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象·消费·职业“:告别故旧换新颜”的北平城市生活
——评许慧琦 《故都新貌——迁都后到抗战前的北平城市消费(1928—1937)》

2010-08-15 00:44胡悦晗翟清菊
淮南师范学院学报 2010年6期
关键词:北平北京消费

胡悦晗,翟清菊

(1.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亚洲研究所,温哥华 V6T1Z2;2.华东师范大学 历史系,上海 200241)

形象·消费·职业“:告别故旧换新颜”的北平城市生活
——评许慧琦 《故都新貌——迁都后到抗战前的北平城市消费(1928—1937)》

胡悦晗1,2,翟清菊2

(1.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亚洲研究所,温哥华 V6T1Z2;2.华东师范大学 历史系,上海 200241)

许慧琦以档案及报刊史料为主,兼及地方志及文集回忆录等资料,融合社会史、城市史、日常生活史、性别史等多种研究方法,从北平的城市形象、市民消费与妇女职业三个方面综合考察北平的城市生活。笔者认为,从迁都至战前的“北平经验”表明摆脱了国都政治阴影的北京展现出融合传统精髓与现代文化的一面,不仅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城市生活,也代表着中国城市探索现代性的独特面向。

形象;消费;职业;城市生活

当前学界在城市史研究方面的持续升温使得北京因被西方学者视为最具中国特色的城市而被重新“发现”,与上海并峙。王德威教授指出:比起上海,北京因为缺乏可以借镜的现成理论模式,所凸现的现代性经验反而更为复杂;如果说上海的现代意义来自于其无中生有的都会奇观,以及近代西方文明交错的影响,北京的现代意义则来自于它所积淀、并列的历史想象与律动。[1]近年来海内外有关北京城市史研究的著作层出不穷。然而,自金朝以来便长期作为国都的北京,似乎注定要蜷缩于“国都”这个政治意涵的阴影之下。当人们面对紫禁城内的红墙、钟楼、琉璃瓦肃然起敬时,北京作为一个现代城市的特质却被抑制。北京之所以被记忆和想象,不是基于这个城市自身的特质,而是因其国都的身份。因此,北京城市史研究面临的一个任务,便是把北京真正看作一个有着自身发展规律和特性的城市,将其从“国都”的政治阴影中解放出来。

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北京正在以日新月异的速度向现代化与国际化日益迈进。然而,今天以国际化都市风貌展现在世人面前的北京却无法抑制在民间日趋蔓延的一股以“文化古城”时期的北平为对象的怀旧思绪。胡同里的叫卖声、大栅栏的熙熙攘攘、在树荫下纳凉、到城墙根儿遛弯儿、夏日去北海公园划船、冬日去陶然亭公园观雪等闲适的生活场景,时常出现在文化老人们的回忆文字中。个中原因耐人寻味。在台湾学者许慧琦看来,这一时期恰恰是考察北京作为一个城市而非国都的最佳时段。许慧琦最初从北平的女招待职业考察国民政府南迁后北平的城市发展与市民生活,进而利用大量北京档案馆的档案文献及报刊文集史料,将主题扩大至北平的城市形象、市民消费与妇女职业,由此追问中国特色的城市现代性意义。该项研究成果以专著形式在2008年由台北学生书局出版,对于了解民国北平的城市生活有着重要借鉴作用。下面,笔者拟对全书的篇章结构、主要内容及核心观点作简单评述。

该书首先描绘出迁都后到抗战前华北的局势变迁及北平市政变化、社会发展及相应持续调整的商业与消费环境;其次讨论北平如何在新的消费环境中,形成某些特定的消费趋势,并开发新的消费资源;进而将焦点转移至人,考察伴随城市新消费而形成的不同消费阶层以及提供新型消费的职业群体、各种围绕消费而滋生的欲望及政府抑制其欲望的努力;最后,透过上述分析,作者将故都北平置于社会变迁与动荡的时局中,从广义消费视角出发,综览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及两性社交等不同层面的发展与变迁所共同交织出的故都北平城市生活与消费的新貌。[2]26-29诚如为该书作序的吕芳上教授所言,该书有两大特色。首先,作者把城市史纳入新社会史中考察城市现代性的问题;其次,该书融合社会史、城市史、日常生活史、性别史等多种研究方法以多种视角切入“黄金十年”的北平。[2]2-3作者以北京市档案馆馆藏民国北平市政档案及30年代报刊史料为主,兼及地方志及文人知识分子的回忆文字等辅助资料,使得全书的资料来源既丰富多样又未落入罗列资料的窠臼。作者在书中的分析既有近似白描的特点叙述,又有各种量化数据的支撑与应证,两者的巧妙结合使全书的行文论述生动细腻而不失严谨。

