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宝娟
(绵阳师范学院 文学与对外汉语学院,四川 绵阳 621000)
试析纳兰词中的残缺意象
伍宝娟
(绵阳师范学院 文学与对外汉语学院,四川 绵阳 621000)
纳兰词中大量撷取如残月、残红、残灯、残香、残阳等残缺的意象作为其情感的载体,聚焦了他对人生种种缺失如理想、爱情、个体自由生命残缺等各类悲凉的体验,并进而升华为人类终极性残缺的一种悲剧体认。因而他的词充满了对人生残缺的幽悲、伤感、哀怨、沉痛的情调,凸显出“哀感顽艳”、“凄婉处,令人不能卒读”的词风。
纳兰词;残缺;意象
具有纯真、敏感气质的纳兰性德由于个体独特的人生境遇,其笔下的意象仿佛总是处在一种残缺中,如残月、残红、残灯、残香、残阳、残梦等,涂抹了一层忧伤的剪影。虽然这些残缺意象在中国古典诗词中出现的频率是比较高的,但如此集中地写残缺意象,纳兰还是第一人。其残缺意象构成了纳兰词的基本意象,成为其情感的载体,传达了对人生种种缺失,如理想的残缺、爱情的残缺、个体自由生命的残缺等各类悲凉的体验,并进而升华为人类终极性缺憾的悲剧认识。作为纳兰性德精心营构的残缺意象,对形成纳兰词风“哀感顽艳”的特征起着重要作用。
1.残月
在我国古典诗词作品中,“月亮”颇受青睐。人们常以月圆隐喻人的团圆,以月缺隐喻人的离别,月亮的圆缺变换成了人们抒发离愁相思的载体。纳兰词中月亮意象用得特别多,但纳兰尤喜用“残月”,《饮水词》中可找到24处。皎洁的月光洒在纳兰身上尤其凸显它不圆满和冷幽的一面,并带着丝丝缕缕的哀怨:
角色哀咽,襆被驮残月。——《清平乐》[1]
刚剩秋禽一半,拥透帘残月。——《好事近》
木叶纷纷归落,残月晓风何处。——《如梦令》
红板桥空,湔裙人去,依旧晓风残月。——《淡黄柳·咏柳》
素影单风残月——《南乡子》
飘零心事,残月落花知。——《临江仙》
长期跟随康熙四处巡游的纳兰,与亲人、友人聚少离多,在羁旅行役之中久不得归的他总会情不自禁地望月思乡怀亲,月光耀千里,却触目是愁。“便烟波万顷,半帆残月,几回首,相思否。”(《水龙吟——再送荪友南还》)作为至情之人的纳兰,面对友人的离开,其惜别恋友之情可见一般。无论是夫妻情、恋情,还是亲情、友情,纳兰无不表现出“痴情”二字。但这残月更多地用在爱情词、悼亡词中,如《清平乐》:“一样晓风残月,而今触绪添愁。”《浣溪沙》:“残月暗窥金屈戍,软风徐荡玉帘钩。”天上月常缺难圆,而人世间的“情”也如此:纳兰与妻子卢氏两情相悦、恩爱如胶,但纳兰却不得不常常与妻子离别,“凭将扫黛窗前月,持向今宵照别离”(《于中好》)、“料得绮窗孤睡觉,一倍关情”(《浪淘沙》)。更可悲的是,无奈尘缘较浅,三年美好的生活突然被命运的手无情摧折,爱情的遽然缺失使他肝肠寸断,其悲愁无以遣怀,于是纳兰只有借助那轮残月、新月、弯月、剩月来彰显自己爱情的缺失与孤独:“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蝶恋花》)此词以月喻人,如果爱情能如那皎洁的月辉那样陪伴着他,他愿意以自己炽热的情感来溶化寒冰冷雪,写景寄情,让读者真切地感觉到词人对那段一去不复返的幸福时光的无边思恋以及那颗赤热真诚的心。“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残风里。清泪里,纸灰起。”(《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死神残酷地夺走了爱妻,生死两隔,使纳兰觉得“人间无味”甚于“夜台”(指坟墓),因为坟墓可以埋藏愁苦。