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梅
(宿迁学院中文系,江苏宿迁223800)
“怨”的理论内涵之沿革
徐 梅
(宿迁学院中文系,江苏宿迁223800)
怨;发愤著书;不平则鸣;穷而后工
“怨”是中国古代文论的一个重要命题。从孔子的发端,到后世的发展,这一命题的理论内伴随每个阶段的时代特征得以沿革。
“怨”是贯穿中国古代文论的一个重要母题,由它生发出的诸多理论命题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呈现出各异的形态。漫长的中国古代,“怨”在每个历史阶段是以怎样的形态呈现的?其理论内涵又是如何沿革的?
一
《论语·阳货》曰:“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千百年来,它已成为孔子阐述文艺功能的最经典的话语,诗可以“怨”这个理论母题也由此产生。
“怨”作为人的情绪、情感,在词典里本是不满意和怨恨的意思。也就是说,人的主观需要得不到满足会自然而然产生一种心理反应,《礼记·礼运》说:“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它同人的其他原始情感一样是人的情性所本。那么,孔子所谓“怨”该如何释义呢?较早对其作出解释的是汉儒孔安国,《四书集解》引其说法是“怨刺上政”。后人对此多有发挥,大致的意思是诗可以用来抒发民情,批评政治,实现干预、改造社会的功能。《诗经》里确实有很多诗是抨击黑暗现实以引起上层注意的内容。但是,全面了解“怨”的内涵不能不联系其下面的句子“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这句话透露,“怨”是有其特殊功能的,即要对家、对国、对自我的参与社会有用。如果纯粹从文学理论的角度而忽视其产生的时代特点来看孔子“怨”的内涵,未免显得狭隘。
孔子虽也注重诗与人的情感之间的关系,评《诗经》时既注重那些同政治统治有关的内容,也推许那些来自人们日常生活和情感的作品,但是,《论语》里涉及到“怨”时,孔子都不赞成这种情感。正如宋代朱熹在《论语章句集注》“诗可以怨”下注曰:“怨而不怒”,“诗可以怨”背后的文化精神是儒家的“中和”思想,即认同人的“怨”情存在的合理性,但同时更重视对这种情感的节制,若任凭“怨”的流露而无节制,孔子则会否定这种情感。再者,他在政治上常持调和的态度,所以,即使有“怨”,也是希望统治者了解民情,作为政治上的参考。另外,先秦论《诗》者,多不是从艺术审美而是从文化典籍的意义上看待其价值的,孔子也不例外,“对周代贵族而言,《诗》就是诗本身,是他们表情达意的方式和工具,而不是什么可供人们欣赏的文学作品。对孔子及其弟子而言,教《诗》学《诗》就是为了学会这种表达方式,学会运用这种工具以达到入仕和参与社会现实政治生活的目的。”[1]《论语·子路》里有一段话“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就是孔子重视诗在政治活动中的工具性的充分表现。
儒家诗学本质在“尚用”,孔子解诗从儒家伦理教化观出发,要义乃在于人伦教化和人格完善。批评时政,表现民情,或把诗当成外交工具,诸种目的最终指向仍在于完善和培养人的道德情感。《论语》中涉及到“怨”和“可以怨”的诗大多平和温婉,正如钱穆先生所解:“学于诗者可以怨,虽怨不失性情之正。”[2]所以在孔子的诗教观念中,“怨”强调的是诗歌的功用性或工具性。“诗可以怨”回答了诗学理论中的诗“可以什么”这一关涉诗歌功能的问题,但并没有深入追问诗“是什么”这一关涉诗歌创作和本质的问题。
二
“诗可以怨”命题影响深远,汉儒从政教功用人伦教化方面继承发扬它。孔安国对“诗可以怨”解释为“怨刺上政”,正因为诗歌要能够对上层政治有所批评和干预,对社会有一定的改造功能,所以作家在创作时就不能回避产生悲伤怨怒之情的事实,这正如《毛诗序》中所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3],诗者,“吟咏情性,以讽其上”[4]。但是,对这种感情的肯定是有条件的,那就是此情应该“发乎情,止乎礼义”[5]。“怨”当然可以,但应该“不怒”,不能逾越儒家的人伦教化之本质。这正是肯定了诗可以“怨”,又对“怨”情加以节制,所谓“怨而不怒”。