在作者看来,故都北平的社会经济状况及人们的生活感受,经历了三个阶段的演变。第一个阶段,1928年到1930年。这一时期的北平正面临迁都带来的阵痛。在失去国都地位所连带的政治、经济优势后,北平被迫迈向了自力更生的发展阶段。经济吃紧、物价攀升,新成立的特别市政府建设能力有限。“可以看出,国内各市之岁入状况,实以北平最为贫困。”[3]这一时期的北平呈现出的是一副荒凉、凋敝的残败之景。

到第二个阶段,即1930年代前半期,北平已经逐渐形成了低廉物价的消费经济。尽管大量权贵阶层携巨额资本纷纷南迁,但此一时期的北平用低廉的物价水平加之各行各业良好的服务态度,维持着一个活络的消费经济。散布城内大大小小的二手市场在为中下层民众提供日常生活用品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与此同时,北平的消费空间也开始变得立体而多元。朝会、新式商场、天桥、公园及游乐园等场所的发展,使北平逐渐摆脱国都时期官民两极化的二元消费模式,出现了以广大市民为对象的都市消费空间。北平逐步拉近帝制时代由内、外城的区别所衍生与象征的身份、阶级与消费的尊卑差距。[2]150北平的青年学生则成为舞厅、溜冰场、电影院等新式休闲娱乐场所的主要群体,造就了北平新式消费的低度繁荣。

而北平开始被视作“文化古城”的城市形象,也在这一时期。南京国民政府尽管没有把北平改造为一个现代化的工业城市,但用“发现传统”的方式赋予北平以“文化”象征,让其成为这个民族的“文化中心”。政府的举措得到了知识分子的认同。北平的文人学者沉溺于日常生活中的闲静与舒适。他们有节制的消费及悠闲的生活风格固然无法振兴萎靡的经济,但为我们展现出一幅有别于描述北平经济萧条凋敝的单一图景。在此期间,他们充满情感地写下了大量有关文化古城的生活叙述。这些叙述与政府努力打造的文化古城形象紧密结合并深入人心。

到1935年后,华北局势日益紧张。日本势力不只以军事或政治实力展现,更进而侵犯北平市民的经济权益,甚至人身安全。[2]432此阶段的北平,物价飙升,民生困苦,中上阶层的家庭相继出走,整个城市弥漫着动荡不安的气氛。

在这“黄金十年”期间,北平也弥漫着一股春情荡漾的都市欲望。北平的餐馆、咖啡馆、电影院等消费场所出现了大量的女招待、女服务员及舞女等新型职业人员,成为这个城市一道独特的风景线,为这个处在战争阴霾中的城市增添了一股逸乐之风。这些新服务突破了以往妓女与客人间以性交为主要活动的关系,增添了许多微妙复杂的两性相处之道。[2]433女招待提供的是面向市井百姓的平民化服务,而舞女则主要服务于中上阶层与青年群体的摩登享受。面对这种情欲的暧昧之风,北平当局以维护社会风尚,弘扬传统文化精髓之名对其实行全面整治。然而北平的市民阶层总是以各种各样的隐秘方式巧妙地抵抗政府政令。由此展现出一幅北京城市发展史中的市民私欲同政府公共权力之间的博弈对峙之图景。

通过上述考察,作者认为,从1928年国民政府迁都南京至1937年抗战前这一“黄金十年”期间,北平发展出了独具特色的城市消费与市民生活。当上海人疯狂或自豪于十里洋场的现代摩登与西化时髦时,北平的迥向传统与维护国粹,反而最与国民政府的意识形态唱和,并在该市人民揉旧杂新、兼好中西的消费表现中,体现出中国本色的现代城市生活。[2]436因此,故都北平的城市经验,足以证明当北京失去了国都光环的笼罩时,依旧能兼具并发扬传统精髓与现代文化的特质,展现融旧铸新与海纳中西的深广,这种城市生活也代表着中国城市探索现代性的独特面向。[2]437

对于中国城市由传统向现代的发展变迁,王笛有一段专门论述:

传统中国城市的发展,由于受制于生态环境、地理交通等因素,城市空间与文化是自然形成的,这使得中国各城市呈现出其结构面貌、经济功能、地方官吏、生活方式、风俗习惯等方面的复杂性,形成了丰富多彩的地域文化;而晚清以降,伴随现代化潮流随之而来的城市改良运动,则是按照一个统一的模式改造城市,包括整修街道、改进交通、重建公共空间、培养现代国家认同等方式。[4]12

因此,“北平经验”所体现出的现代性的独特面向,一方面是作为现代化进程中短暂的一个回潮而形成的。在此期间,北平并非是现代化进程反向运动的产物,而只是被置于了现代化进程中的次级秩序(相比于国民政府致力于打造更为现代化的南京与上海)。而另一方面,“北平经验”的产生也要缘于其失去了国都并面临着战争阴霾的特定历史条件。在“文化古城”安逸闲适的生活背后,时时透露出“危城”所带来的沉重与动荡的时代阴影。这使得“黄金十年”的北平城市生活从一开始就面临着摇摇欲坠的解体危机。然而,在作者的论述中,“危城”似乎只是一条与“文化古城”这一主线相平齐的暗线若隐若现,未能对北平的“危城”形象加以详细论述。