尤其伤感悲痛的是,连结个再世情缘恐怕也不可能,三年了,只有悲痛欲绝的词人形单影只地在剩月零风里祭奠亡灵,即便流尽了清泪,眼前也只有纸灰扬起。这种刻骨铭心的苦恋,令人不忍卒读。正如严迪昌先生所说的:“此词纯是一段痴情裹缠、血泪交溢的超越时空的内心独白。时隔三载,存亡各方。但纳兰痛苦难泯。结篇处尤为伤心动魄。”[2]P309词中这样的哀吟还有许多:“一钩新月几疏星,夜阑犹未寝,人静鼠窥灯。”(《临江仙》)“帘影碧桃人已去,屧痕苍藓径空留。两眉何处月如钩?”(《浣溪沙》)如纳兰这样华胄的贵族公子,对爱情如此执着和深情,实属不多。
纳兰笔下的残月意象是其对残缺爱情、友情的真实体验,也是其对万事如意、完美无缺的追求,对合家团圆、幸福美满的祈盼。
2.残红(落花)
在一个短暂的春季里,花就完成了从盛开到凋落的生命周期,醒目地暗示着季节更迭、时光流逝,这种美丽、短暂、动态的意象,给词人留下了惊心动魄的印象。综观纳兰诗词,写花开的少,而写花落的多。飘零的落花中,弥漫着青春不再、美人迟暮、生命有限的感慨与恐惧。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是柳绵吹欲碎,绕天涯。”(《摊破浣溪沙》)浮萍逐水流,半点不由人,只消一夜的冷雨便将名花埋葬,带着美丽与芬芳。其飘零的凄冷哀美与命运无法自主的无奈愁苦袅绕心间,难以遣怀。花的短暂绽放和美丽后就是残红纷坠,这正如纳兰飘荡的一生,每次与亲人、爱人短暂团聚后就是离别:“催花未歇花奴鼓,酒醒已见残红舞。”(《菩萨蛮》)花开旋落,好景不常,盛筵将散,离别在即,徒增了伤春伤别的惆怅和无法排解的幽苦。与妻子的恩爱幸福也是转瞬即逝:“惟有恨,转无聊。五更依旧落花朝。”(《于中好》)爱妻忌日前夕,由亡妻逝去后的尘帘飘带、妆奁翠翘等遗痕遗物触发了对亡妻的深深悼念,致使通宵不眠,清泪偷弹。室外景象依然,同样的“落花朝”,同样的“画桥”,却已是生死殊途,物是人非了,故而今日只有长恨复长恨,痛苦难消,百无聊赖。“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采桑子》)青春也终如这梨花一样地零落,人间种种的摧残和无穷无尽的悲哀注定是无法挣脱的,生命有限性的存在命运也是无法摆脱。平易的语言流淌出率真的情意,内心是那么的凄苦无奈。“落花如梦凄迷,麝烟微,又是夕阳潜下小楼西。”(《相见欢》)日暮之时,落花片片,从不远处传来淡淡麝香味,身边无人,只有笼中那只鹦鹉陪伴度日,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出纳兰的那份哀婉寂寞和对时间的忧惧:
风定却闻香,吹落残红在绣床。——《南乡子》
索性不还家,落残红杏花。——《菩萨蛮》
风雨飘残花蕊。——《瑞鹤仙》
咮啄花残,独自凭阑。——《浪淘沙》
倚着闲窗数落花。——《忆王孙》
酒醒香销愁不胜,如何更向落花行?——《浣溪沙》
这些落花意象传达了纳兰对美的留恋,也是对美的惆怅与无奈,更是对人生无常、生命易逝的深沉感喟。
3.残香
“香”是一个广义的概念,不仅指香气、香味,香草、香料、香品等能产生芬芳气味之物我们都称为“香”。袅袅轻烟、阵阵幽香,如同相思情绪一般,无声无息却又如影随形。可在纳兰词中,“香”不代表甜美和芬芳,他喜爱以“残”来修饰“香”:残香袅袅、思绪渺渺。
