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松柏
(广东技术师范学院学报编辑部,广东广州 510665)
论韩愈的“不平则鸣”
陈松柏
(广东技术师范学院学报编辑部,广东广州 510665)
韩愈的“不平则鸣”说是对文学起源简洁而生动的概括。然而,生活在现实社会,始终坚持“不平则鸣”,却确属凤毛麟角。因而倍显出韩愈的难能可贵,请看他的屡贬屡 “鸣”:爱民之鸣,得罪权臣,被贬阳山终不悔;忧国之鸣,直达天听,甘冒斧钺不惜身;为友之鸣,传遍四海,自古至今传佳话;为死者鸣,悼亡慰亲,些须误会又如何?
韩愈;“不平则鸣”;性格特质
古今中外,古往今来,不知多少人对文学的起源发表过高见,有模仿说、神示说、游戏说、心灵表现说、巫术说、劳动说等等,然而,概括得比较准确、凝练的还是韩愈的 “不平则鸣”说,不仅以上诸说都囊括其中,而且表述得相当简洁、生动。韩愈说:“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草木之无声,风挠之则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金石之无声,或击之鸣。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凡出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平者乎!”[1]276显然,这是对孔子 “兴观群怨” (《论语·阳货第十七》)、司马迁 “发愤著书”(《史记·太史公自序》)、钟嵘 “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诗品·序》)的继承、发展与提高,准确地反映了创作的基本规律。
然而,人生一世,始终保持不平则鸣是不容易的。特别是那些事关国家、民生的大事,需要承担生命和家族命运风险的不平则鸣,尤其考验着鸣者的胆识和独特的人格特质。为此,我们不难看到,有人不仅不鸣,而是把好话讲尽,如“口有蜜,腹有剑”的李林甫,对宦官、妃嫔,极尽吹捧巴结之能事,观颜察色处处迎合玄宗,见缝插针时时排除异己,表面上好话讲尽,背地里坏事做绝。
有人敢想不敢说,哪怕寻常间在小圈子中早已义愤填膺、须臾不能忍,关键时选择了隐忍不言。有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受到一次打击后再也不敢鸣。如严嵩,早年还曾发出过 “奸人当道,在下不堪与之为伍”的刚正之言,辞官不做,退隐钤山足足八年。是 “血溅左顺门”事件让他看到了直谏的可怕,转而向现实妥协,抛弃了文人特有的清高,开始逢迎皇帝,打击异己。
综观漫长的中国历史,一般人做不到 “不平则鸣”,多数人不能保持 “不平则鸣”,真正地自始始终地做到“不平则鸣”的人,却确如凤毛麟角。因为它不仅需要鸣者具备非凡的胆识,还要具备为捍卫真理不惜牺牲自己甚至家族的无私精神。对此,我们欣喜地看到,韩愈正是这样一个人:为了保持 “不平则鸣”,他历经磨难、不惜前途甚至身家性命,屡贬屡谏、矢志靡它,令人钦敬。
照理,韩愈最应该最懂得珍惜自己来之不易的前程。他一生孤苦:未满两岁,母亲去世;三岁死去父亲,由兄嫂抚养;11岁哥哥也突然死在任上。从此同嫂嫂、侄儿相依为命。他便成了家庭最大的男丁,自然地领悟了承担整个家庭的责任。这是他“自知读书,日记数千百言”的动力所在,以致 “尽能通《六经》、百家学”。[2]5255
