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灿忠
(1. 上海体育学院武术学院,上海 200438;2. 河南师范大学体育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7)
《中国武术文化散论》是本在意料之中,而又出人意料的一本书。说其在意料之中,是相信邱丕相先生会以高屋建瓴般的角度和几十年的习武经验、学者和管理者的视角将武术置于学科和传统文化之列来展开双重讨论,并以象形思想、辩证思维、整体思维和发散思维令人感悟到武术文化之精深:武术之内涵、之文化、之技击、之发展、与书法和美学关系等等诸如此类的论言浩如烟海,断论明晰,富有哲理;说其在意料之外,是指本书涉及体裁宽泛,学术性、散议性、纪实性多元视角,贯通融一。
《中国武术文化散论》是先生的一本文集,主要从武术纵横论、武术发展战略、武术教育与学科发展、武术健身、武术的竞技及裁判、武术运动的审美、回眸与断想、走近运动员、域外点滴以及书评和书序十个部分来铺开阐论。各个部分风格迥异,笔锋清晰。
内容结构的严谨是本书的第一大特色。从整个结构安排,可以流露出作者的用心之巧。
武术的发展、武术的文化特性、武术的内涵与本质和现代武术形式中的文化诠释,是当前武术学科研究的重要命题和研究热点。所以先生以此部分作为本书的开端,尤见其用心良苦。有常识的人知道,武术的起源可以追溯到狩猎、采集和捕鱼等一系列的生产劳动、宗教和祭祀等活动中。这些活动使人本能地产生的踢、打、摔、拿等的进攻和缠、截、抖、脱等的防守动作范式的形成。但从社会流动阶段来说,原始社会的活动仅是武术基本元素的来源,而真正对武术定式起决定作用的是在私有制出现以后,战事纷呈,打斗频发,促使了武术在战争和军事活动中快速脱胎而成。但这仅是武术的雏型,而非真正。前后以“戎事”、“拳勇”称之也好,“技击”、“武艺”名之也罢,不管是不是现在武术的全部,但它们与武术演化的逻辑线条是客观的、明朗的。从有文字记载至宋元时期,几千年的文化传统孕育成了武术的博大精深,铸煅了从野蛮的绝杀到睿聪的巧取,从两军对垒的“奇正无穷”到百战不殆的“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的中国武术到此时,也不过实现了从原人的本能到离散的行为,从离散的行为到技术体系的进化过程,可以说,人类搏击术的这一发展过程不分中外,几近相似,不差异端。然而从技术体系到身体文化,从身体文化到民族符号的进化才是反映中国武术的全真的风貌。两大阶段的跌加才是整个中国武术进化的文化过程。因此,先生述到此,明睿地将笔锋转向武术与古代军事技术的异同、中国武术与传统文化的关系。这是所有相关著书立说者所无法回避的话题。尤其针对后者,先生依据钱穆先生的有关中国文化背景、类型及特征方面的观点阐述了影响中国武术形态与价值的文化类型。人类文化分游牧、农耕和商业三种类型。在疆域广阔、为大漠山海所阻障的自然环境中,农耕文明成为其主要方式,虽然说也存在游牧和商业文化,但以华夏(汉族)为主体的农耕文化方式(人类学称之“艺园型”采食方式)没有因为短暂的游牧文化的入侵被迫中断或搁浅。异民族的语言经济生活与汉民族的巨大差异,影响着不同民族的思想表达和信息的传递,进一步致使民族心理和文化保持着距离。因此,异民族文化并没有对汉文化产生变革性的影响,相反由对峙、冲击走向互动、融合,导致了多民族的大融合、大统一,无形中促使了中国武术形态的多姿多彩。由此,这使我联想到水系武术的重手法,山系武术的重腿法,草原系武术重摔法,丘陵系武术则三者兼顾等的格局;也推测到南派技术体系低重心、多马步、重标手,多桥法以及动作强攻紧逼,骠悍脆快,而北派技术体系高重心,多高虚步,重腿法,放长击远,冷快连贯之势。如此说来,中国武术技术流派,各具特色,王霸称雄,所构成的“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1]315之格局亦是必然。
内容之宽泛是本书的第二大特色。先生一本所述内容涉猎范畴甚为宽泛。不仅涉及武术项目的本质、文化属性、文化职能,而且触抵到武术的战略发展、学校教育、与艺术的关系,以及武术的审美心理。其内容之别,风雅情趣,确有另类之风,难怪先生常引用庄子的一句话“近诸取身,远诸取物”来教诲我们。
