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后“京派”作家的分化

2010-08-15 00:44郭建玲
淮南师范学院学报 2010年4期
关键词:京派朱自清清华

郭建玲

(浙江师范大学 国际文化与教育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

战后“京派”作家的分化

郭建玲

(浙江师范大学 国际文化与教育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

抗战胜利后,“京派”作家纷纷复员平津地区,北平的“京派”作家集中在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两校“京派”作家的政治取向不同,中国共产党地下党的斗争策略亦各有侧重,内因和外因的相互作用,导致了战后“京派”作家的分化。

战后;京派;作家;分化

1940年代后期,国共两大政治势力内争,当时被称为“中间势力”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活跃于政治舞台,对政治参与表现出空前的热情。这一时期,作为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京派”作家,也活跃于文坛,极为引人注目。“京派”传人吴小如在邀约为《李健吾批评文集》撰写序言时,特别提及内战时期在京派发展历史上的一席之地:“其实所谓‘京派’,其内涵与外延都很含糊笼统,大抵指以北平为中心的作家群。从时间上看,似指大革命失败的一九二七年到抗日战争爆发的一九三七年,包括抗战胜利后到全国解放前的一九四五年到一九四八年。”[1]31930年代是“京派”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光辉岁月”,对这一时期“京派”的研究论述极为丰富;而内战时期的“京派”,却几乎没有引起研究界的广泛关注。之所以被忽视,可能一是因为1930年代“京派”的耀眼光芒遮蔽了战后“京派”的重要建设,二是战后左翼文学强力重组,文学格局走向一体化的文学史叙述遮蔽了其他文学力量的历史正当性,但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是战后“京派”在错综复杂的政治与文化环境下,自身走向了分化与终结。

抗日战争胜利后,“京派”作家随西南联大三校回到平津地区,入原属高校任教。北平的“京派”作家,集中在北大和清华两所大学,北大有文学院的杨振声、沈从文、冯至、废名、朱光潜等,清华有中文系的朱自清和1947年转入的李广田。两校“京派”作家的政治取向不同,中国共产党地下党的斗争策略亦各有侧重,内因和外因的相互作用,导致了战后“京派”作家的分化。

一、打开文学生路的两种方案

抗战胜利后,“京派”作家预感到一个新的时代即将到来,对于建设一个新的国家充满想象,于是满怀希望,要在处于政治和文化边缘状态的平津地区再来一场“中国的文艺复兴”运动。但经过八年抗战,个人对于社会和时代的立场已经发生微妙的变化,在复员平津后不久,关于如何为文学“打开一条生路”的讨论中,北大和清华“京派”作家提出了理路不同的两种方案。

1946年10月13日,杨振声在《大公报·星期文艺》第一期上发表了类“发刊辞”的《我们要打开一条生路》,文章引《毛诗》中的“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希望“创一种新文化”,由此,“发育成一种新人生观,从新人生观造成我们的新国民”,也“滋育出的一种人类相处的新道理,新方式”。杨振声认为,开辟文艺之“生路”的具体方法,是“打开新旧文学的壁垒”,“中外文艺的界限”和“文艺与哲学及科学的画界”。杨振声的文章发表之后,引起了巨大反响,另一位北大“京派”作家废名公开表示要《响应“打开一条生路”》,并以伦常精义和自信精神为文学的生路做了解说。1948年五四文艺节,沈从文又以编者名义在《平明日报·星期文艺》上引用杨文,再次呼唤新文化到来。事实上,沈从文1946年11月发表的著名长文《从现实学习》与杨文有着精神上的高度一致。

以杨振声为核心的北大“京派”作家,其异曲同工的声音,表达了思考文学创新与民族复兴之关系的相似理路:从文学革新入手,通过新的文学创作来提升青年国民的思想深度和广度,从而建立起新的道德观和人生观,造就“新国民”,推动“新时代”的到来,同时也以这样的方式作为个人于“乱世”的安身立命之道。