自 19岁开始,韩愈开始了艰难的仕途跋涉。连考三次进士而不中,期间三次给宰相上书,均石沉大海;三次登权势者门,均被拒之门外。直到 25岁,第四次才考中进士。虽然拥有了做官资格,还得参加吏部博学鸿词科的考试。无奈韩愈又是三试不成,滞京 10年。直到 29岁,才得到董晋推荐,出任宣武军节度使观察推官。又四年后,第四次参加吏部铨选,终于成为吏部管辖下的正式官员:混上了一个正七品(上)芝麻官——四门博士。“掌教七品以上、侯伯子男子为生及庶人子为俊士生者”[2]1265。历经 15年挣扎,好不容易才得到这一个低微的位子。按照常规,按照世俗人生的通常做法,那就是百般珍惜,迎合任何一个有权力决定升迁的人,以图得到更好的机会。按照当时的现状,就是尽可能迎合皇帝、权臣、宦官。韩愈却做不到这一点,他认准的是人生责任:忧国忧民不计身,遑论君主与权臣。是个刚直不阿、心口如一、不平则鸣、不折不扣的诤臣。
你看他,直到 33岁才有个正式官员的身份,36岁才与刘禹锡、柳宗元一道转任监察御史,虽说职务不高,属正八品上,却拥有“分察百寮,巡按州县,狱讼、军戎、祭祀、营作、太府出纳皆莅”[2]1235的权力。在这样一个监察百官的位置上,如果八面玲珑、见风使舵、珍惜机会、用好身份,正可从上到下,广结善缘,左右逢源,为日后升迁打下基础。韩愈竟反其道而行。《旧唐书》说他“发言真率,无所畏避,操行坚正,拙于世务”,《新唐书》说他 “操行坚正,鲠言无所忌”。这样一个人,处这样一个位置,就等于把自己置于火山口上,随时都有得罪皇帝与权臣的可能,随时都有被贬、被杀、甚至灭族的危险。
这不,才一到监察御史任,他就“上疏极论宫市”。《旧唐书》对此记叙稍详:“德宗晚年,政出多门,宰相不专机务。宫市之弊,谏官论之不听,愈尝上章数千言极论之。”宫市是唐代中期重大的弊政之一,一大班朝中官员,稍有正义感的谁不谴责?然而,真正面对的时候,有的人曲从上意,有的人选择隐忍,也有人轻描淡写,独有这位才担任言官的韩御史,顾不得新来乍到,没想过人微言轻,忘记了来之不易的微小官职,没算计后果如何,以自己的生花妙笔,“上章数千言极论之”。正史所载,忌讳德宗,有所保留。由此也可证明,韩愈并不是“永贞革新”的对立面,但他们的许多观点是一致的。这件事给唐德宗留下了恶劣的印象,以致于有权臣稍加算计,便立竿见影,贬逐南夷。
皇甫湜《韩文公神道碑》说到的是另一件事:“ (贞元)十九年,关中旱饥,人死相枕藉,吏刻取怨。先生列言天下根本,民急如是,请宽民徭而免田租之弊。”①参见皇甫湜:《皇甫松文集》卷六,淳安县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淳安古籍文献丛书。诚如是言,这种惨状的出现,应该不止一天两天,知道这事的也不止一人两人,更或者可以说朝堂上无人不知。为什么没人敢谏?无非为保官、升官,起码得保住既得利益,纷纷看皇帝脸色、权臣指示。韩愈却怀揣着“不得其平则鸣”的夙志,秉持着言官的耿耿忠心,敢于进谏。
韩愈自己也提供了这次上书的背景:“是年京师旱,田亩少所收。上怜民无食,征赋半已休。有司恤经费,未免烦征求。富者既云急,贫者固已流。传闻闾里间,赤子弃渠沟。持男易斗粟,掉臂莫肯酬。我时出衢路,饿者何其稠。亲逢道边死,伫立久咿嚘。归舍不能食,有如鱼中钩。适会除御史,诚当得言秋。拜疏移门,为忠宁自谋?上陈人疾苦,无令绝其喉。”[1]21是他实实在在地感受了京师大旱造成的严重后果:粮食歉收,皇上怜悯百姓没有饭吃,免除了多半赋税。但那些京官却只考虑经费收入,仍然像以往那样分文不少。连比较富有的人家也承受不了,贫困的人只好到处流浪。听说乡下有人不要初生的婴儿,随随便便丢弃在河道旁边。有人出卖自己的男孩,只换一斗粮食也没人搭理。我每次从大路上走过,看到挨饿的人是那样多;多次看到饿死在路边的尸体,久久伫立,不能离去。回到家里再也吃不下饭,就像鱼吞上了钓钩一样。正好朝廷任命我为监察御史,这是一个应该如实反映情况的谏官,我因此将自己了解到的真实情况写成奏章,送交门,这可是忠心为国呀,从没为自己考虑。只希望皇帝了解百姓的苦难,及时提供相应帮助,不至于没有进口的东西。
