂止。收既未测主相之意,以前事不安,求解,诏许焉。久之,除帝兄子广平王赞开府从事中郎,收不敢辞,乃为《庭竹赋》以致己意。
收兼通直散骑常侍……在途作《聘游赋》,辞甚美盛。
三台成,文宣曰:“台成须有赋。” (杨)忄音先以告收,收上《皇居新殿台赋》,其文甚壮丽。时所作者,自邢邵已下咸不逮焉。收上赋前数日乃告邵。邵后告人曰:“收甚恶人,不早言之。”
帝曾游东山,敕收作诏,宣扬威德,譬喻关西,俄顷而讫,词理宏壮。帝对百僚大嗟赏之。仍兼太子詹事。收娶其舅女,崔昂之妹,产一女,无子。魏太常刘芳孙女,中书郎崔启师女,夫家坐事,帝并赐收为妻,时人比之贾充置左右夫人。然无子。后病甚,恐身后嫡媵不平,乃放二姬。及疾瘳追忆,作《怀离赋》以申意。
其中的评价实在是泛泛之论,一是“富言淫丽”、“辞甚美盛”、“文甚壮丽”云云,称语言华美;二是“以致己意”“以申意”,称词语达意。那么,魏收所称作赋到底须有哪些“大才”?
或称创作的速度?《北齐书·魏收传》载魏收年轻时候的事:
节闵帝立,妙简近侍,诏试收为《封禅书》,收下笔便就,不立稿草,文将千言,所改无几。时黄门郎贾思同侍立,深奇之,白帝曰:“虽七步之才,无以过此。”
又载:
侯景叛入梁,寇南境。文襄时在晋阳,令收为檄五十余纸,不日而就。又檄梁朝,令送侯景,初夜执笔,三更便了,文过七纸。
是否魏收自诩其“下笔便就”的创作速度?但世人早就不以落笔快慢论英雄了,《西京杂记》卷三就载:
枚皋文章敏疾,长卿制作淹迟,皆尽一时之善。
《文心雕龙·神思》也说过,创作才华不以迟速计,其云:
人之禀才,迟速异分,文之制体,大小殊功。相如含笔而腐毫,扬雄辍翰而惊梦,桓谭疾感于苦思,王充气竭于思虑,张衡研京以十年,左思练都以一纪。虽有巨文,亦思之缓也。淮南崇朝而赋《骚》,枚皋应诏而成赋,子建援牍如口诵,仲宣举笔似宿构,阮据案而制书,祢衡当食而草奏,虽有短篇,亦思之速也。
迟速皆有大才。现实也是如此,《皇居新殿台赋》,魏收早一点得到消息有充裕的时间创作,邢邵后作,但史书也只是说魏收之作“自邢邵已下咸不逮焉”。
《西京杂记》卷二载:
司马相如为《上林》、《子虚》赋,意思萧散,不复与外事相关,控引天地,错综古今,忽然如睡,焕然而兴,几百日而后成。
从司马相如作赋花费的气力,可知作赋是要有大才的,那么究竟须有哪些大才呢?现在我们改换思路,从南北朝赋作应具备哪些要素来探讨这一问题。
中古时对“谏”是有研究的。古代有所谓“五谏”,各有说法。汉刘向《说苑·正谏》云:
汉班固《白虎通·谏诤》云:
人怀五常,故有五谏。谓讽谏、顺谏、窥谏、指谏、陷谏。
《公羊传·庄公二十四年》“三谏不从”汉何休注:
谏有五,一曰讽谏,孔子曰:‘家不藏甲,邑无百雉之城,季氏自堕之’是也;二曰顺谏,曹羁是也;三曰直谏,子家驹是也;四曰争谏,子反请归是也;五曰赣谏,百里子蹇叔子是也。
《后汉书·李云传论》“礼有五谏,讽为上。”李贤注:
讽谏者,知患祸之萌而讽告也。顺谏者,出辞逊顺,不逆君心也。窥谏者,视君颜色而谏也。指谏者,质指其事而谏也。陷谏者,言国之害,忘生为君也。
《孔子家语·辨证》:
赋应该有讽谏,这是赋家的共识,最早在宋玉就有《讽赋》,以后汉代孔臧有《谏格虎赋》,都直接以“讽”或“谏”命题。赋之“谏”是讽谏,赋应该有怎样的讽谏?赋能不能起到讽谏作用?中古时期是有不同看法的。司马迁在《史记·司马相如传》称《子虚》、《上林》“其卒章归之于节俭,因以风 (讽)谏”。而《汉书·扬雄传》载,扬雄认为赋不能起到讽谏作用,其云:
雄以为赋者,将以风也,必推类而言,极丽靡之辞,闳侈钜衍,竞于使人不能加也,既乃归之于正,然览者已过矣。往时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赋》欲以风,帝反缥缥有陵云之志。繇是言之,赋劝而不止,明矣。
张衡《东京赋》末也有一段论讽谏的话语:
夫水所以载舟,亦所以覆舟。坚冰作於履霜,寻木起於蘖栽。昧旦丕显,后世犹怠。况初制於甚泰,服者焉能改裁?故相如壮《上林》之观,杨雄骋《羽猎》之辞,虽系以墙填堑”,乱以“收置解罘”,卒无补於风规,礻氏以昭其愆尤。
批评司马相如、扬雄赋作没有起到讽谏的作用。而《汉书·艺文志》“诗赋略论”称:
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其后,宋玉、唐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下及扬子云,竞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
这是称汉以前的赋有讽谏,汉以后的赋“没其风谕之义”。班固《两都赋序》称:
或以抒下情以通讽谕,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雍容揄扬,著于后嗣,抑亦雅颂之亚也。
则是全面肯定汉赋都有讽谏。
由此而言,作赋须有讽谏之才是自赋兴起、兴盛直至南北朝时中古赋家、中古批评家的共识。赋的讽谏要能够被再高位者理解并接受,这样的赋才是“大才士”所为。司马相如《大人赋》的讽谏是失败的例子,但魏收《南狩赋》的讽谏是成功的例子,于是有“帝手诏报焉,甚见褒美”;甚至有如果没有讽谏或讽谏不成功,“犹应逐兔”、那就还在打猎。
《西京杂记》卷二载,人“问以作赋,”司马相如曰:
合纂组以成文,列锦绣而为质。一经一纬,一宫一商,此赋之迹也。赋家之心,苞括宇宙,总览人物,斯得之于内,不可得而传。
虽说“不可得而传”,但从文中所说“赋之迹”、“赋家之心”,可知作赋须有宏大构思实际包括两个方面,一是作品的构成,二是赋家的用心。
枚乘《七发》,是赋的先期作品,先是吴客与楚太子的问答,然后说七事以启发;之所以称之为宏大构思,是因为如此构思难以逾越,于是形成规模效应,作品甚众,号称“七林”,傅玄《七谟序》云:
昔枚乘作《七发》,而属文之士若傅毅、刘广世、崔る、李尤、桓麟、崔琦、刘梁、桓彬之徒,承其流而作之者纷焉,《七激》《七兴》《七依》《七款》《七说》《七蠲》《七举》《七设》之篇,于是通儒大才马季长、张平子亦引其源而广之,马作《七厉》,张造《七辨》,或以恢大道而导幽滞,或以黜瑰 而托讽咏,扬辉播烈,垂于后世者,凡十有余篇。自大魏英贤迭作,有陈王《七启》,王氏《七释》,杨氏《七训》,刘氏《七华》,从父侍中《七诲》,并陵前而邈后,扬清风于儒林,亦数篇焉。
这就是说如此构思后世始终贯彻。又如“明道述志”赋,也是因其宏大构思而形成规模效应,成为系列。陆机《遂志赋序》云:
昔崔篆作诗以明道述志,而冯衍又作《显志赋》,班固作《幽通赋》,皆相依仿焉,张衡《思玄》,蔡邕《玄表》,张叔《哀系》,此前世之可得言者也……余备托作者之末,聊复用心焉。
又如赋的答难体系列,挚虞《文章流别论》曰:
若《解嘲》之弘缓优大,《应宾》之渊懿温雅,《连旨》之壮厉忄亢慨,《应间》之绸缪契阔,郁郁彬彬,靡有不长焉矣。
这些赋作之所以有相同的题材结构,就是因其早期的作品有宏大构思而形成传统,于是历代依仿。
又如司马相如,史称开创了汉大赋兴盛的局面,其《子虚》《上林》如《史记·司马相如列传》称:
相如以“子虚”,虚言也,为楚称;“乌有先生”者,乌有此事也,为齐难;“无是公”者,无是人也,明天子之义。故空藉此三人为辞,以推天子诸侯之苑囿。
后世大赋,如“京都”、“田猎”之类,②都是“空藉”某某“为辞”,“以推”某某,即《文心雕龙·诠赋》所云“遂客主以首引,极声貌以穷文。斯盖别诗之原始,命赋之厥初也”,其构思、格式是司马相如所奠定的。
又如赋的“音乐类”,也有着宏大构思,其开创之作王褒《洞箫赋》,首叙制箫之竹生长的环境,次叙能工巧匠的之作与乐官的校定,再叙吹箫的盲人,并重点叙写箫声之妙,最后写各种人物乃至诸种虫类被箫声所感动。
赋推崇一种宏大构思,这种宏大构思,如果自己不能创造就依仿前人,如果自己能够创造,那后人就依仿自己。我们以《文选》赋的分类为的,看魏收的赋作可入哪几类。其《南狩赋》可入“田猎”类,其《聘游赋》可入“纪行”类,其《皇居新殿台赋》可入“宫殿”类,其《怀离赋》可入“哀伤”类,其《庭竹赋》,《梁书·刘杳传》载:
(刘杳)因著《林庭赋》,王僧孺见之叹曰:“《郊居》以后,无复此作。”
《郊居》为沈约《郊居赋》,《庭竹赋》应该与《林庭赋》、《郊居赋》相类,可入“志”类。那魏收赋作的构思多是依仿前人的,起码在类别上没有超出前人。
早先,赋强调虚构,所谓“空藉”某某“为辞”“以推”某某,但是至“纪行”类作品有了改变。如曹大家《东征赋》,《文选》李善注曰:
潘岳《西征赋》,《文选》李善注曰:
臧荣绪《晋书》曰:岳为长安令,作《西征赋》,述行历,论所经人物山水也。
所谓“述所经历”、“述行历,论所经人物山水”云云,都是说叙写自己的亲身经历以及所历之地的古迹、人物、山水等,是从纪实出发的。
西晋时,开始从理论上论证虚拟风气的改变。讨论是围绕着《三都赋》进行的。先是有左思《三都赋序》的表述自云:
班固曰:赋者,古诗之流也。先王采焉,以观土风。见绿竹猗猗,则知卫地淇澳之产。见在其版屋,则知秦野西戎之宅。故能居然而辨八方。然相如赋《上林》,而引“卢橘夏熟”杨雄赋《甘泉》而陈“玉树青葱”。班固赋《西都》而叹以出比目。张衡赋《西京》,而述以游海若。假称珍怪,以为润色。若斯之类,匪啻于兹。考之果木,则生非其壤,校之神物,则出非其所。於辞则易为藻饰,於义则虚而无徵。且夫玉卮无当,虽宝非用,侈言无验,虽丽非经。而论者莫不诋讦其研精,和者大氐举为宪章。积习生常,有自来矣。
余既思摹《二京》而赋《三都》。其山川城邑,则稽之地图;其鸟兽草木,则验之方志。风谣歌舞,各附其俗,魁梧长者,莫非其旧。何则?发言为诗者,咏其所志也;升高能赋者,颂其所见也。美物者贵依其本,赞事者宜本其实。匪本匪实,览者奚信?且夫任土作贡,《虞书》所著;辩物居方,《周易》所慎。聊举其一隅,摄其体统,归诸诂训焉。
左思引《诗经》证纪实传统,批评汉代赋作的虚构,又张扬本人之作的纪实。又有皇甫谧《三都赋序》云:
若夫土有常产,俗有旧风;方以类聚,物以群分。而长卿之俦,过以非方之物,寄以中域,虚张异类,托有于无,祖构之士,雷同影附,流宕忘反,非一时也。