不同的声音来自清华的两位“京派”作家——朱自清和李广田。杨振声的文章发表之后,朱自清便提出一个实践性的问题:“生路自然要打开,但是怎样打开呢?”朱自清强调要先“作这个时代的人”,主张“新文化”必须勇敢地面对时代矛盾,将根基“打在平民身上”[2]。1947年3月12日朱自清又发表《文学的标准和尺度》,将文学的变迁纳入历史发展的变迁之中,指出“人道主义”的尺度应该变成为“社会主义”的尺度,这样的尺度方为文学的新标准。随后,李广田为纪念五四文艺节撰文《纪念文艺节——论怎样打开一条生路》,认为杨振声的方案只处理了文学问题的“方法论”,而不是打开文学生路的“本体论”。所谓文学的“本体论”,就是朱自清所说的“社会主义”与“民主”的文学尺度,因为此二者“正是将代替了那必死而尚未全死的‘帝国主义’‘资本主义’和‘独裁政体’的新事物”,认为此乃开辟文学生路的途径,“不只是为了文学,其实乃是为了社会,人民,为了整个的文化,整个的生活”,也就是说,“新文化”的建设必须依赖于“新政体”的出现。李广田的文章无疑是对朱自清的同声应和,朱自清在1947年夏介绍和延请李广田从南开到清华中文系任教,也可谓是意气相投。

总括起来,“京派”作家对于文学“生路”的思考方式无非两种:北大“京派”延续并深化了30年代的自由主义文艺观,主张以西方人文主义进行思想革新,以独立自由的姿态介入当下的社会政治生活;清华“京派”则以时代的政治和文学关系为坐标,主张从政治的革新入手变革文艺。北大“京派”的坚持,在那个政治压倒一切的时代,本身便具有某种抗衡左翼革命文艺的意识形态内容。相反,清华“京派”的变通,他们的社会良心和被中国社会固有的不平等所激起的社会正义感,至少为暂时调解自由人士的自由与共产党人的平等之间的矛盾提供了基础。同时,北大和清华地下党力量悬殊,在对待北大和清华的“京派”作家时,也根据两校不同的政治形势,采取了不同的斗争策略,促进了“京派”作家的分化。

二、清华“京派”作家的左倾

内战时期,反政府学潮最汹涌之地不是北方,而是学生因政府的复兴计划而蒙受耻辱的京沪地区。北平相对边缘和真空的政治环境,促使共产党非常敏锐地将目光投向那里的大学。1946年初,中国共产党晋察冀中央局发出了《对北平工作方针的意见》,提出将北平工作的重点放在青年学生中,要求在青年学生中进行政治启蒙和文学宣传,然后通过学生推动市民运动,从而开辟出反对国民党统治的“第二条战线”。[3]

战后西南联大的中国共产党地下党组织随校复员北平,当时清华与北大的进步力量对比明显:清华条件好些,进步力量较强,很快掌握了学生自治会;北大的进步力量和反动力量斗争很激烈,谁也占不了优势。[4]1056抗战胜利至1948年间,清华的进步力量不断壮大,地下党始终牢牢地掌握着最重要的公开群众组织——学生自治会的领导权,1948年春以后的两届学生自治会,几乎清一色都是党员、盟员;而北大的进步力量不但没有壮大,反而因形势压力和中国共产党领导层的决策有所削弱。

清华大学中国共产党地下党十分注重团结和争取广大教职员工,每次学运中,学生自治会都发表“致师长书”,进行访问和宣传解释,促使有些教授转向进步直至走上革命的道路。中国共产党地下党组织考察某些教授是否具有进步倾向的一个重要判断,是他们指导进步学生社团和参与学生运动的积极性,因为他们的行动不仅表明认可“五四”以来学生阶层高度政治化的特性和学生行动主义的传统,而且也表明他们担当了不仅以学术而且以天下为己任的传统角色。