是百姓的苦难激发了韩愈的不平之鸣,毅然决然写下了《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1]443,就是这样一篇如实反映事实真相的奏章,却为 “专政者恶之”(《韩文公神道碑》),不仅得不到应有嘉奖,反被贬为阳山县令。
“专政者”为什么恶之?请看有关记载:“德宗问人疾苦?李实奏曰:‘今年虽旱,而谷甚好。’由是租税皆不免。人穷无告,乃拆屋瓦木,卖麦苗,以供赋敛。优人成辅端因戏作语,为秦民艰苦之状云:‘秦地城池二百年,何期如此贱田园?一顷麦苗五硕米,三间堂屋二千钱。’凡如此语有数十篇,实闻之怒,言辅端诽谤国政,德宗遽令决杀。”(《旧唐书·李实传》)
这李实不顾百姓疾苦,谎报灾情,明明已民不聊生,汇报说收成甚好,苛捐杂税,丝毫不减。谎言已达到目的,唐德宗确信不疑,据实反映情况的反被诬为 “诽谤国政”,惨遭杀害。这些事实其实已明确地告诉韩愈,这个灾情是不能如实反映的,如果反映,难免“诽谤国政,德宗遽令决杀”的下场。也正因为如此,更显得韩愈这一鸣的非同凡响,在所不计,要尽他言官职责。让我们读读他的原文:“至闻有弃子逐妻以求口食,拆屋伐树以纳税钱,寒馁道途,毙踣沟壑。有者皆已输纳,无者徒被追征。臣愚以为此皆群臣之所未言,陛下之所未知者也。……伏乞特敕京兆府,应今年税钱及草粟等在百姓腹内,征未得者,并且停征,容至来年蚕麦,庶得少有存立。”(《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这一鸣的非同小可至少体现在以下三大方面:第一,如实揭露了穷苦百姓惨不忍睹生活状况;第二,为穷苦百姓恳请减免或延缓租税;第三,彻底戳破了“专政者”的谎言。这里不能不慨叹韩愈的生不逢时,如果他生在全盛的贞观之治,这样的抗颜直谏,不仅会得到帝王嘉奖,而且官运会从此好转,一步步得到擢拔、升迁。可惜他尽职在极度昏瞆、残忍的德宗,且又有“上疏极论宫市”的前科,不仅没有因忠见赏,反而被逐出京城,贬为阳山县令。
这是踏入仕途的第一个跟头,韩愈被摔得又疼又重。如果换上一般的人,有了这一次深刻教训,只怕从此就缄口不言,国任衰微民任困,升官发财我自如。但是,韩愈又选择了不!在他的笔下、谏中仍然流露了太多的不平之鸣:《马说》之所以脍炙人口,是因为大胆地批判了当道权贵的昏庸,有伯乐之位而无伯乐之能,埋没了德才兼备的社会贤达。《送李愿归盘谷序》对准了那些投机钻营、为了飞黄腾达 “伺候于公卿之门,奔走于形势之途,足将进而趑趄,口将言而嗫嚅,处秽污而不羞,触刑辟而诛戮。侥幸于万一,老死而后止”的无耻文人。《争臣论》矛头直指谏议大夫阳城——身为谏官,明哲保身,五年间不向皇上进谏。这样的人成为皇上的宠臣,皇帝老儿能逃过失察的责任?《原道》是为了“明儒道,反佛老”,一方面极力批判佛老之说对国家、黎民的害处,要“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还佛教徒以庶民身分;另一方面要求当朝统治者奉行孔孟之道,做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把佞佛的最高统治者及其皇室人员当成了重点批判的对象。《原毁》以当朝士大夫为对象,痛快淋漓地揭露了他们相互间嫉贤妒能、损人利己的丑恶嘴脸。如此这般,略举数端。
最让人称道的自然还是他那篇冲天之鸣《论佛骨表》。那是为了复兴儒学而采取的激烈之举。看到唐宪宗那么热衷于迎接佛骨,生怕邪门歪道占据正统地位,于是乎情急语重,甚至对帝王进行了直接的人身攻击:“宋、齐、梁、陈、元魏已下,事佛渐谨,年代尤促。惟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后三度舍身施佛,宗庙之祭,不用牲牢,昼日一食,止于菜果;其后竟为侯景所逼,饿死台城,国亦寻灭。事佛求福,乃更得祸。”字里行间,充满强烈的诅咒意味,以至于让完宗大为光火:“愈言我奉佛太过,犹可容;至谓东汉奉佛以后,天子感夭促,言何乖剌邪?愈,人臣,狂妄敢尔,固不可赦!”
