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全章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中国传统白话小说中的叙述者是那位雄视千古的“说书人”,他以全知视角讲述故事,具有极强的叙事操控能力和极大的权威性。到了明清章回小说中,说书人作为已经程式化了的抽象的叙述者,在拟书场语境中还不断地与虚拟读者进行交流,以“说书的”、“说话的”、“在下”等称呼自指,以“看官”指称虚拟读者,不但经常在小说文本中发表自己的见解,进行道德评价,而且还是文本意义的权威阐释者。在传统小说文本中,叙述者经常把叙述故事这一本职工作放下不管,反而谈起自己的叙事方式,或是对自己叙述的人物和情节加以评论。人们将叙述者对叙述的议论,称为叙述干预。叙述干预是伸张叙述者主体性的最主要途径,据其作用不同又分为指点干预和评论干预,前者是对叙述形式的干预,后者是对叙述内容的干预。[1]28
我们有理由相信叙述干预是文学的口述期遗留下来的特征之一,因为在口述文学中,这样的“旁白”是很自然的,讲故事的人或说书人得照应着听众,使他们明白他讲故事的方法及其道德价值判断与情感倾向。中国传统白话小说上千年来一直披着一件说书人的外衣,顽强地保持着拟书场叙述格局,叙述者总是用第一人称自称“说话的”、“说书的”,从来不在叙述的故事中扮演一个角色,因而在干预时总是毫不犹豫地亮明自己的权威叙述者身份。18世纪中国传统白话小说达到其艺术最高峰时,叙述者有了一定程度上的个性化的萌芽,叙述者的权力受到一定程度上的限制,从而一度使旧有的叙述格局受到挑战。但到了19世纪,侠义公案小说与狭邪小说的盛行,又使有了变易苗头的叙述格局重新回到传统程式上去。至晚清,乘借“小说界革命”的东风,受大量译介过来的域外小说的冲击,应运而生的“新小说”以其主题意蕴和文体形式的复杂性,再次向传统叙述格局发起了新一轮的挑战。本文以晚清“小说界革命”时期最富开拓精神与探索意识的吴趼人小说为例,探讨晚清新小说叙述人的自我自限与叙述干预问题,从中一窥晚清新小说叙述者的苦恼与尴尬。
吴趼人是在“小说界革命”旗帜下脱颖而出的最具代表性的晚清新小说家,充当了梁启超倡导的“小说界革命”事业的中流砥柱。[2]他创作的17部中长篇小说、12篇短篇小说及五种文言笔记小说,显示了新小说的创作实绩。吴氏不仅是晚清小说界最为多产的作家,而且是最富有开拓意识与探索精神的新小说家。他尝试过多种文体的小说创作:言妓小说、社会小说、历史小说、写情小说、理想小说、侦探小说、滑稽小说、翻新小说、笔记小说、短篇小说等,在各方面均有建树。他最早标举“写情小说”的大旗,其泛化的“情”论及其表现出的浓重的道德伦理意识,对清末民初的社会言情小说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形成了社会转型期写情小说独特的精神内涵。他借以抒写“自家的怀抱”的翻新小说,引发了晚清小说界的一场旧作翻新风,并逐渐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小说类型。[3]他以《月月小说》为阵地大力提倡短篇小说创作并率先垂范,其十多个短篇代表着晚清短篇小说创作的最高成就。[4]他在小说叙事艺术及文体意识方面的诸多探索与创新,都走在了时代的前列。[5]尤其重要是,吴趼人小说从思想内容到艺术形式都表现出中国近代小说从古典到现代嬗变期的过渡性特征;如果要在晚清“小说界革命”时期找一位影响巨大且最能代表当时小说创作特征的作家,此人非吴趼人莫属。[6]2正是在这种意义上,陈平原先生在《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史·第一卷(1897—1916)》“附录一”《作家小传》“吴趼人(1866—1910)”条目下了如下断语:“其小说形式多样,风格多变,富创新精神”。[7]331