“新寒中酒敲窗雨,残香细袅秋情绪。才道莫伤神,青衫湿一痕。”(《菩萨蛮》)秋雨敲窗、残烟细袅、拥衾醉卧的孤凄之景,让词人联想到春日离别时的伤感,又惹相思。残香意象为离愁别绪更添难耐之感。“药炉初沸短檠青,无那残香半缕恼多情。”(《虞美人》)边疆又起战事,却在此时病倒了,很想把书信送回家,又怕家人担心,尤其是她,如果让她知道自己病了,她那副娇弱之躯禁受得住吗?宁可自己独自忍受病痛也不让所爱的人为自己牵肠挂肚。“无分暗香深处住,悔把兰襟亲结。”(《百字令》)斯人已逝,人去楼空的感伤萦绕心间,空自凝咽。香作为寄托孤苦情绪的意象出现,起到了渲染情感的作用:
新寒中酒敲窗雨,残香细学秋情绪。——《菩萨蛮》
博山炉烬未全灰。——《浣溪纱》
风灭炉烟残灺冷,相伴惟孤影。——《虞美人》
在纳兰“香”的世界中,有他对于爱情的向往,也是对残缺、冷酷、单调的现实世界的补偿性幻想。
4.残灯(残烛)
灯是纳兰表现离恨的又一个经典意象,三百多首词中用了不下50次。在古典诗词意象中,灯意味着家和温暖,可纳兰常年羁旅奔波、疲惫劳苦,灯光灯影烘托出的却是形单影只的寂寞和荒凉。因此纳兰眼中心中满是残灯、残烛(灯灺):
闷自剔残灯,暗雨空庭,潇潇已是不堪听。——《浣溪沙》
香雪被冷残灯灭——《采桑子》
篆烟残烛并回肠——《浣溪沙》
到更深、迷离醉影,残灯相伴。——《金缕曲》
半条残烛——《木兰花慢》
残灯风灭炉烟冷,相伴唯孤影。——《虞美人》
小窗残酒,阑珊灯灺,别自关情——《金菊对芙蓉·上元》
灯灺挑残,炉烟热尽,无语空凝咽——《念奴娇》
这残缺的灯与逝去的人和事形成鲜明的对比,使残灯这一意象倍添了多少落寞和沧桑。
“莲漏三声烛半条,杏花微雨湿轻绡。”(《浣溪沙》)残烛半盏映照出词人疲惫的身心:暮春景色,韶华转逝,深碎人心,天涯羁旅,只能凄苦浊酒向月明。“香消被冷残灯灭,静数秋天,静数秋天,又误心期到下弦”(《采桑子》),“香消被冷残灯灭”的凄清孤景,映照出相逢无期的哀怨和绵绵无穷的愁恨。尤其是人不在,却情未了:“多少滴残红蜡泪,几时干”(《山花子》)、“只影凄清残烛下,离魂缥缈秋空里”(《满江红》)、“秋梦不归家,残灯落碎花”(《菩萨蛮》),所爱的人不在自己身边,凄清寂寞的身影和心灵,默默地诉向这残灯烛影。
纳兰那无边无形的思念与困惑通过有形的灯光倾诉着或幽独、或念远、或伤逝、或期盼的情感。这夜不能寐的缈缈思绪,通过夜色中飘摇跳荡的灯火,表现了一种无以名状的幽怨:生命的脆弱和无常感弥漫心中,成为难以承受的生命之重。
5.残阳
太阳西沉,意味着一天的结束,有种一切归于黯然、冷淡、沉寂、将尽的悲凉气氛,突显出时光流逝带给人的伤绪感怀。纳兰词中有许多残阳、斜阳、夕阳、日暮、黄昏的意象,如写“夕阳”的有90处,“斜阳”19处,“日暮、薄暮”40处,“黄昏”16处。
“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浣溪纱》)纳兰性德是少数沉醉于婚姻的诗人,为妻子画像,为她填词。然而婚姻的幸福却只停留了很短的一段时间。“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浣溪纱》),独自在世界上,面对虚空的岁月,那温馨幸福的记忆不断涌上心头:“夕阳何事近黄昏,不道人间犹有未招魂。”(《虞美人》)暮色迤逦,无情的夕照丝毫未念及人间尚有未招魂。夕阳在此指的不仅是时间上的黄昏,亦是对生命短暂美好的追惜,更有着造化弄人的无可奈何和悲痛:
一半残阳下小楼,朱帘斜控软金钩。——《浣溪纱》
一钩残照,半簾飞絮,总是恼人时。——《少年游》
一缕断虹垂树梢,又是乱山残照。——《清平乐》
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斜阳。——《青衫湿遍》