在中国共产党地下党争取教授的工作中,朱自清和李广田被列为“一向积极支持、参加民主运动,有很大影响的进步教授”。对于被认为“转向进步”的教授,地下党组织会选择品学兼优的党员学生,用“手工业”的方式,个别地进行“交友”“谈心”,帮助他们提高觉悟,扩大革命影响,从中选择和培养发展对象,具备条件时吸收入党[5]342。“中文系有成就的教授李广田同志就是这样入了党的。”1948年7月,经清华地下党的争取,李广田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李广田的入党介绍人是清华“北系”学生地下党员陈柏生。陈1943年入西南联大中文系,1946年随清华复员进中文系,曾担任清华大学文学系会的负责人,编辑过《清华周刊》,毕业论文由朱自清和李广田直接指导。在总支的领导下,陈柏生利用师生关系,经常与李广田进行个别接触、谈心,了解他的思想状况,在认为条件成熟时,介绍李广田入党。陈柏生1948年撤退至解放区后,李广田改由担任北平市委学委书记并直接负责与领导清华地下党工作的佘涤清联系。当1949年人民革命的胜利将一个新的共和国展现在李广田的面前时,已经成为党的一份子的他,要将“人的改造”的愿望纳入国家文艺政策的轨道也就“水到渠成”了。

在中国共产党地下党员的印象中,30年代的朱自清“表面上似乎不问政治,但对左翼文学运动采取同情的态度”[4]882,内战时期的言论也有进步倾向,是清华地下党重点争取的名教授之一。然而,朱自清战后的心路历程远较李广田艰难、曲折而复杂。朱自清认为,知识分子是一个“可上可下”的“阶层”,而近期的贫困化和新底层地位,促使他们理性上接受应该从“象牙塔”走到“十字街头”,“向下”去过群众生活的趋向。但走入“人群”之后,知识分子却发现自己变成了“四大金刚悬空八只脚”,处境尴尬:一方面,集团不大,力量有限,与民众不容易打成一片,抵挡不住集中武力和外来压力,另一方面,也没法满足饥饿的民众,于是逗留在夹缝中间,渐渐感觉不自由。朱自清意识到,动乱年代自由知识分子所拥有的力量,只是一种潜在的道德力量,而非政治权力和政治行动的力量,因为执着于个人自由,而忽视了大部分人的福利。无论他们可能在文化上产生多大的影响,都无法改变面对现状的无能。“安贫乐道”和精神启蒙的知识分子传统已不足为尚,知识分子要“撞自己的丧钟”,将打破现状的希望寄托于逐渐强大起来的“平民”。

但从理性的认识到彻底的改造,中间的过程何其艰难,朱自清坦言,“所以我对学生说,要教育我们得慢慢地来”。朱自清将自己一类的知识分子定位为动乱时代不甘“颓废”可也不能担负“改造”任务的“调整者”,他既担心“落伍”于时代,对学生运动始终保持同情和赞赏的态度,参加“五四”纪念活动,迎新晚会,与学生一同扭秧歌,主动向儿子借阅《知识分子及其改造》的小册子;面对风起云涌的学生运动和青年学生的压力又深感不安,眼看教授成为学生壁报所攻击的对象,“甚感厌倦和沮丧,生活无谓,颇思一死了之”[6]。1948年6月18日,朱自清在吴晗起草的一份抗议美国扶日并拒绝领取美援面粉的声明上签名,这一“虽只为精神上之抗议”的“行动”,与两月后朱自清因胃病发作逝世这两个相继发生但未必有直接因果关系的事件,建立起了某种富有政治意味的联系。朱自清以生命的过早结束完成了未彻底的“调整”,经过革命话语的书写,成为“宁可饿死,不领美国的‘救济粮’”的“现代伯夷”,成为闻一多之后的又一位“民主斗士”。

三、北大“京派”作家的分化

无论就交往还是文学主张而言,1948年前的北大“京派”作家都是一个以杨振声为核心的群体。他们以《文学杂志》、《大公报》的《文艺》与《星期文艺》等刊物,重申30年代的文学主张,培养超越“政治性”和“商业性”的文学风气,开拓新的“健康纯正”的文学写作,在内战时期的广大读者中享有很大的号召力和社会效应,与逐渐向国统区文艺界渗透的左翼文学不仅在文学市场上而且在政治意识形态上均构成了相抗衡的关系。