文化是时代透析过的历史产物。武术时经数千年发展,受林林总总传统文化的浸染,发展到今天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文化风韵。然而时过境迁,其生存的社会基础已不复生存。中国武术到底是什么的形式去发展,什么的身份去迎合新文化的检验,将可能分化的表现形式如何,都是值深人们思考的问题。先生以大家的视野从武术的文化基因和民族性与世界性之关系出发,进行了远虑性的剖析。
如前所述,疆域广阔,受山水和大漠阻隔的中国相对比较封闭,半封闭的、足够大的回旋余地,使得古代中国文化成为一种连绵型文化链系,在封建社会时段里没有像其他国家的中世纪那样陷入到宗教的狂热之中,而是与前时奴隶社会时代的优秀文化有着明显的因果关系。由此产生的农业型自然经济对文化生产和传承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另一方面,作为国家机器的士大夫,既是封建王国的意识形态的执掌者,又可以作为乡绅控制着基层政权组织,宗族组织和各种文化教育机构。连绵的文化型体和世族性的基层机构决定了传统武术文化形态的延续性和传承方式的宗法性、群体性。基于中和、求顺思想基础上的武术民族心态,重义轻利、崇德贱力思想基础上的武术文化精神,“言必行,行必果”、“舍生取义”思想基础上的武术德行观,虚空、无为思想基础上的武术价值论等等,所有这些文化内涵的物化,才使中国武术表现出多元性、竞争性、内倾性和艺术性。
诚然,从最初作为生产方式之一的中国武术发展到体育运动形式需要历经了长期的作茧过程,固然这一过程是艰辛的、痛苦的,但也是必要的。武术是一种文化,一种动态的文化系统。“文化”在古代中国是“文治与教化”的意思,“凡武之光,为不服也,文化不改,然后加诛”,[2]3这里的“教化”之义颇得玩味,颇具民族性。
“新思潮的优点就恰恰在于我们不想教条式地预料未来,而只是希望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3]416中国武术需要发展,武术文化需要发展,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文化从民族性到时代性,再回归到民族性是一个辩证法的轮回,但这种轮回则是在批判与进步的螺旋上升。世纪之交的武术文化发展论争为中国武术的发展提供了新的思考方向和发展空间。循规蹈矩的竞技武术,抽象隐喻的文化武术都称得上是在传统武术上的异化与衍生,但两者是体育的科学性和生活的休闲性时代下武术发展过程中两条并行不悖的道路。对于竞技武术,指桑骂槐的有之,妄自菲薄的有之。“难度”、“身势”、“标准,”可能值得人们去探索,这需要历史。“真货”抑或是“水货”,要鉴定它是否具有文化的民族性和时代性,要看它是否符合“文化发展有不依人的主观意志而转移的客观自在规律”[4]5便知。有些学者批驳武术文化的“流失”和“失真”。但他们在忧虑武术文化的传统性和民族性的同时,没有顾及文化的时代性和传承性,没有考虑到竞技仅是竞技武术,而非武术的全部,所以他们往往固守那寸乐土,易变成了形而上者。
竞技武术不等同于武术的全部,发展竞技武术也不等同于否定传统武术。其实,对于竞技武术,每一位见到竞技武术的人都不会称它是域外的“跆拳道”、“空手道”、“柔道”、“泰拳”、“桑搏”。仍然可以断言它是起源于中国的项目(不否定宣传的限局),这就是民族性,至于竞技武术是否能进奥林匹克文化圈,怎样进?那不仅是管理机构所考虑的,也是我们武术人群策群力苦苦寻求的答案。所以对待此既不应纯粹虚构,也不应无限夸大。
竞技武术是新生儿,是新事物,新的文化现象。一个新事物的产生有着自身的客观环境和时代背景,到底是否符合整个武术文化的发展,还需要历史事实来证明,现在盖棺定论为时尚早。反过来,竞技武术的发展还需要方方面面的优化整合。这种整合是需要实践和时间检验的,十年、几十年,甚至说上百年才看出它的隐现和显现价值与功能。当然,在称之为“原生态”的传统武术演化为竞技武术,可能其中融合的一些传统哲学、技击因素正濒临消亡或衰失,但它不是“魂游墟墓”。它仍以极具变化的身势体现出文化的抽象性,正如传统武术套路与最初技击动作之间的逻辑关系。况且这仅反映在竞技武术方面,而非所有武术形态方面。将竞技武术看作为武术文化,是以点作面,违犯了局部与整体之间的辩证关系。与其说是武术文化的流失,还不如说是一定程度上的“自觉”,一个自知自明的“脱茧”过程。当然在过程中要把握住文化进化的规律,科学地扬弃,才是合乎历史的,合乎逻辑的。