即使这样貌似谦恭的语言,其实也属大不敬:“今纵未能即行,岂可恣之转令盛也?今闻陛下令群僧迎佛骨于凤翔,御楼以观,舁入大内。又令诸寺递迎供养。臣虽至愚,必知陛下不惑于佛,作此崇奉,以祈福祥也。”面对至高无上的皇帝,能这样训导吗!
更有甚者,唐宪宗派遣使者去凤翔迎佛骨,在京城掀起了信佛狂潮,表明了从上到下对佛骨的敬崇态度,你韩愈却胆大包天,要把佛骨 “投诸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惑”,不是明目张胆与皇帝作对!
哪怕是“佛如有灵,能作祸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鉴临,臣不怨悔。无任感激恳悃之至,谨奉表以闻”,也极大地刺激了皇帝的神经,贵为人间天子,总负一切责任,你一个小小侍郎,有这种承担资格吗!
面对这样一个狂妄的 “副部长”,龙颜大怒是必然的,“表入,帝大怒,持示宰相,将抵以死”(《新唐书·韩愈传》)。“愈为人臣,敢尔狂妄,固不可赦!”(《旧唐书·韩愈传》)官场历练数十年,屡经挫折,韩愈肯定想到了这种后果,之所以明知故犯,那是“操行坚正,鲠言无所忌”的本性敦促着人生责任催发的不平之鸣!生死因而置之度外。幸亏裴度、崔群等大臣为之求情,这才免过一死。获了个“夕贬潮州路八千”的下场,连家眷也一同赶出京城,同赴潮州,途中风雨交加,年仅 12岁的小女儿惨死在驿道旁边。
说到这里,那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懦夫应该羞惭了!他们缺乏韩愈的铮铮傲骨、耿耿丹心。那些因此而改变初衷甚至走向反面的国贼佞臣应该惶恐了,他们缺乏韩愈的凛然正气、无畏精神。正是有了这些人的反衬,韩愈的不平之鸣,才有如晴天霹雳,不同凡响,与他为文不说空话、为官不说假话、为政务求实绩的追求一脉相承。
《论佛骨表》上于唐宪宗元和十四年(819),时年 52岁,是韩愈逝世(824)的五年之前。从他中进士(792)那年算起,历经仕途27年,期间从未间断不平之鸣,从不看人脸色行事,从不因人择言,从皇帝到权臣,得罪了一大批人,沉沉浮浮、起起落落,尽管学富五车,公正无私,为人刚直,政绩卓著,却总得不到重用,最终只有侍郎职务。虽然如此,其不平之鸣已流传千古,影响古今。正如他在《柳子厚墓志铭》中肯定柳宗元的文学成就时所说:“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于他本人,亦十分贴切:“然昌黎贬不多,鸣不彻,虽有出于人,其文采风骨,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虽使昌黎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韩愈重朋友,惜友谊,守承诺,恤孤寡:“内外茕弱悉抚之,一亲以仁。使男有官,女有从,而不啻於己生。交於人,已而我负终不计,死则庀其家,均食剖资与人,故虽微弱,待之如贤戚。人诟笑之,愈笃。” (皇甫湜《韩文公神道碑》)平时交往,既坦率真切,又仗义执言,毫不隐讳。即如他对贬为阳山县令的疑惑,丝毫也不回避曾经对朋友的怀疑与分析:“同官尽才俊,偏善刘与柳。或虑语言泄,传之落冤仇。二子不宜尔,将疑断还不。”可不要轻看了这一鸣的坦率与真诚,它须经受友谊的考验,刘、柳都是性情中人,随着疑虑的提出与冰释,他们的友谊反而更加坚牢。假如闷在心里,既不是韩愈的性格,也必然影响友谊:心中有鬼必然不诚。这一鸣同时也得罪了大多数人,同僚百官能不见外?只有刘禹锡、柳宗元是你的朋友,其他人算什么呢?坦诚的韩愈只顾抒发自己的不平,其他都不在考虑之列。之所以仍然得到许多同道的信任,因为他有真性情,经常为朋友鸣不平。
《送孟东野序》:“孟郊东野始以其诗鸣。其高出魏晋,不懈而及于古,其他浸淫乎汉氏矣。从吾游者,李翱、张籍其尤也。三子者之鸣信善矣,抑不知天将和其声,而使鸣国家之盛耶?抑将穷饿其身,思愁其心肠,而使自鸣其不幸耶?三子者之命,则悬乎天矣。其在上也,奚以喜?其在下也,奚以悲?东野之役于江南野,有若不释然者,故吾道其命于天者以解之。”这里运用了春秋笔法、幽默手段,对“三子”才高而不得重用的境遇予以当头棒喝。
