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洋
(深川大学文学院,广东深圳 518060)
潘岳哀悼作品中的“心画心声”
刘 洋
(深川大学文学院,广东深圳 518060)
潘岳是西晋太康时期文坛上的代表人物,却又是一个极具争议的人物。金人元好问认为潘岳“心画心声总失真”,也形成了后人对潘岳整体作品因人废文的趋势。本人选取潘岳的哀悼类作品进行观照,结合其人生经历,分析其哀悼作品中流露出的情感,为潘岳人生之“心画心声”,以对潘岳作品有更准确全面的了解。
潘岳;哀悼作品;“心声心画”
一
西晋文坛,人才实盛,钟嵘《诗品序》云:“太康中,三张、二陆、两潘、一左,勃尔复兴,踵武前王,风流未沫,亦文章之中兴。”[1]20-21潘岳是西晋太康时期文坛上的代表人物,却又是一个极具争议的人物。元好问在《论诗三十首》中对潘岳提出质疑:“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这段具有典范意义的评说,从“心画心声总失真”的角度,揭示了潘岳创作中为文与其为人不一而导致的失真现象,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后人衡量和品评潘岳创作的标准,从此形成了潘岳批评中因人废文的趋势。
孟子云:“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文学作品和作家本人的生活经历以及时代背景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因而只有结合作家的个人经历,才能更好地理解和把握文学作品的思想内容。刘勰在《文心雕龙·才略》中云:“潘岳敏给,辞自和畅,钟美于《西征》,贾余于哀诔,非自外也。”[2]700值得指出的是,潘岳的哀悼作品创作不仅与当时的社会环境有关系,也与潘岳本人的文学气质、个人性格和人生经历有着重要的关系。这使得潘岳的哀悼作品中所体现出的真挚情感也尤为引人注意。
西晋的社会政治文化环境相较前代宽松,虽然儒家思想一直占据重要地位,但是道家与佛家思想在西晋逐渐为更多人接受,形成了文化思想学术上的儒、佛、道三家并存的局面。在这种政治文化环境宽松、生命意识觉醒,感伤之风弥漫的大背景下,使得西晋的文人们不可能像建安作家那样笔调慷慨激昂,也不能如正始作家那样反叛传统礼教。这一时期的文人越来越关注自身,他们的感情世界自然呈现出一种内敛的趋势,文学作品善于表现作家的内心世界与情感,走入狭小的情怀。王锺陵先生的《中国中古诗歌史》将对于张华的“风云气少,儿女情多”的评价用于潘岳的身上,也是恰到好处的。潘岳在作品中对生命、人生意识的关注,是这一时代的特色,同时来自于对逝去亲友情感的倾诉,不少作品正体现了潘岳的“心画心声”。
二
潘岳作品,《隋书》《旧唐书》《新唐书》《宋史》等皆有著录。这些作品流传之中多有散佚,董志广先生的《潘岳集校注》中收录其作品仅七十多篇,按体裁分为诗、赋、表、书、议、颂、赞、箴、训、碑、哀文、祭文、诔等十三类。其中现存完整的哀悼作品涉及了诗、赋、哀文、祭文、诔、碑等多种体裁,约33篇,占了潘岳现存作品的近一半。
《晋书·潘岳传》云:“(潘岳)尤善为哀诔之文”。潘岳的哀悼作品表现的不是重大的社会问题,却是人间最普通而动人的感情。这些哀悼作品按其所哀吊的对象不同,大致可分悼念妻子、子女、亲友和应酬四类:如悼念妻子的《悼亡赋》、《哀永逝文》、《悼亡诗三首》、《哀诗》等。悼念子女的《金鹿哀辞》、《伤弱子辞》、《思子诗》等。悼念亲友的《怀旧赋》、《杨荆州诔》、《哭弟文》、《寡妇赋》、《为杨长文作弟仲武哀祝文》、《为任子咸妻作孤女泽兰哀辞》等。应酬类如《为诸父祭庾新妇文》、《世祖武皇帝诔》、《太宰鲁武公诔》、《宜城宣君诔》、《庾尚书诔》、《南阳长主公诔》、《皇女诔》、《贾充诔》、《景献皇后策哀文》、《京陵公主女王氏哀辞》、《悲邢生辞》、《吊孟尝君文》等。
在这类作品中,应酬部分多为皇帝、皇后、公主、权臣等的代作,属于官体文,其中的真情流露自然有限。但皇室权贵请其代作,可见潘岳善为哀诔之誉名不虚传。潘岳的作品极少表现大的社会事实,仅有《九品议》、《上客舍议》、《关中诗十六首》、《马汧督诔》等寥寥数篇,将社会动乱、人民命运联系起来表达爱国爱民的思想。潘岳的作品多是在个人的世界里号泣哭诉,在小范围之内关注身边的亲人、亲情,有感即发,真切地反映潘岳的悲剧人生和重情的心态,体现了潘岳的个人情感需要。
潘岳哀悼作品如泣如诉,拥有强烈地震撼人心的力量,这固然是由特定的时代氛围所致,是魏晋时代感伤思潮的反映,但更不能排除作家个人的因素。潘岳的一生经受着生命的易逝与分离的悲凉,他先后失子、丧妻、亡女,亲友也相继离世。他少年才高,一心想通过仕途实现其政治理想,无奈诸多不顺,元康元年(291年)身陷宫廷之争,险遭诛戮。这之后,潘岳走上依附权贵之路,在永康元年(300年),另一场政治斗争中,潘岳被牵连至死,株连三族。但其“谄事贾谧”、“望尘而拜”、“构陷于愍怀太子”为后人所知,亦为后人不齿。