赞赏左思之作对“土有常产”的叙写,批评“长卿之俦”的“虚张异类,托有于无”。卫权《左思三都赋略解序》则称赏《三都赋》的纪实:
言不苟华,必经典要,品物殊类,禀之图籍;辞义瑰玮,良可贵也。
刘逵《注左思蜀都赋吴都赋序》说:
非夫研核者不能练其旨,非夫博物者不能统其异。
从左思作品出发提出征实的具体操作途径。
我们再来看《晋书·文苑·袁宏传》的例子:
后为《东征赋》,赋末列称过江诸名德,而独不载桓彝。时伏滔先在温府,又与宏善,苦谏之。宏笑而不答。温知之甚忿,而惮宏一时文宗,不欲令人显问。后游青山饮归,命宏同载,众为之惧。行数里,问宏云:“闻君作《东征赋》,多称先贤,何故不及家君?”宏答曰:“尊公称谓非下官敢专,既未遑启,不敢显之耳。”温疑不实,乃曰:“君欲为何辞?”宏即答云:“风鉴散朗,或搜或引,身虽可亡,道不可陨,宣城之节,信义为允也。”温泫然而止。宏赋又不及陶侃,侃子胡奴尝于曲室抽刃问宏曰:“家君勋迹如此,君赋云何相忽?”宏窘急,答曰:“我已盛述尊公,何乃言无?”因曰:“精金百汰,在割能断,功以济时,职思静乱,长沙之勋,为史所赞。”胡奴乃止。
赋作“列称过江诸名德”,缺桓彝、陶侃,其后人的追问自然是有道理的。又如庾信《哀江南赋》,其序中称“陆机之辞赋,先陈世德”,为赋作叙写自己的身世、经历的纪实性张本。
刘勰《文心雕龙·夸饰》则是从创作手法上批评“夸饰”失实:
自宋玉、景差,夸饰始盛;相如凭风,诡滥愈甚。故上林之馆,奔星与宛虹入轩;从禽之盛,飞廉与鹪明俱获。及扬雄《甘泉》,酌其馀波。语瑰奇则假珍于玉树;言峻极则颠坠于鬼神。至《东都》之比目,《西京》之海若,验理则理无不验,穷饰则饰犹未穷矣。又子云《羽猎》,鞭宓妃以饷屈原;张衡《羽猎》,困玄冥于朔野,娈彼洛神,既非魍魉,惟此水师,亦非魑魅;而虚用滥形,郴其疏乎?此欲夸其威而饰其事,义睽剌也。
由此而言,纪实之才也是赋家须有的,但汉代的赋是认可“夸饰”的。纪实与“夸饰”并不构成严重对立,应该是纪实中有“夸饰”,“夸饰”中有纪实。
刘勰《文心雕龙·事类》论用典曰:
事类者,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
“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即以历史人物替代当今人物,以历史事迹证明当今事迹,因此,历史人物、历史事迹在作品中是没有独立地位的,要紧的是替代与证明。曹丕《答卞兰教》曾说“赋者,言事类之所附也”,指出赋有罗列名物的特点,如果罗列的名物有所替代与证明,那么就是典故运用了。又有所谓徵引、徵文,即引证成文,《晋书·刑法志》所说“主者唯当徵文据法,以事为断耳”;《宋书·礼志三》所说“夫《礼记》残缺之书,本无备体,折简败字,多所阙略。正应推例求意,不可动必徵文。”
《文心雕龙》在好几篇中说到赋的运用典故与征引。如《比兴》篇说“马融《长笛》云:‘繁缛络绎,范、蔡之说也’,此以响比辩者也”;《丽辞》篇说:
宋玉《神女赋》云:“毛嫱鄣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无色。”此事对之类也。仲宣《登楼》云:“钟仪幽而楚奏,庄舄显而越吟。”此反对之类也。
《事类》篇多有文字论汉赋的用典与征引:
观夫屈宋属篇,号依诗人,虽引古事,而莫取旧辞。唯贾谊《服鸟赋》,始用冠之说;相如《上林》,撮引李斯之书,此万分之一会也。及扬雄《百官箴》,颇酌于《诗》、《书》;刘歆《遂初赋》,历叙于纪传;渐渐综采矣。至于崔班张蔡,遂捃摭经史,华实布,因书立功,皆后人之范式也。