孟郊(751-814),字东野,湖州武康(今浙江德清县)人,中唐著名诗人。虽然才华过人,却屡试不第,46岁才中进士,50岁才被授为溧阳县尉。是长期的怀才不遇,导致了心情抑郁。在他受命芝麻官之际,韩愈写此文加以赞扬和宽慰,同时谴责、嘲讽了朝廷的用人不当。
《讳辩》为 “举进士有名,与贺争名者毁之”鸣不平。著名诗人李贺,才华横溢,但是,因为他的父亲名叫晋肃,在他准备参加进士考试时遭到非议(晋、进同音,考进士犯了父“讳”),不能像其他读书人那样通过科举取得功名。韩愈鼓励李贺应进士试,也被人指责。面对这种陈词滥调,韩愈引经据典,层层设问,一波三折,对避讳进行了巧妙的批判。虽然没有一句从正面阐明自己的观点,读者却能领悟作者的深意。请听听韩愈悲愤的抨击:“父名晋肃,子不得为进士,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
《蓝田县丞厅壁记》是因崔斯立被黜而鸣,“博陵崔斯立,种学绩文,以蓄其有,泓涵演迤,日大以肆。贞元初,挟其能,战艺于京师,再进再屈千人。元和初,以前大理评事言得失黜官,再转而为丞兹邑”。正是这样一位满腹才情的名士,“以前大理评事言得失黜官,再转而为丞”,“官虽荣,力势反出主簿、尉下”,有职无权,形同虚设,抒发了对有才能有抱负的人被迫而无所事事的感叹:“既噤不得施用。又喟然曰:‘丞哉!丞哉!余不负丞,而丞负余。’则尽枿去牙角,一蹑故迹,破崖岸而为之。”曾国藩评此文“纯用戏谑,而怜才共命之意,沉痛处自在言外 ”①引自青杏博客.蓝田县丞壁记.http://xiayinhuo.blog.sohu.com/97649551.html。。
《柳子厚墓志铭》不仅热情地赞扬了柳宗元的才华、政绩和思想文学方面的卓越成就,又反复抒发了对柳宗元没人“推挽”的不平和愤慨:“既退,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于穷裔。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斥时,有人力能举之,且必复用不穷”。还为柳宗元取得的巨大成就而给予高度的赞赏:“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这里要特别指出,因为该文 “不自贵重顾藉”、“使子厚在台省时,自持其身”句,许多人认为韩愈的批评失当,更有人抬到政治立场的高度,作为他们政治观念截然不同的证据,甚至将他们区别为革新派与保守派。我认为,这是一个异常复杂、非深入研究不能解决的重大课题,任何简单划分都是不切实际、不负责任的。本文不作具体讨论,这里只指出一点,王叔文集团是唐宪宗亲自处理的(正是韩愈贬谪期间,时任江陵法曹参军),谁也无法否认。这又是柳宗元一生无法回避的重大事件,是他人生命运的重大转折,韩愈用 “遇用事者得罪,例出为刺史”一笔带过,可说是维护之至,用心良苦。
综观以上为了朋友的不平之鸣,无论是大材小用、浪费人才或折磨人才,其矛头所指,全都是决策的皇帝与权臣,无不考验着韩愈的胆识与骨气。为了友谊,为了朋友,韩愈置这一切于不顾,放肆地攻击着这些决定升迁甚至生死的权贵,其心之火热,其情之真挚,其大义凛然,其傲骨崚嶒,却确乎可圈可点,直让人肃然起敬。特别是他写《柳子厚墓志铭》的时候,正是因《论佛骨表》贬为潮州刺史不到一年,转为袁州刺史的路上,惨痛的教训犹在,弱女的尸骨犹存,“雪拥蓝关马不前”的记忆犹新,他全然不顾,尽情地为朋友而鸣,展现了朋友情谊的忠贞,凸显出伟大的人格力量。
韩愈一生,最为人垢病的当是所谓谀墓说。有关这一问题,长沙大学中文系周楚汉教授撰《韩愈谀墓文化辨析》为之详辨。该作运用“实证的方法、历史学的方法、伦理学的方法、辩证逻辑的方法、解释的方法和文体学的方法,对韩愈有争议的墓志进行文化辨析,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韩愈没有谀墓,他用褒贬的笔法写墓志,是对墓志的超越,具有重要的理论和实践价值,应该肯定他的这一历史贡献”[3]。基本澄清了“韩愈没有谀墓”、且评判公正的问题,本文仅从情理上略作论述。