其实,邱丕相先生在“文化的流失思想——传统武术的痛楚”部分开宗明义地说“传统武术的精神内涵和文化魅力,在于以简单朴实的技击动作运动折射出文化蕴涵与教化功能”。[5]74所以说“文化蕴涵和教化功能”才是武术的终极。
武术作为学科,仅是十余年的事情。作为一门学科,不仅要考虑它的发展问题,也要考虑到它的文化性,它的教育改革,它的内容设置,它的当代意义与价值,它的学科构建等问题研究,这与先生研究领域“武术教育战略研究”相近,所以,此部分是本书的重点章节,先生泼墨较重。
自1915年天津召开的“全国教育联合会”使武术正式进入学校起,于是武术文化、价值和教育方面的研究不曾驻息,但真正使武术成为举国教育的是在建国后。面对现代社会的环境恶化、贫富悬殊、人格分裂、信仰危机、冲突战乱、恐怖袭击等各种弊端局势下,如何把握人们的心灵导向,也是武术人类学价值的现代体现。
中国传统文化自古有雅俗、显隐、庙堂山林之分。一直身处于雅、显和庙堂地位的儒家文化以“刚健自强”、“义以为上”、“修身为本”、“天人关系”和“慨然以天为己任”的儒生思想对封建统治阶级和人民大众的精神世界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充斥着中国传统武术的精神内涵。费孝通先生认为“民族精神是一个民族的生命力、创造力和凝聚力的集中体现,是一个民族赖以自下而上和发展的核心和灵魂”[6]108因此说,对携带着浓厚民族文化、民族心态和民族精神的武术进行文化和教育方面的研究价值深远,且夺人耳目。中宣部、教育部联合于2004年3月30日制定的《中小学开展、弘扬和培育民族精神教育实施纲要》规定“体育课应适量增加中国武术等内容”。邱丕相先生就青少年教育的文化形式,武术教育研究的迫切性和文化底线等方面的观点在本书体现得淋漓尽致。
武术教育是一个严峻的历史重任。只有实现学校武术的发展,才能促使武术由边缘文化向主流文化的转变。这就要求我们既不能持复古守旧的保守心态,坚守所谓的“本土”,但也不能在所谓的改革旗帜之下“旧瓶装新酒”,更不能以被西化了的竞技武术走进学校。目前,高校武术内容大半是时经半个多世纪的“古董”,更不用说受师资条件、管理者重视程度影响的中小学校了。武术的民族性是其发展的主观要求,武术的时代性是其发展的客观要求。这种时代性包含着西化的成份,所以要敢于结合科学,创造出符合时代要求和青少年身心特点的学校武术是武术发展的重要途径之一。“大抵一社会之进化,必与他社会相接触,吸收其文明而与己之固有文明相调和,于是新文明乃出焉。”[7]所以勇于承认文化的时代差别,分清何为旧,何为新,不被迷惑于真与假的“古香古色”的套子里。当然,我们反对那种典型的以“创造”为幌子,生产出“新旧杂糅,中西牵合,不中不西的怪胎”,而是提倡产生出遵循武术文化发展规律,符合青少年身心发育特点的,喜闻乐见,“一看就喜欢,一练上手”[5]131的好“作品”。
时代在发展,文化在进步,要求我们必须以发展的体育观来认识新的体育现象,新的体育文化。我国各民族、地域间文化各异,地方武术拳种、流派特点艳明,这是为优势。因此,应选编有代表性的地方拳种作为教育内容,将指导教材和真正的本土教材相结合。为此,邱丕相先生在文中明确提出“权威性、指导性教材与地方性教材、校本教材相结合”。[5]131
技术内容仅是传统武术在学校扎根和发芽的一个方面,还有注重武术精神内涵的教育。“止戈和平,整体为上,崇德重义,自强不息”为中华民族精神在武术中的体现,自古遗风至今仍然是“知情意行”教育的重要资源。
要而言之,实现中国武术的现代化,就是要重视传统文化的涵化过程,重视它的时代优化,保证武术文化生存的优势,实现与其他文化的共生、共存、互利和互赢。