又有:
刘劭《赵都赋》云:“公子之客,叱劲楚令歃盟;管库隶臣,呵强秦使鼓缶。”用事如斯,可称理得而义要矣。
如此多的阐述,表明赋要用典与征引已经形成风气。
为了适应诗、赋的用典与征引,当时又有隶事的风气,《南史·王谌传》载:
尚书令王俭尝集才学之士,总校虚实,类物隶之,谓之隶事,自此始也。俭尝使宾客隶事多者赏之,事皆穷,唯庐江何宪为胜,乃赏以五花簟、白围扇。坐簟执扇,容气甚自得。扌离后至,俭以所隶示之,曰:“卿能夺之乎?”扌离操笔便成,文章既奥,辞亦华美,举坐击赏。扌离乃命左右抽宪簟,手自掣取扇,登车而去。俭笑曰:“所谓大力者负之而趋。”
隶事之风,自王俭始;以隶事多者为胜。《南史·沈约传》载:
(沈)约尝侍宴,会豫州献栗,径寸半。帝奇之,问栗事多少,与约各疏所忆,少帝三事。
《南史·刘峻传》载:
初,梁武帝招文学之士,有高才者多被引进,擢以不次。峻率性而动,不能随众沉浮。武帝每集文士策经史事,时范云、沈约之徒皆引短推长,帝乃悦,加其赏赉。曾策锦被事,咸言已罄,帝试呼问峻,峻时贫悴冗散,忽请纸笔,疏十余事,坐客皆惊,帝不觉失色。自是恶之,不复引见。及峻《类苑》成,凡一百二十卷,帝即命诸学士撰《华林遍略》以高之,竟不见用。
为适应隶事多者为胜,于是还要编纂这样的书籍,这就是类书。
南北朝赋作用典与征引的例子很多,如庾信《枯树赋》有着“《淮南子》云:‘木叶落,长年悲’”云云的征引,以下以萧纲作品为例看赋的用典与征引。其《秋兴赋》“乃息书幌之劳,以命北园之驾”,前者或用《后汉书》载“孙敬,字文质,好学,闭户读书,不堪其睡,乃以绳悬之屋梁,人曰闭户先生”之事;后者或用《诗·秦风·驷》“於北园,四马既闲”,或用曹丕《与朝歌令吴质书》“每念昔日南皮之游……驰骛北场,旅食南馆,浮甘瓜於清泉,沈朱李於寒水。白日既没,继以朗月,同乘并载,以游后园”云云。其《舌赋》“鲁谈笑而军却,王言咏而瑞隆,陆有千金之富,周为一说之功”四句,分别用鲁仲连、王陵、陆贾及吕尚遇周文王之事。其《舌赋》又有“粉虞卿之白璧,碎汉王之玉斗”分别用虞卿与鸿门宴之事。其《筝赋》、《金钅享赋》亦多用典与征引,而其《悔赋》,征引古人古事,可与江淹《恨赋》、《别赋》相媲美。
赋作要运用典故与征引,自汉代以来是个渐进的过程,至南北朝后期成为时尚,至庾信《哀江南赋》达到顶峰。
沈约《宋书·谢灵运》阐述文学史,其中云:
自汉至魏,四百馀年,辞人才子,文体三变。相如工为形似之言,二班长於情理之说,子建、仲宣,以气质为体,并扌票能擅美,独映当时。
可见其是诗、赋同论的。然后又云:
若夫敷衽论心,商榷前藻,工拙之数,如有可言。夫五色相宣,八音协畅,由乎玄黄律吕,各物宜。欲使宫羽相变,低昂舛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妙达此旨,始可言文。至於先士茂制,讽高历赏,子建函京之作,仲宣灞岸之篇,子荆零雨之章,正长朔风之句,并直举胸情,非傍诗史,正以音律调韵,取高前式。自灵均以来,多历年代,虽文体稍精,而此秘未睹。至於高言妙句,音韵天成,皆暗与理合,匪由思至。张蔡、曹王,曾无先觉,潘、陆、颜、谢,去之弥远。
这是讨论文章的音律问题,这种讨论同样是涵括诗、赋的,也就是说,赋的音律问题也是时代所重视的。