韩愈不仅是当时的名人,更是无人超越的散文高手,自从《柳子厚墓志铭》流传之后,又自然是成为那些孝子贤孙争相为故去的亲人歌功颂德趋之若鹜的写作大家。然而,贵为侍郎,寻常人哪能面见呢?能够当面请求且自信能让韩愈答应的,无论是墓主或者儿孙,都是有身份的人。面对有身份的墓主和他有身份的儿孙,面对他们悲戚、虔诚的面容,韩愈能拒绝吗?能无情地责备他们故去的长辈、亲人吗?逝者长已矣,理当缅怀;亲人深悲恸,需要安抚。这可是人之常情。因此,通常的做法是为贤者讳,不揭其短,为贤者美,脸上贴金。虽“生时中庸之人耳,及其死也,碑文墓志,莫不穷天地之大,尽生民之能事。为君共尧舜连衡,为臣为伊皋等迹。牧民之官,浮虎慕其清尘;执法之吏,埋轮谢其梗直。所谓生为盗跖,死为夷齐。妄言伤正,华辞损实”①引自杨炫之:《洛阳伽蓝记》,见国学网 http://guoxue.baidu.com/page/c2e5d1f4d9a4c0b6bcc7/2.html。,有人竟把 “铭之义称美弗称恶,以尽其孝子慈孙之心”[4]。作为墓志铭的写作原则。深谙个中三昧的白居易对此有生动描写:“勋德既下衰,文章亦陵夷。但见山中石,立作路旁碑。铭勋悉太公,叙德皆仲尼。复以多为贵,千言直万赀。为文彼何人?想见下笔时。但欲愚者悦,不思贤者嗤。岂独贤者嗤,仍传后代疑。古石苍苔字,安知是愧词!”[5]据此,我们不妨借今以鉴古。如今报刊上刊登、电视上播放的讣告、悼词,有谁不是或伟大、或卓越、或杰出的革命家,有谁不是优秀党员、忠诚战士?谁的死不是重大损失呢?
难能可贵的又是,韩愈对这种墓志文化的改造与创新,他不仅不谀墓,而且以他熟稔的历史典章,高超的写作技巧,鲜明的立场观点,公正的评判眼光,大笔如椽,寓贬于褒,人各有别,异彩纷呈,对墓主作出了实事求是、令人信服的评判。有人据此作了统计:“据李汉《昌黎先生集序》载,韩愈计有碑志 75篇,除记功碑《平淮西碑》和庙碑《处州孔子庙碑》、 《黄陵庙碑》、《南海神庙碑》、《衢州徐偃王庙碑》外,有碑志 70篇,其中有争议的 11篇(除去庙碑与行状),59篇不虚美是没有争议的。从韩愈碑志整体情况看,不但不虚美,而且还用褒贬的史笔写墓志:杨燕奇碑文讽他巴结权贵,房启墓碣铭写他‘贿南口十五人’被贬,董溪墓志铭讽他坐赃被杀,李道古墓志铭讽他荐妄人柳泌,刘昌裔墓志铭写他 ‘视政不时’而致水灾 ‘流杀居人’,卫中立墓志铭独详述其采药铸金的愚蠢之事,李于(韩愈侄孙女婿)墓志铭讽他服金石药,王适墓志铭写他骗婚,柳宗元墓志铭对他参加王叔文变法有贬意(虽然不正确,但按自己的标准褒贬),这些都是对墓志铭的超越,从部分与整体相联系的观点来推理应该不会有谀墓的情况。”②
韩愈谀墓的传闻首见于李商隐的《齐鲁二生·刘叉》。周楚汉先生认为:“《齐鲁二生》曾载于《旧小说》,其言不足为据。”(《韩愈谀墓文化辨析》)。让我们看看李商隐的原文:“右一人字义……任气重义,大躯,有膂力。常出入市井,杀牛击犬豕,罗网鸟雀。亦或时因酒杀人,变姓名遁去。会赦得出。后流入齐、鲁,始读书,能为歌诗。然恃其故时所为,辄不能俯仰贵人。穿屐破衣,从寻常人乞丐酒食为活。闻韩愈善接天下士,步行归之。既至,赋《冰柱》《雪车》二诗,一旦居卢仝、孟郊之上。樊宗师以文自任,见义拜之。后以争语不能下诸公,因持愈金数斤去,曰:‘此谀墓中人所得耳,不若与刘君为寿。’”愈不能止,复归齐、鲁。
通观唐人笔记,亦类《世说新语》,追求新奇,不考真实。即使属实,亦不能作为韩愈谀墓之证据。