叙述者权力自限与叙述干预的减少乃至消失,是中国小说由传统走向现代的发展趋势,而以吴趼人小说为代表的晚清新小说在这两个方面的发展上却是严重失衡的。一方面,吴趼人小说的叙述者有了一定程度上的权力自限意识;另一方面,权力受限的叙述者又大量运用叙述干预手段来加强叙述的可靠性。在吴趼人的优秀之作中,叙述者有了一定程度上的个性化意识,贯穿全篇的第一人称叙述人的出现是其明证,《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中的那个有着特定经历的“我”可以说是说书人个性化的第一步;而限制叙事的大量出现,表明叙述者开始有意识地对自己的权力实行自我限制。权力自限必然导致叙述者权威性的削弱,叙述者变得越来越不可靠,越来越不自信,这种状况又是以社会批判与改造者姿态自居的晚清新小说叙述者所不能容忍的。于是,苦恼而不安分的吴趼人小说叙述者纷纷自己显身,大量采用传统的叙述干预手法来加强叙述的可靠性。这一小说发展过程中的二律背反现象,是晚清社会文化与文学转型期出现的独特景观,也是过渡期文学创作的表征之一。这或许是为什么中国小说发展到晚清,其叙述干预不仅没有减少,反而数量剧增,远远超过以往白话小说的原因。
叙述者权力自限的极端化是叙述者坚持充分隐身,从而使文本的叙述格局走向客观化。其成功例证,即便是五四时期的现代小说中亦不多见。人们往往举鲁迅的《示众》(1925)作为充分隐身式叙述的范例。殊不知,早在这篇小说问世的18年前,吴趼人就作过这方面的尝试。刊载于《月月小说》第八号(1907年5月)上的《查功课》,通篇几乎全用对话写成,叙述者不作主观评价,不分析任何人物心理,只是冷静地记录人物的言论,简洁地交待人物的外部动作。在小说文本中,几乎找不到任何叙述者的影子,找不到叙述行为的踪迹,叙述者隐身程度非常之高。这种叙述者充分隐身的文本试验在晚清可谓空谷足音,足证吴趼人小说在叙事探索和文体试验方面的先锋性。然而,这毕竟只是吴趼人偶尔为之的试验之作,即便是他自己,也没有再创作出第二篇同类小说。从总体上看,那些大量运用了限制叙事的小说文本更具研究价值,也是本文所要考察的重点。
在吴趼人小说中,全然采用传统小说全知叙事的文本,如《瞎骗奇闻》、《糊涂世界》、《发财秘诀》、《最近社会龌龊史》、《痛史》、《两晋演义》等,较少或基本上没有叙述者干预;相比之下,那些大量采用限制叙事的小说文本,如《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恨海》、《劫余灰》、《九命奇冤》等,叙述干预则比较多。这难道仅仅是一种偶然巧合吗?如果不是,其中的原因是什么?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这是一个颇有意味的学术话题。
如前所述,指点性干预是对叙述形式的干预,与戏剧中的舞台说明颇为相似;它只跟叙述方法有关,就像舞台说明只与演出方式有关。因此,如果叙述者想在小说文本中插入其对小说技法的看法,就可以运用指点干预的方式介入。中国古代小说中的指点干预大部分是文体性的,也就是说,它们实际上只是在指明叙述所使用的特殊文体,而并非在解释叙述方式;“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等等实际上是不必要的解释,它们只是作为拟书场叙述格局的标记。晚清新小说中的指点干预大量增加,且多为解释叙事方式与写作方法的,其原因在于叙述者为适应新形势而不得不在传统格局之内采取种种新技巧而造成的内心惶恐与不安。《九命奇冤》是个典型的例子。该著开场借鉴了侦探小说“开局突兀”之技法,从而使这段描写成为全书的一大亮点。然而在描写了那场惊心动魄的强盗杀人场面后,迫于传统小说程式化格局与读者接受心理定势的强大压力,叙述者不得不出面插入几段叙述干预来作解释,其中又以指点干预为主:
嗳!看官们,看我这没头没脑的忽然叙了这么一段强盗打劫的故事,那个主使的什么凌大爷,又是家有铜山金穴的,志不在钱财,只想弄杀石室中人,这又是什么缘故?想看官们看了,必定纳闷。我要是照这样没头没脑的叙下去,只怕看完这部书,还不得明白呢。待我且把这本书的来历,以及这件事的时代出处,表叙出来,庶免看官们纳闷。
话说这件事出在广东……要知道这件奇事的细情,待我慢慢一回一回的表叙出来,便知分晓。[8]第1回
这几段指点干预显然比传统小说中的要长得多,而且啰里啰嗦,似乎长得没有必要。实际原因是其后的大半部书都是倒述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这种大规模的倒述手法在晚清小说界是一个新颖、大胆的尝试,打破了接受者的欣赏习惯和心理定势。叙述者强烈地自觉到了这一点,怕这种打破常规的叙述手法不被接受(“纳闷”),所以赶快请出拟想读者(“看官们”),承认这种写法“没头没脑”,急不可耐地宣告下面就按事情的来龙去脉来讲。可见,在这个多变的“过渡时代”,叙述者对自己打破传统叙述程式的新尝试明显缺乏信心。这里的指点干预,正是为了缓解因叙事方式非程式化而造成的叙述者内心的不安。