日僧弘法大师《文镜秘府论序》谈到“沈侯、刘善之后,王、皎、崔、元之前,盛谈四声,争吐病犯,黄卷溢箧,缃帙满车”的情况,其书西卷《论病》又称“ 、约已降,兢、融以往,声谱之论郁起,病犯之名争兴,家制格式,人谈病累”。《文镜秘府论》就记载了这些言论,这些言论有些是论包括赋在内的“笔”的音律问题的,如西卷《文二十八种病》论“蜂腰”:
刘滔亦云:‘为其同分句之末也。其诸赋、颂,皆须以情斟酌避之,如阮《止欲赋》云:“思在体为素粉,悲随衣以消除”,即“体”与“粉”、“衣”与“除”同声是也。
又论“上尾”:
或曰:……其赋、颂,以第一句末不得与第二句末同声。如张然明《芙蓉赋》云“潜灵根于玄泉,擢英耀于清波”是也。
而其天卷《四声论》论及北朝文学之士的讲究音律说:
……才子比肩,声韵抑扬,文情婉丽,洛阳之下,吟讽成群;及徙宅邺中,辞人间出,风流弘雅,泉涌云奔,动合宫商,韵谐金石者,盖以千数,海内莫之比也。
在这样的氛围下,魏收所谓“会须作赋,始成大才士”之“才”,音律亦是重要一项。当然,作赋对音律的追求,是南北朝整个社会对所谓“文笔”音律的追求之一吧。
或称作赋须有铺张扌离丽之才,《周礼·春官·大师》“教六师”汉郑玄注曰“赋之言铺,直铺陈今之政教善恶”,是讲手法;《文心雕龙·诠赋》说“赋者,铺也。铺采扌离文”及“极声貌以穷文”,就是讲赋的文体特点。如司马相如《子虚赋》写云梦泽,则有“其山”、“其土”、“其石”、“其东”、“其南”、“其西”、“其北”、“其下”名物与方位的铺叙。难怪有司马光《涑水记闻》卷三记载夏竦向姚铉学习作赋的故事:《水赋》,“汝何不于水之前后左右广言之,则多矣”,这是宋代的事,但道理是一样的,是讲具体运用。而《汉书·扬雄传》载扬雄称说赋的文体特征为“必推类而言,极丽靡之辞,闳侈钜衍,竞于使人不能加也”,铺张扌离丽的下限在于“竞于使人不能加也”。作赋须有铺张扌离丽之才是人人尽知的,不言而喻,前人之述备矣,此处不论。
作赋还须有诗歌才华,在赋中穿插诗歌,既展现了赋家不俗的品味与多方面的才艺,又使赋作更丰富多彩。赋作中穿插有作品人物吟咏的诗歌,兴起的很早,如宋玉《登徒子好色赋》有“臣 (章华大夫)观其丽者,因称诗曰”及女子“复称诗曰”;这在两汉赋作中是很普遍的,如枚乘《梁王菟园赋》的“于是妇人先称曰”,枚乘《七发》篇中有“伯子牙为之歌,司马相如《美人赋》“臣遂抚弦为幽兰白雪之曲,女乃歌曰”,傅毅《七激》在讲第一事——音乐时亦有“歌曰”,傅毅《舞赋》写舞蹈中的“亢音高歌”,张衡《舞赋》舞者“展清声而长歌”,等。这些诗歌及其吟咏方式,都可以视之为赋作的有机组成部分。而班固起,有意把诗歌处于篇末,似乎是专门的吟咏,如《两都赋》末尾有“今将授子以五篇之诗”,前三篇为四言,后两篇是楚歌;张衡《南都赋》篇末有“齿儿齿眉寿鲐背之叟,皤皤然披黄发者,喟然相与歌曰”;赵壹《刺世疾邪赋》篇末,“有秦客者,乃为诗曰”及“鲁生闻此辞,系而作歌曰”,共五言诗二首。这谢诗歌虽然有着某种点明赋旨的作用,但显得有点外在的附加。
早期的赋中有诗歌,这些情况可以看作是诗歌在没有完全兴盛、没有独立之前对赋作的一种依附,当然也是赋家对自己另一种文学才华的展示。而待后来诗歌独立,亦“蔚成大国”,也有赋家刻意在赋中吟咏诗歌,如鲍照《芜城赋》末段:
天道如何?吞恨者多。抽琴命操,为芜城之歌。歌曰:“边风急兮城上寒,井迳灭兮丘陇残。千龄兮万代,共尽兮何言!”