武术是一种技术,一种依靠人体身势表现情感的技术,从它的起源足可以说明这一点,祭祀和宗教活动是其源头之一。最初以语言表达感情受限的情况,多以动作展示自己的情怀,之后动作与动作的衔接,是诉诸夸张的形式表现出来的,“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8]262据记载,周时的武舞、文舞,周武王的武舞之《象》舞,举行射仪时跳的《弓矢舞》,春秋战国时楚国的巫舞《九歌》,秦二世在甘泉宫“作角抵俳优之观”,建乐府设百戏中的武打──棍舞、剑舞、刀舞、对打,汉楚之争时的“项庄舞剑”,汉成帝时的“善行气术”的赵飞燕,北魏以“歌声扇里出,妆影扇中娇”见长的舞人艳姿“执扇”而舞,盛唐时的公孙大娘《剑器》舞以张旭书法大增,她又创的《西河剑器》、《剑器浑脱》,安禄山、杨玉环善舞《胡旋》“疾如风焉”(健舞),唐末,余氏“率弟子十余人,蒙熊戎,饰朱衣朱裳,扬盾执戈,以祓除不祥”[9]的傩舞,宋代的“路岐人”,明人戚继光称之“花法”的长拳,都体现出古代武术与艺术之间的联系。尤其说武术是一种身势的张扬,不如说武术是一门艺术。
艺术是以技术为前提,武术艺术性的形成是在狩猎、采集、捕渔和战争之余欢庆、祭祀以抒发心情的结果与提升。结果和提升隐喻着技术熟练的界定,也是在技术基础上的一种文化夸张。审美是情欲、感知、想象和理解四要素的交织、组合和渗透,是一种心理众多功能活动的结果。两者结合效果的好坏离不开主客体之间的共同作用。庖丁解牛,游刃有余,“技进乎道”,让人们浮想起目的与规律,天道与人道的完美合一。武术技法之美如同庖氏解牛般,要由点点滴滴的技术功夫的积累,才能达到目的性与规律性的高度统一,故如拳言云:“拳打百遍,身法自现”,“身械合一”,均透射出武术人与武术道法的完善、统一、和谐。武术人的形随神注,刚攻,柔守,发遒,收蓄,离不开“若不异之是,则庸而已”的美学原则。邱丕相先生对武术美的认识深至骨髓,“武术套路的本色美,既不脱离技击本质的‘真’,又不可执著于击打运动的‘实’”,他认为动作与实际之间,是“离形得似”,脱离了本色,“则妄”,过于的实用,“则庸”,在似与不似之间尽得其美。这纯属于意境,是人与物之间的相互作用的反映。
另一种武术之美在于武术形式之隽。“美是形式结构的比例和谐,以及变化中的统一”。[5]234如邱丕相先生所云,形式美表现为:“齐整、参差、主次、均衡、对称、对比、呼应、比例、协调”。但它们是通过均衡原则和对比原则来达到黄金分割的。对于美与武术之关系的精辟阐述,恐与邱丕相先生平日里研墨挥笔,对书法的认识有很大的关系。于此不再赘述。
拜读邱丕相先生的著作,像是在品诗,又像是在观画;像是在读学术专集,又像是在听身边的故事。邱先生是经历半个世纪中国武术发展的亲历者,也是对中国武术的现代发展做过认真思考的学者,更是对中国武术学科建设倾尽心血的协调者。所以《中国武术文化散论》一书深值武术人去慢慢地品味。
《中国武术文化散论》是一本融武术和诗、画为一体的一本好书。先生常说:文化是思想的积累,思考得越深,文化也就越深。相信这本书激发更多的武术思考者去思考它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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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M]. 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
[4]张岱年,程宜山. 中国传统文化论争[M]. 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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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费孝通. 中国文化与全球化[M]. 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3.
[7]梁启超. 莅广东同乡茶话会演说辞[M]//饮冰室合集文集:第29卷. 北京:中华书局,1989.
[8]潘吉星. 宋应星评传之诗经·毛诗序[M]. 上海:世界书局,1935.
[9]金砂余氏重修族谱. 敕封清源妙道真君传[OE/BL]. http://www.nanfeng.info /07jdwh/Sh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