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蝶恋花》
纳兰对于夕阳的钟爱与他常年在塞上行走的经历有关,似乎他对生命消逝速度之快,对世事沧桑和历史兴亡的种种体验都产生在黄昏的这一抹残阳中:“又将丝泪湿斜阳,回首十三陵树暮云黄。”(《虞美人》)塞外行役的艰辛、劳苦,斜阳下望着归鸿过尽,那份思归不得归的辛酸与孤苦、时光流逝的焦虑与恐惧酿成胸中一壶苦酒,独自品酌:“半竿斜日旧关城,古今幽恨几时平”(《浣溪沙》)、“海色残阳影断霓,寒涛日夜女郎祠”(《浣溪沙·姜女祠》)、“独背斜阳上小楼,……惊节序,叹沉浮。秾华如梦水长流。人间所来堪惆怅,莫向横塘问旧游”。面对苍茫暮色,词人就把自己对时间流逝的悲叹、生命无常的忧患、历史兴亡的感慨置换为自然风景,在自然时间与生命时光的对比中,赋予残阳意象以一种深沉厚重的生命色彩。
6.其他残缺意象
纳兰词中还有许多残缺的意象,如残梦:“奈卷地西风,惊回残梦,几点打窗雨”(《雨中花》)、“一种晓寒残梦”(《清平乐》);残雪:“残雪月华满地”(《忆桃源慢》)、“残雪凝辉冷画屏”(《菩萨蛮》);残酒:“小窗残酒,阑珊灯灺”(《金菊对芙蓉》);残翠:“远山残翠收,莫登楼”(《诉衷情》);残烟:“一缕缕残烟袅”(《秋千索》);残角:“断魂分付残角”;残福:“尽教残福折书生”(《浣溪沙》);残星:“残星拂大旗”(《菩萨蛮》)等等。
虽然这些残缺意象在中国古典诗词中出现的频率是比较高的,但如此集中地写残缺意象,纳兰还是第一人。
首先,人生理想无以实现的缺憾,深度影响了他意象的选择。纳兰22岁中进士,授乾清门侍卫三等,后晋升为一等。这样的仕宦生涯在别人眼里应是飞黄腾达、春风得意了,可这样的生活却不是纳兰的理想。“初及第,有从戎意,不得,又期入观选,仍不得。天意难测,中颇怏怏。最后任侍卫,实非其愿。”[1]P492纳兰是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儒家价值取向作为自我生命价值的坐标,因此纳兰怀抱 “竟须将、银河亲挽,普天一洗”(《金缕曲》)的豪情壮志,有着济世安民的理想。梁启超曾赞叹:“翩翩一浊世公子,有此器识,且出自满洲,岂不异哉。”[2]P8如当三藩叛乱时,他“慷慨欲请缨”(《拟古四十首之三十七》),可身为康熙侍卫的他根本没有机会驰骋沙场,只好自悲自叹:“我今落拓何所止,一事无成已如此;平生纵有英雄血,无由一溅荆江水”(《送荪友》)、“叹光阴,老成无能,长歌而已”(《瑞鹤仙》)、“霸业等闲休,越马横戈总白头。莫把韶华轻换了,封侯。多少英雄只废丘”(《南乡子》)、“有限好春无限恨,没来由、短尽英雄气”(《金缕曲》)。这种壮志难酬的苦闷压抑伴随了纳兰的一生,“金殿寒鸦,玉阶春草,就中冷暖和谁道?小楼明月镇长闲,人生何事缁尘老。”其中饱含着青春年华的无价值感、无意义感,“小楼明月镇长闲,人生何事缁尘老”道尽了济世理想无法实现、人生不得自由舒展的种种苦恼和困惑。因此他的挚友顾贞观在祭文中代其坦露:“吾哥所欲试之才,百不一展;所欲建之业,百无一副;所欲遂之愿,百不一酬;所欲言之情,百不一吐。”[4]P117