而司马迁则用“发愤著书”来阐释“怨”的内涵,使之更具美学意义。《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云:“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6]司马迁指出,“怨”是屈原写作《离骚》的原因。文学之于屈子,已不是传统的工具,而是他的一种生存方式。穷途失路,所有的理想与抱负最终被“放逐”所取代,行吟泽畔,只有诗能抒发他内心难言的苦痛,也只有诗,印证了他的情感与心路历程。司马迁是屈原最好的知音,他解读出了《离骚》华美的文字表层之下的叹息与追问,把孔子“诗可以怨”的工具性改造与深化,直入文学的本质。在《太史公自序》中,司马迁具体讲到了怨与文学的关系,“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戹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史上大抵优秀之作皆出于孤愤。基于他自己的一腔愤懑,进而提出了“发愤”以著书的观点:“《诗三百》,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作也。此皆人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用痛苦的回忆来打发艰难的岁月,能无“怨”乎?“发愤”是“怨”的一种变异,当身体、情感、精神受到重创的时候,“著书”是最好的救赎。怨情郁积于内,必然要以文学的形式宣泄于外。文学应该就是对个体情感的抒发与宣泄,而不纯粹是“怨刺上政”或人伦教化。显然,司马迁对“怨”的内涵的认识较之于普遍把诗作为历史文献或社交工具的先秦人而言,要更接近文学的本质,同时也冲破了“中和”的限制。
南朝钟嵘《诗品序》说:“嘉会寄诗以亲,离群托诗以怨。至於楚臣去境,汉妾辞宫,或骨横朔野,或魂逐飞蓬,或负戈外戍,或杀气雄边,塞客衣单,霜闺泪尽。或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扬蛾入宠,再盼倾国,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释其情?故曰:’诗可以群,可以怨。’使穷贱易安,幽居靡闷,莫尚於诗矣。”[7]钟嵘从景物气候和个人的经历遭遇两方面来解释诗歌产生的原因,但更侧重从个人的遭遇不平来下结论,楚臣之“去境”,汉妾之“辞宫”,士之“解佩出朝”,女之“扬蛾入宠”,都是个人不幸的遭遇,这种遭遇激荡着心灵,其义其情如何释放?只有写诗。所以此处的“诗可以怨”是钟嵘对传统命题的一大发挥,他过滤掉了“怨”的政教色彩,而纯粹从诗歌本质角度来探讨诗歌的产生及其功用,其中对“离群托诗以怨”的解释跟司马迁的“发愤著书”观点很接近。
三
唐代是“诗”的黄金时代。然而“文以载道”、“为时为事”等观点一时间占了主导,在主张“道统”的一片呼声中,韩愈又进一步把“诗可以怨”的内涵衍化成“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之说,韩愈对此论证道:
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金石之无声,或击之鸣;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凡出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平者乎?乐也者,郁于中而泄于外也,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8]
传统的观念总认为,“不平则鸣”是对“诗可以怨”和“发愤著书”的延续,然而,从上面这段话可以看出,两者是有区别的,试看钱钟书先生的考辨:
司马迁的“愤”就是“坎壈不平”或通常所谓“牢骚”;韩愈的“不平”和“牢骚不平”并不相等,它不但指愤郁,也包括欢乐在内。先秦以来的心理学一贯主张:人“性”的原始状态是平静,“情”是平静遭到了骚扰,性“不得其平”而为情。[9]