此外,作者固然从大量有关北平生活的叙述中敏锐地描绘出知识分子日常生活的怡然自得及其对“文化古城”的认同,但作者似乎致力于将其融合进“北平特色”中,对于当时一部分对“文化古城”的城市形象及文人的生活方式持批评态度的言论有所忽略。当时的一些文人知识分子对北平的闲适生活颇有微辞,认为其沉溺于日常琐事的细微而丧失了直面日益严峻的惨酷现实的勇气。关于这一点,美国学者Madeleine Yue Dong(董玥)教授有更为深入的论述。董玥指出,长期生活在北平的老一代地方知识分子与来自南方的“新知识分子”的北京印象并不相同。从1910年代到1920年代,来自南方的“新知识分子”用西方文明都市为样板,对北京城持批判的眼光。但到了1930年代,一方面他们感觉到自己与北京更深的联系,开始找到自己在这个城市的位置;另一方面,日本的侵略使他们开始放下对北京本土文化与日常生活的学者式的超脱与疏离,转而认同北京。于是,在外敌威胁下,“新知识分子”与生于斯长于斯的北京老派学者合流,对北京持文化层面的认同。[5]需要看到的是,北平的新知识分子所持的批评言论与此一时期上海及南方的知识分子的北平印象遥相呼应。祝秀侠曾在《春光月刊》上感慨:

我国近来去古不远,风气也就“闲雅”起来了。……但,这种“悠优”的空气,鲁莽滅裂的人是受不住的,只有所谓“京派的人们”会感到舒适。京派的人们也者,才子名士也。才子名士本来就是风流的,潇洒的,文雅的,于是在离唐虞之世非远的现代,而益风流,潇洒,文雅。恰逢时会,无论老京派新京派的才子名士们,都把他们的风采一时焕发了。老京派的风采是:玩古董,画蛇,拍桌拾芝麻。抽烟,散步,以助文思。读书以排俗气。并能见苍蝇之微。……新京派的风采是:扶小品文登极,西山养疴,振笔作记,午睡,说京话,能言女人之美。所举“风采”,“老”“新”虽有不同,但殊途同归,共趋“闲雅”则一,……问人间何世?应该答曰:“此京派人们之世也”。[6]

在1930年代的京海派论战中,上海的报刊与传媒知识分子对北平处在国家体制内的学院派知识分子的生活方式做过尖锐的嘲讽。近代上海更多被看作具有价值的物质文明之都,而近代北京则被看作具有道德优越性的保留中国传统文化精髓之城。因此,考察民国时期的北京城,唯有将其放在以上海为参照系的比较下,才有助于更深入地论述传统与现代、新与旧、地方性与普遍性之间的复杂关系。

董玥认为,民国时期的北京城,传统帝国作为一个整体已经不复存在,但其并未消逝,而是以残片的形式四散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北京已经迈向现代,然而在这个现代城市日常生活的每个角落都能窥见帝国时代的身影。[7]董玥教授提出旨在消弭传统与现代边界的“回收”概念,认为人们对传统与现代的看法就像资源回收,某些传统的东西若能在当下被再利用,就会得到保留。“回收”并非回到过去,它意味着对过去的重新利用并创造新价值。[7]11-12倘或把董玥教授提出的这一通过赋予个体能动性而解构现代主义的结构化线性历史叙事的 “回收”概念放入许慧琦所描绘的作为“文化古城”与“危城”双重形象之下的北平城市生活中,或许能够更加清晰地窥见被无数文人眷顾的那段 “最好的时光”的一抹余晖。

[1]陈平原,王德威.北京:都市想像与文化记忆(序二)[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2

[2]许慧琦.故都新貌——迁都后到抗战前的北平城市消费(1928—1937)[M].台北:台北学生书局,2008

[3]北平市政府秘书处编印.北平市与国内六大市岁入之比较[J].北平市政府统计特刊,1934:31

[4]王笛.茶馆:成都的公共生活和微观世界(1900-1950)[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12

[5]董玥.国家视角与本土文化——民国文学中的北京.转载自陈平原,王德威.北京:都市想像与文化记忆[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239-269

[6]秀侠.京派人们的风采[A].民国珍稀短刊断刊(上海卷)[C].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2006:977

[7]Madeleine Yue Dong.Republican Beijing:The city and Its Histories[M].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Ltd,2003:101

K207

A

1009-9530(2010)06-0126-03

2010-07-15

胡悦晗(1980-),男,湖北襄樊人,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亚洲研究所中国研究中心访问学者,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博士研究生。翟清菊(1985-),女,安徽巢湖人,华东师范大学社会学系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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