潘岳一生就是生活在这样一个充满悲哀的环境里。作家在为文之时,不可避免地受到自己情感经历的影响,我们在看到其为人的过失和文章中表现的庸俗之情的同时,也不能抹杀潘岳哀悼作品的整体成就以及在作品中所表达的真情实感。潘岳在诗文中大量地抒写哀情,正是对当时那个黑暗社会、动乱时代的控诉。命运多舛的潘岳在一次次的生离死别中,对伤逝的体验可谓刻骨铭心,在悲痛的切身感触中,潘岳饱含深情的带着对生命的迷茫的寻求探问,写出了无数动人的篇章。《悼亡诗三首》是潘岳的代表作,亦是传诵千古的悼亡名篇。清人沈德潜对潘岳的诗文和人品评价都不高,但是却将其《悼亡诗》选入《古诗源》,称“格虽不高,其情自深也”。[3]162可是潘岳没有庄子在生死观上的通达,尽管他效法庄子悼妻:“庶几有时衰,庄缶犹可击”[4]254,但却会不自觉的“抚衿长叹息,不觉涕霑胸”[4]254,他的哀情无处不在,以至于“声有止兮哀无终”[5]153。《悼亡诗三首》之一中“春风缘隙来,晨霤承檐滴”,春风吹来,本是一片欣喜与希望之情,可是妻子离世,儿女早夭,天命之年的潘岳望着窗檐一滴滴落下的水滴,心里拥有的不是期待,而更是无尽的悲哀。“凄凄朝露凝,烈烈夕风厉……念此如昨日,谁知已卒岁……衾裳一毁撤,千载不复引。”潘岳下笔,哀情缠绵,催人泪下。正是人生中情感上永诀的悲剧使得潘岳对哀情的体验尤为细腻、真切,为后人称道。
元康二年(292年),四十六岁的潘岳中年得子。幸免于永康元年的宫廷之后,在潘岳举家迁往长安之时,弱子却不幸早夭,这带给潘岳的不仅仅是情感上的伤痛,更是宗族血脉无以为继的悲哀。不仅如此,就在妻子杨氏去世的当年,潘岳的女儿也未能幸免。几年之间,妻子离世,儿女早夭,潘岳的情感上可谓打击连连。在潘岳与人生经历密切相关的哀悼作品中,《思子诗》里“奈何念稚子,怀奇陨幼龄”,《伤弱子辞》里“叶落永离,覆水不收”,是一个慈父的无奈与永诀的悲凄;《金鹿哀辞》“呜呼上天,胡忍我门。良嫔短世,令子天昏”其中的呼喊与控诉,悲怆之至。经受了接二连三的打击,潘岳已然“块如瘣木,枯艾独存”,作者此时的伤心情态和恍惚心情,令人忍不住掬一把伤心泪,“将反如疑,回首长顾”,将这种悲哀带到了极点。
刘勰认为潘岳哀悼文“情洞悲苦”,这正是潘岳哀作为人称道的重要原因,在他的哀悼作品之中,真情流露随处可见。仕途中的不顺已然无人可诉,至亲之人又纷纷离世,潘岳将痛苦、绝望的真情付诸文中,情真意切。
设身处地才能理解,将心比心方能同情,潘岳哀悼作品中的真情实感是无容置疑的。像《为任子咸妻作孤女泽兰哀辞》《为杨长文作弟仲武哀祝文》等为远亲作的代作也并不全是为文造情。身为父亲必能体会对儿女的疼爱,必能体会对失去子女遭受的苦痛,而妻侄仲武在潘岳其妻去世之时曾与他一同彻夜守灵,而今,姑侄相继离世,在潘岳心中自是感慨万千。他以被代之人的身份设身处地把他对哀情的体会化作涓涓思念的细流,恰到好处。无怪乎刘勰在《文心雕龙·哀吊》称:“《金鹿》《泽兰》,莫之或继也”,对《金鹿哀辞》、《为任子咸妻作孤女泽兰哀辞》给予了高度的评价。
三
撇开应酬类哀悼作品的官文气息过重,我们可以在其哀悼妻子、子女、亲友的作品中看到潘岳悲惨人生的真实写照。但与此同时,我们应该注意的是,潘岳也不可能完全超越于时代,他的作品中有雕琢堆砌的嫌疑、追求华美辞藻的倾向、为文而造情的痕迹,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也反映着“采缛于正始,力柔于建安”的时代风格特征。
值得指出的是,元好问的批评是针对潘岳《闲居赋》而发,但是后世论者却不自觉的以此来全盘否定潘岳在文学创作上的整体成就,使得金代之后对于潘岳的评价毁多于誉。对于潘岳作品中言行不一的矛盾,王瑶在《中古文学史论》中提到:“这种思想(指崇尚隐逸)既然是当时的主要潮流,作者(潘岳)自会受到社会思想的影响,而且大家都视此为高,即使做不到,也不妨一想……魏晋时期,我们也只能说诗文中的思想和作者生平大半不符合;但若由此便断定他们做文章时是故意在说谎话,却也不见得。……这种企求还是由他们的生活和思想中产生的,他们并不是在说假话,的确是有这样的想法。”[6]206-207这种解释对于潘岳而言是更为公允的。统观潘岳与人生经历有关的这部分哀悼作品中的情感体现,我们或许用“心画心声未失真”更为恰当了。
[1] 钟嵘.诗品集注[M].曹旭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94.
[2] 刘勰.文心雕龙注[M].范文澜,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3] 沈德潜.古诗源[M].北京:中华书局,1963.
[4] 董志广.悼亡诗三首[M]//潘岳集校注.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
[5] 董志广.哀永逝文[M]//潘岳集校注.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
[6] 王瑶.中古文学史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责任编辑:张彩云
I2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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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8275(2010)02-0086-02
2010-01-02
刘洋(1984-),女,安徽淮北人,广东深圳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魏晋南北朝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