正如钱钟书先生所说,韩愈的“不平则鸣”包含了愤郁和欢乐两方面的内容。若再考证《送孟东野序》的结尾,得志而“鸣国家之盛”与失意而“自鸣不幸”,都是“不得其平则鸣”。
联系韩愈的儒学思想基础以及“道统”的文学观,可知他所谓的“不平”还有一个儒家之道的标准。例如,对有德行的人不加以褒扬,是不合乎“道”(即常情)的,所以他在《上贾滑州书》中说:“伏惟阁下昭融古之典义,含和发英,作唐德元,简弃诡说,保任皇极:是宜小子刻心悚慕,又焉得不感而鸣哉?”韩愈是为对方的德行感动而感到“不平”的,是“感而鸣”。政治生活中的诸事若不符合儒家的道统,对韩愈来说也是“不平”,也要鸣。这样,韩愈就把司马迁“发愤著书”中流露的“缘情”而创作的理论思路拉到了“载道”的范畴之内了。当然,韩愈认为怨怼之情也是一种“不平”,他曾说李白、杜甫的诗歌是怨怼不平的产物:“惟此两夫子,家居率荒凉。……平生千万篇,金薤垂琳琅。”(《调张籍》)而且,韩愈由“不平则鸣”又进一步提出“文穷益工”的观点:“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妙;欢愉之词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这是着重从创作论的角度认识怨同文学的关系的,强调的就是孤愤之情经过文学的宣泄从而更加感人也容易“工”。
由此可见,韩愈的“不平则鸣”其实既承袭了“诗可以怨”的工具论和“载道”说,也兼顾了“发愤著书”的“缘情”说,是对“怨”这一母题的拓展。
四
北宋大文学家欧阳修继承了韩愈“文穷益工”的说法,但把韩愈的“不平则鸣”理论抛诸脑后,直接回归了司马迁“发愤”的老路。他于《梅圣俞诗集序》里说:
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夫岂然哉?盖世所传诗者,多出于古穷人之辞也。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之外,外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盖愈穷则愈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10]
这段话大致有两层意思:其一是作家的生平遭际和生活境遇对其创作有很大影响,写诗不一定要经历悲惨的遭遇,但穷困却能使人有机会有心境去深入生活体察人生从而感悟生命;其二是对生活体验越深写出的诗歌越“工”,也即诗歌本身不能使人穷困,而穷困则可以使诗歌更“工”。他还以梅尧臣为例,说梅是“郁其所蓄,不得奋见于事业”,“以其不得志者,乐于诗而发之,故其平生所作,于诗尤多。”
中国古代的文人士大夫往往秉承儒家的教训,“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而事实上,很多人是发达的时候独善其身,毕竟封建的官场和制度对他们有种种约束,若要守住官位乃至飞黄腾达,他们只能中规中距对封建的纲常和教化亦步亦趋;反之,当他们身处穷困的境遇,则“久在樊笼里”的羁绊没了,“复得返自然”的自由之身和自由之心更能够使他们从自己的境遇出发,大胆地发出感愤之声,实现兼济天下的理想。
当然,欧阳修所谓的“工”不仅指文学的外部形式,更指其内部的情感。诗“穷而后工”不仅是诗“可以怨”,简直就是诗“就是怨”,怨情愈深则诗歌更具打动人心的情感力量。作家在遭遇穷苦的境遇后,常能推己及人,发出愤郁的呼声,“怨”愈重,则情愈真;情愈真,则文愈“工”。
某种意义上,欧阳修更注重诗的情感力量,把“怨”情的一个方面即“愤郁”之情提高到了比司马迁的“发愤”更甚的高度。
五
“诗可以怨”本为孔子论诗四端之一,孔安国释为“怨刺上政”。明末诗人陈子龙明亡之后坚持抗清,捐躯赴难,他对“诗可以怨”有独特的理解,他说:“我观于《诗》,虽颂皆刺也--时衰而思古之圣王。”[11]这即是说《诗三百》里说好话的“颂”--本来是可以“观”或“群”的--竟也成为“怨”了。他认为《诗三百》实质上都是“怨”诗,连赞美神灵和祖先功德的“颂”都是刺了,更何况“风”和“雅”呢?