受刊载方式的制约,吴趼人的很多小说是联缀式的,其中一个接一个故事由人物讲述出来,而且人物的话多是直接引语式,有时一个人物所讲述的故事就能占据几回的篇幅,这么长的直接引语无疑给叙述布局带来不少困难。这是传统小说中所不曾出现过的新情况,这就需要叙述者用长段的指点干预来帮助平衡这一尴尬局面。《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101回有这样一段奇特的指点干预:
且慢,从九十七回的下半回起,叙这件事,是我说给金子安他们听的,直到此处一百一回的上半回,方才煞尾。且莫问有几句说话,就是数数字数,也一万五六千了。一个人那里有那么长的气?又那个有那么长的功夫去听呢?不知非也。我这两段故事,是分了三四天和子安们说的,不过当中说说停住了。那些节目,我懒得叙上,好等这件事成个片断罢了。这三四天功夫,早又有别的事了。[9]97-98
这段指点干预的奇特之处,在于叙述者试图用这种方式来改造叙述行为。经过此番解释,文本中已经直录的引用被说成是经过叙述改造过的转述。其目的,还是为了加强叙述的可靠性,提高小说的可信度。
在那个领袖人物大力标榜“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10]的峥嵘岁月里,千百年来处于“小道”、“君子弗为”边缘地位的小说,其文体地位一下子被破天荒地抬高到“文学之最上乘”的九重天。在这样的时代氛围里,晚清新小说叙述者当然要对叙述的可靠性给予足够的重视。吴趼人小说叙述者不止一次出面表白所叙事件的真实性。《劫余灰》中有这么一段:
看官,若是别的小说,叙到婉贞这等知书识礼的人,听了那妇人这些不入耳之谈,少不得要说他甚么“柳眉倒竖,杏眼睁圆”,写得他那种三贞九烈,凛乎其不可近的了。在下这部小说,却是句句实话,件件实事,并不铺张扬厉的,所以还是照着实事说实话。[11]
这段指点干预从描写手法的求实性入手,强调的还是叙述的可靠性。《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中就有几处叙述干预专为核实故事讲述人所讲故事的可靠性而设。我们看看其中的两例:
我道:“这件事自然是有的,然而内中恐怕有不实不尽之处。”继之道:“怎么不实不尽?”我道:“他整整的哭了一夜,是他一个人的事,有谁见来?这不是和那作小说的一般,故意装点出来的么?”继之道:“那时候他就住在总督衙门里,他哭的时候,还有两个师爷在旁边劝着他呢!不然,人家怎么会知道?你原来疑心这个。”[12]
理之述完了这件事,我从头仔细一想,这李壮布置的实在周密狠毒。因问道:“他这种的秘密布置,外头人那里知得这么详细呢?”何理之道:“天下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何况我们帐房的李先生,就是李壮的胞叔。他们叔侄之间,等定过案之后,自然说起,所以我们知的格外详细。”[9]15
两段叙述干预都是第一人称叙述人“我”怕拟想读者怀疑故事讲述人所讲故事的真实性,主动对其中某些细节的真实性提出质疑,然后让故事讲述人自己交待出信息来源的可靠性,以打消拟想读者可能产生的怀疑。此类叙述干预在吴趼人的其它小说中还有不少。吴趼人小说叙述者频繁运用干预手段,是对叙述可靠性不够自信的表现,显示出其内心的惶恐、焦虑与不安的一面。
晚清新小说中的评论干预也比以往有大幅度增加,而且绝大部分是就思想道德问题发言,以恢复传统道德为旨归的吴趼人小说更是如此。大量限制叙事视角的采用,使得叙述者的权威性受到一定程度上的削弱,晚清新小说叙述者或许感到解读常态正在受到威胁,在许多问题上容易产生歧义,于是插入大量评论干预对拟想读者进行道德价值方面的引导。且看《九命奇冤》中的一段评论干预:
看官,这几行事业,是中国人最迷信的。中国人之中,又要算广东人迷信得最厉害。所以苏沛之专门卖弄这个本事,去戏弄别人。我想苏沛之这么一个精明人,未必果然也迷信这个,不过拿这个去结交别人罢了。[8]第32回
这段干预中的叙述者在此显身,不过是表明自己反对迷信的思想立场。可是别忘了,这里提到的苏沛之是朝廷派来调查“九命沉冤”谋杀案的钦差大臣,他装扮成算命先生来暗访此案。在此前及此后几回中,叙述者一直采用限制视角,小心翼翼地对拟想读者隐瞒着这位算命先生的真实身份。直到案情真相大白、凶手全部落网之后,这一吸引拟想读者多时的悬疑才被叙述者揭破。而在此处,叙述者为了向拟想读者表明这一思想倾向,险些提前揭开蒙在算命先生脸上的那层神秘面纱。叙述者冒如此大的风险进行评论干预,真是有点得不偿失。