其次,爱情生活的不圆满深刻影响了其意象的选取。相传纳兰有一位让他钟情的表妹,后表妹被选入宫中,两个有情人被拆散,这创伤是人生永远的隐痛。这在纳兰词中有所坦露:“十年青鸟音尘绝,往事不堪思”(《少年游》)、“此情已是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采桑子》)、“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虞美人》)。尽管有过伤心情事,纳兰总算是幸运的,20岁时娶妻卢氏,两情相悦,恩爱如胶,但这样美好的生活很短暂,三年后其妻卢氏便夭亡了。爱人的死亡,使纳兰太早对生命有了一种清醒而又悲苦的体验:生命是有限的,而且是无法把握和预测的。无论生命是怎样绚丽夺目,都必然归于死亡。其生之痛与死之悲强烈纠缠,成为纳兰词悲凉的底蕴:“瞬息浮生,薄命如斯,徘徊怎忘”(《沁园春》)、“半世浮萍随逝水,一霄冷雨葬名花”(《摊破浣溪沙》)。后续娶官氏,这以政治家族利益为需要的贵族婚姻再也不会如第一次那样带给纳兰以心灵的舒展与幸福了,纳兰只能在追忆与悼念中重温昔日的美好。30岁的纳兰结识了他生命中的第二位红颜知己、汉族艺妓沈宛,但这种爱情始终未能被纳兰家族接纳,纳兰最终没能留住沈宛,只能带恨让怀孕的沈宛返回家乡,以悲剧收场。次年五月,纳兰就因“寒疾”而离开人世。
最后,侍卫一职带给他人生自由向度的枷锁,也影响了其意象的遴选。作为皇帝的近臣侍卫,虽然能接近皇帝,但也只是皇帝的奴仆而已,没有太多的人生自由。作为皇帝扈从的纳兰,与家人、友人的聚少离多,“浮生如此,别多会少,不如莫过”(《水龙吟》),因此对天涯行役所产生的孤独、厌倦、惆怅、思亲怀友的愁苦构成了纳兰词作的主要内容之一,长年漂泊,消磨了他的青春,荒芜了他的事业,蚕食了他的理想。
总之,人生理想的无法实现、爱情的不圆满和侍卫一职所带来的人生自由的缺失,都是纳兰性德现实人生中的种种残缺,并进而产生一种深远的历史虚妄感和人生空幻感。词人在这里不仅仅着眼于个体一己的生命漂泊之感和时光流逝之叹,并进而指向人类生命的终极性悲凉——个体生命的有限性存在,因为一个王朝也是属于生命性的,朝代的更迭、历史的兴亡同时也意味着生命的代续;个体消融于朝代的洪流之中,王朝也消融于整个历史的时间之流中。无论是个体生命还是王朝的整体生命,都无法逃脱自然时间的宿命:生命在时间里,时间在生命外。纳兰对此有深度体验,并企图消解这一生命的绝对必然性所带来的忧惧:“马齿加长矣,枉碌碌乾坤,问汝何事。浮名总如水。拼尊前杯酒,一生长醉。残阳影里,问归鸿、归来也未。且随缘、去住无心,冷眼华亭鹤唳。”(《瑞鹤仙》)此词即以“随缘”、“无心”和“冷眼”的豁达姿态去抚平心底的深沉悲痛。
梁启超曾评价纳兰性德时说:“批评这个人,只能用两句旧话说:古之伤心人,别有怀抱。”[3]P117纳兰内心深处积郁着一层难以言状的隐怨深悲,他把对人生的遗憾、失望、哀伤和悲痛全部融于残缺意象中,使他的词作总是缭绕弥漫着一片凝重的、难以掩抑的、剪不断理还乱的伤感意绪,寄托了他的人生叹息与不尽的家国身世之感,凝结了词人最深厚和最宽阔的痛苦容量——对于人类生命终极悲剧性的体验和思考。
[1]赵秀亭,冯统一笺校.饮水词笺校[M].北京:中华书局,2005.文中所引纳兰词均处自此书。
[2]严迪昌.清词史[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
[3]梁启超.饮冰室文集之四十四下[A].饮冰室合集五[M].北京:中华书局,1989.
[4]叶嘉莹.清词丛论[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
I206
A
1005-1554(2010)04-0005-04
2010-09-08
伍宝娟(1972-),女,湖南新化人,绵阳师范学院讲师,硕士,研究方向为古代文学、文学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