通过文学主张与文学活动,介入社会变革,不仅是左翼作家的写作方式,也是沈从文等北大“京派”作家普遍持有的态度。他们所主张的“纯正”和“自由”等词,包含了一种温和的现实改良主义的意识形态内容,试图以超党派政治的“非政治”文学方式,实现对社会生活的“政治”参与。内战时期,他们减少文学创作,大量写作杂文,从文学走向政治,甚至直接发表对社会政治经济问题的思考。他们这种既主张超越政党政治而又努力迎向社会生活中心问题的姿态,在已经占据军事优势的中共看来,事实上是站在了无产阶级革命的对立面。

1948年国共军事力量对比发生逆转,与大部分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一样,北大“京派”作家开始意识到,他们的思想无论在哪个方面都影响不了国民党的行为,将要代替国民党的新政治精英很可能对自由主义的基本原则也不会作任何让步,身处如此的两难处境,分化已在所难免。在11月7日北大的“今日文学的方向”座谈会上,“京派”作家以“红绿灯”与“警察”的比喻,就文学与政治的关系问题,对各种选择可能造成的困境及产生的后果做出了各自的预测。废名的态度是较为消极的,既承认文学无法反抗政治的力量,但也强调内心并不“真正服从”。冯至对“红绿灯”视为理所当然的“社会”规约,将其看作个人是否能够进入社会、能否成功的前提条件。沈从文的态度则相对复杂,主张在不否定红绿灯的前提下,强调文学修正政治与个人批判社会的一定权利。显然,冯至的思考是从普通民众的心理及社会秩序的一般要求出发的,沈从文则依然保留了精英知识分子超越民众的优势心理。中共的批判与团结的不同对待下,分化趋于显著。

在北京大学地下党领导文、理、法学院学生运动的回忆材料中,文学院争取中间教授的努力极为有限[5]553。沈从文和朱光潜向来与左翼文学界关系紧张,对左翼文学缺乏善意,内战期间也没有“进步”迹象,因而被视为批判的对象。1948年3月香港的《大众文艺丛刊》发表郭沫若的檄文《斥反动文艺》,将他们称为机会主义者、色情主义者或国民党的爪牙,批判他们所谓实现理想的文学活动,实际上是为了追逐财富、地位和社会影响。有意思的是,香港左翼文学界却肯定了冯至的“转变”。冯至曾与杨振声、朱光潜和萧乾一同参加过以“新第三方面”身份成立的“中国社会经济研究会”,但由于对学生运动的支持和“崇拜人民”等“偏激”言论,被左翼文艺权威视为与李广田、朱自清一样“走向人民”的进步作家。对冯至的肯定,可谓是中国共产党争取中间教授求实而灵活的一个范例。

1949年初,北平解放,随着国民党在军事上的失败,“京派”作家减轻了必须在国民党和共产党中间进行选择的困境。他们普遍意识到,为了奠定一个新的进步社会的基础,必需做出妥协,放弃某些自由的原则,接受一个尚处在新民主主义阶段的中国共产党所领导的全国政府。作为一个文学派别的“京派”,在新中国的文学版图上也已不复存在。

[1]郭宏安.李健吾批评文集[C].珠海:珠海出版社,1998

[2]朱自清.周话[N].新生报,1946-12-09

[3]参见胡素珊.中国的内战——1945-1949年的政治斗争[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7;段美乔.论40年代的李瑛[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8,(4)

[4]清华大学校史研究室编.清华革命先驱[C].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4

[5]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北京市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编.北平地下党斗争史料[C].北京:北京出版社,1988

[6]朱自清.1946年3月1日日记[A].朱自清全集(10)[C].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8

I206

A

1009-9530(2010)04-0001-03

2010-05-08

浙江省教育厅课题(Z200909543)

郭建玲(1977-),女,浙江兰溪人,浙江师范大学国际文化与教育学院讲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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