作为追求小说叙述可靠性的极端作法,晚清很多新小说家干脆让人物名字带上蕴含道德评判的叙述者评论,吴趼人小说中的此类现象也比比皆是。《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中,郦士图(利是图)、濮顾羞(不顾羞)果然都是唯利是图、恬不知耻的家伙;单占光(善沾光)爱占便宜,裘致禄(求职禄)则刮尽地皮、无恶不作;还有那个行止龌龊、卑污苟贱、精于“不怕难为情”、惯于“杀人不见血”、不学无术却“狗才”出众的“无耻之尤”——苟才(狗才)。《上海游骖录》中的屠牗民(图有名)、屠莘高(图薪高)、谭味辛(谈维新)、王及源(忘了根本)等无一不是灵魂丑恶、追名逐利、见利忘义、数典忘祖之辈。《新石头记》中的那个声称“我虽是中国人,却有点外国脾气”[13]12的买办柏耀廉(不要脸)及其兄弟柏耀明(不要命),都是不顾廉耻、坑蒙拐骗、靠卖身投靠洋人而腾达的崇洋媚外之徒。应该看到,在这样过分直接的道德判断意义控制压力下,人物形象自然不可能丰满,而只能走向脸谱化,成为某种道德规范的图示。事实上,这种意在加强小说叙述的可靠性的极端作法,在某种程度上反而削弱了文本的真实性,降低了叙述的可靠性。这恐怕是晚清新小说叙述者所始料不及的。
行文至此,我们可以试着回答前文提出的问题了。吴趼人小说中,全然采用传统小说全知叙事的文本,较少或基本上没有叙述者干预;而那些大量采用限制叙事的小说文本,叙述干预则比较多。这不纯然是一种巧合。在采用全知叙事的文本中,叙述者的权力很大,基本上用不着动用叙述干预手段来加强自己的权威地位。而在那些大量运用限制叙事的小说文本中,由于叙述者开始有意识地对自己的权力实行自我限制,加上一部分文本中的叙述者的身份开始人物化,比过去的“说书人”个性化了,这就必然导致叙述者权威性的削弱,叙述者变得越来越不可靠,这种状况当然为以中国社会改造者和传统道德拯救者姿态自居的吴趼人小说叙述者所不能容忍。于是,苦恼而不安分的吴趼人小说叙述者纷纷自己显身,大量采用传统的叙述干预手法来加强其叙述的可靠性。这就是吴趼人小说叙述者苦恼而尴尬的历史境遇,亦是晚清新小说叙述者带有普遍性的叙事特征。
[1]赵毅衡.当说者被说的时候——比较叙述学导论[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
[2]胡全章.吴趼人与“小说界革命”之关系略论[J].山西师大学报,2008,(6).
[3]胡全章.晚清新小说的独特文体——作为小说类型的“翻新小说”[J].中州学刊,2005,(3).
[4]胡全章.吴趼人短篇小说的文学史意义[J].许昌学院学报,2007,(1).
[5]胡全章.限制叙事意识的自觉——吴趼人小说叙事特征研究之一[J].明清小说研究,2007,(2).
[6]胡全章.传统与现代之间的探询——吴趼人小说研究[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6.
[7]陈平原.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史·第1卷(1897—1916)[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
[8]岭南将叟.九命奇冤[J].新小说,1904,(12).
[9]我佛山人.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M].上海:广智书局,1910.
[10]饮冰.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J].新小说,1902,(2).
[11]我佛山人.劫余灰[J].月月小说,1908,(16).
[12]我佛山人.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二十四回[J].新小说,1905,(18).
[13]我佛山人.绘图新石头记:第2册[M].上海:上海改良小说社,19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