《梁简文帝集》中有《晚春赋》,《元帝集》有《春赋》,赋中多有类七言诗者。
实在是把赋当作新兴诗体的试验场。但是,把诗写得像赋与把赋写得像诗二者又往往是相混淆的,所谓诗赋合一;因此,这里似乎向我们显示出日后诗赋合一的趋势,其实不然,诗赋的合一也就到此为止。文学史的发展告诉我们,日后的诗赋,二者都在极力突出各自的本质特点,于是,诗还是诗,赋还是赋;甚至,诗更是诗,赋更是赋。
早期的作赋还须一些“大才”,赋家对这些“大才”有所尝试,但未能推广开来而不能持久。比如在赋中显示自己的文字学功夫与才华。司马相如《子虚》《上林》赋,好用生词僻字,这与司马相如精通文字学、作过字书《凡将篇》有相当的关系;至赋家扬雄、班固的赋作亦是在文字上夸奇炫博。这些做法招致人们的批评,王充《论衡·自纪》就说“深覆典雅,指意难睹,唯赋颂耳”;刘勰《文心雕龙·练字》云:
是以缀字属篇,必须拣择:一避诡异,二省联边,三权重出,四调单复。诡异者,字体瑰怪者也……联边者,半字同文者也。状貌山川,古今咸用,施于常文,则龃龉为瑕,如不获免,可至三接,三接之外,其字林乎!重出者,同字相犯者也……单复者,字形肥瘠者也。瘠字累句,则纤疏而行劣;肥字积文,则黯而篇暗。善酌字者,参伍单复,磊落如珠矣。凡此四条,虽文不必有,而体例不无。若值而莫悟,则非精解。
这些缺点,以司马相如为代表的赋家之作都有,而且他们是有意为之;其后赋作的文字运用虽然还是追求“侈丽宏衍”,但渐归正常而不刻意追求冷僻难认;这与世人及赋家渐不认同作赋如此在文字上争奇斗艳有关,或者说,文字学这样的才华渐渐不被赋家看重了。
以上讨论了南北朝作赋须有之“才”,如此才能作赋,如此“始成大才士”。其实,南北朝作赋须有之“才”,就是指当时赋的基本特质,以上讨论的文学史意义在于,各个时代赋的基本特质是不大一样的,此中有与时俱进的问题。
注释:
①《北齐书·魏收传》载:“始 (魏)收比温子升、邢邵稍为后进,邵既被疏出,子升以罪幽死,收遂大被任用,独步一时。议论更相訾毁,各有朋党。收每议陋邢邵文。邵又云:‘江南任日方,文体本疏,魏收非直模拟,亦大偷窃。’收闻乃曰:‘伊常于《沈约集》中作赋,何意道我偷任日方。’任、沈俱有重名,邢、魏各有所好。武平中,黄门郎颜之推以二公意问仆射祖,答曰:‘见邢、魏之臧否,即是任、沈之优劣。’收以温子升全不作赋,邢虽有一两首,又非所长,常云:‘会须作赋,始成大才士。唯以章表碑志自许,此外更同儿戏。’”
②此处赋的类别,依萧统《文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