首先让我们看看刘义(后之转引者皆改写为刘叉)的为人:“出入市井,杀牛击犬豕,罗网鸟雀。亦或时因酒杀人,变姓名遁去。”不过是一个市井流氓、杀人在逃的罪犯。即使后来读了点书、能作点诗,仍然改不了“穿屐破衣,从寻常人乞丐酒食为活”的流氓本性。是韩愈不计其恶收留了他,享受了卢仝、孟郊等好友的同等待遇,是韩愈有恩于刘义。如果刘义是一个知恩图报的好人,肯定对韩愈感恩戴德一辈子。是刘义终不改流氓本性,前有因酒杀人之前科,终有借故抢劫的必然:“以争语不能下诸公,因持愈金数斤去。”译作现代语:因为争论不让人信服,就拿了韩愈几斤金子走了。后面有“愈不能止”的补叙,说明韩愈拦阻不了,属抢劫性质。抢了人又要为自己辩解,便诬人家的金钱为“谀墓中人所得”。一个忘恩负义的抢劫犯对抢劫事实的狡辩,能成为韩愈谀墓的证据吗?显然不能。
《唐才子传》同样记载了这件事,有这样几句话与前引有别:“闻韩吏部接天下贫士,步而归之,出入门馆无间。时韩碑铭独唱,润笔之货盈缶。”让我多了这样几层思考:第一,韩愈的善良本质。摆脱了贫穷之后的韩愈不仅没有忘本,反而更加关心普天下的穷人,不仅收容了刘叉这样的杀人犯,且让他 “出入门馆无间”,毫不防范。第二,遭人妒忌起馋言。任人都知道,写墓志有丰厚的酬金,都以为这种文体任何文人都能写。可人家只买韩愈的账,这种轻松钱让他个人赚,旁人能不眼红吗?怪不得有人骂他谀墓了。第三,普遍认可的程度。“碑铭独唱”肯定了韩愈铭文为社会所普遍认可,昭然若揭的是酸葡萄心态。可见他褒中寓贬的写法比单纯的歌功颂德更深入人心,更让人受用,更好地达到了悼亡慰亲的目的。我因此想起了苏轼的话:“独韩文公起布衣,谈笑而麾之,天下靡然从公,复归于正,盖三百年于此矣。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此岂非参天地、关盛衰、浩然而独存者乎?”信然!
[1]韩愈.韩昌黎全集[M].北京:中国书店,1991.
[2]欧阳修,宋祁.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3]周楚汉.韩愈谀墓文化辨析[J].泰山学院学报,2004(4):26.
[4]吴讷.文章辨体序说[M].香港:太平书局,1965:53.
[5]白居易.白居易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9:33.
On Han Yu’s Idea of“Outcry Aga inst Injustice”
CHEN Song-bai
(Editorial Department of Journal,Guangdong Polytechnic Nor mal University,Guangzhou,Guang dong510665)
Han Yu’s idea of“Outcry against injustice”is a concise and lively summary to origin of literature.However,it is rare in this world to always adhere to the“outcry against injustice”,hence Han Yu was worthy of esteem.He was relegated time and again because of his“outcries”:he was relegated as he“cried”for people against powerful minister;he was killed by axe for worrying about the nation;he“cried”for friends;he“cried”for the dead.
Han Yu;“Outcry against injustice”;character
责任编辑温优华
I206.2 < class="emphasis_bold">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
1007-6883(2010)05-0001-07
2010-01-18
陈松柏(1954-),男,湖南永州人,广东技术师范学院学报编辑部教授,文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