明清易代之际,民族矛盾日益严重,民族忧患感风起云涌,很多人对“诗可以怨”的理解都有其时代色彩,陈子龙堪称典型。无论是狭隘的或是宽泛的,都有其深刻的历史根源。
以清初思想家黄宗羲为例。黄宗羲是一个守节的遗民,他对“怨刺上政”的解释提出了异议:“怨亦不必专指上政。后世哀伤、挽歌、谴谪、讽喻皆是也。”“怨”的内涵大大扩大了。他又把《诗》和《骚》联系起来,“凄厉为骚之苗裔者,可以怨也”。
再看黄宗羲的一段话,这是他对南宋遗民谢翱的事迹作考辨时的观点:
夫文章,天地之元气也。元气之在平时,昆仑旁礡,和生顺气,发自廊庙,而畅决于幽遐,无所见奇。逮夫厄运危时,天地闭塞,元气鼓荡而出,拥勇郁遏,坌愤激讦,而后至文生焉。故文章之盛,莫盛于亡宋之日,而皋羽其尤也。[12]
文中的谢皋羽即谢翱,是南宋著名的遗民。他曾于文天祥殉国后七年,雪夜登富春江畔严子凌钓台哭祭文天祥,其《西台恸哭记》详述其事,此文满是亡国之痛、故人之思。在同一篇文章里,黄宗羲自称早期为这篇文章作注时“此时不过喜其文词耳”。明亡之后才对此文蕴含的遗民情绪产生强烈的共鸣,因而才有“厄运危时……而后至文生焉”的看法。在黄宗羲那里,“厄运危时”是产生“至文”的条件,也即在“平时”“和生顺气”的状态下写出的文章“无所见奇”因而不是什么“至文”。考之文学史,黄宗羲的理论观点当然有失偏颇,但这几乎是当时文学理论界的一种共识,贺贻孙就提出“词不郁则旨不达,感慨不极则优柔不深也……太平之世,不鸣条,不毁瓦,优柔而已矣。”[13]贺贻孙论诗就持哀怨之旨,以哭为歌,欣赏山崩海立的“雄风”之文,贬斥太平之世的优柔之文,与黄宗羲的论调是一致的。
从理论上讲,“厄运危时……而后至文生焉”这一命题没有太多的原创性,但它有极强烈的代表性:一方面,他突出地反映了当时美学思潮中一股激评和悲愤的情绪;另一方面,它又是“诗可以怨”这一理论命题在新的历史时期的集中体现和发展。
[1] 雒名坤1诗经散论[M]1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1
[2] 钱穆1论语新解[M]1北京:三联书店,20021
[3] [4][5]毛诗序[A]1郭绍虞主编1中国历代文论选[C]1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1
[6] 司马迁1史记[A]1郭绍虞主编1中国历代文论选(第一册)[C]1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1
[7] 钟嵘1诗品序[A]1郭绍虞主编1中国历代文论选(第一册)[C]1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1
[8] 韩愈1送孟东也序[A]1郭绍虞主编1中国历代文论选(第二册)[C]1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1
[9] 钱钟书1《七缀集》[M]1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1
[10] 欧阳修1《梅圣俞诗集序》[A]1《欧阳文忠公集卷》(卷四二)[M]1上海书店影印本1
[11] [12][13]陈望衡著1《中国古典美学史》(第二版下卷) [M]1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1
Compla in the Theory of Evolution
XU Mei
(Chinese Departmentof Suqian College,Suqian Jiangsu 223800,China)
comp lain;make a determ ined effort to writing;injustice p rovokesoutcry;In poetry one gains dep th after suffer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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