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圣杰
(哈尔滨师范大学文理学院中文系,黑龙江哈尔滨 150301)
作家创作的作品气韵与风格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与其生长的家乡地域自然环境、人文环境、民俗传统等有着不可断离的血脉关系,在漫漫岁月流转中积淀为不可遗忘的记忆而显现在作品的字里行间。现代作家中这样的例子极为典型,沈从文和萧红就堪称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地域特征极为突出的代表小说作家。他们以不同的心境审视着各自魂牵梦绕的故土家园,书写着那片土地上繁衍劳作着的人民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但由于他们所处的环境感触与人文批判需求,故土家园在他们的笔下就呈现了或现实 (绝对真实)或理想 (虚幻想象)的色彩影像,展现了作家的特定人文情怀与时代臧否取向。
沈从文来自自然生态优美的湘西社会,生于斯,长于斯,湘西的山山水水、草木竹林早已化入沈从文的血液骨髓之中,形成了根深蒂固、绚丽神奇的“湘西情结”。纵观沈从文的小说系列,湘西占据了绝对的中心,属于发自灵魂深处的心语,是作者放飞情感、寄予美好希冀的圣地“乌托邦”。
湘西的自然与人文生态具有一种突出的原生态特征。打开《边城》,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幅远离都市的古镇乡村,在这个名为“茶峒”的小山城,小溪、白塔、渡船、老人、女孩子和黄狗的意象组合让人仿佛置身于世外桃源之中。其实,整个《边城》的主体都是由自然中的山、水、竹、树等等自然物象组成的:山是美的,水是秀的,人是灵的,木是翠的,山水国画之中的人事显得虚幻而飘渺,世间人的生命的更替与悲欢丝毫不减湘西自然世界的灵韵与绵长。这充分展示了沈从文对故土湘西“唯美型”的理想化生态环境的追忆与留恋。而人在这幅自然山水画面之中不过是散落的点缀而已。
“白河下游到辰州与沅水汇流后,便略显浑浊,有出山泉水的意思。若溯流而上,则三丈五丈的深潭皆清澈见底。深潭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纹的玛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鱼来去,全如浮在空气里。两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纸的细竹,长年作深翠颜色,逼人眼目。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春天时只需注意,凡有桃花处必有人家,凡有人家处必可沽酒。夏天则晒晾在日光下耀目的紫花布衣裤,可以作为人家所在的旗帜。秋冬来时,房屋在悬崖上的,滨水的,无不朗然入目。黄泥的墙,乌黑的瓦,位置则永远那么妥贴,且与四围环境极其调和,使人迎面得到的印象,实在非常愉快。一个对于诗歌图画稍有兴味的旅客,在这小河中,蜷伏于一只小船上,作三十天的旅行,必不至于感到厌烦,正因为处处有奇迹,自然的大胆处与精巧处,无一处不使人神往倾心。”[1]
这样色彩调和、奇迹频现、超凡脱俗的描写在《边城》里俯拾皆是,沈从文以其神来之笔触、浓郁抒情之手法营造了一个田园牧歌般的世界,充溢着浓浓的古典诗意氛围。那山上翠绿的竹篁、草丛中繁密的虫鸣、溪面薄薄的轻雾、天空柔和的月光,都加剧了这种古典美的诗意氛围,烘托出了一个和谐、清静、空灵、与世无争的方外世界。浓重的湘西人生活气息,湘西人日常生活的缩影,那里的一山一水,那绕城流过的小溪,那一丛丛翠绿的竹篁,那溪面若隐若现的薄烟,那过节的如满天花雨的大烟火与耍狮子,那人物的率真纯朴和粗犷,那爱情故事的缠绵、哀惋,在沈从文的妙笔点染下,共同组成了一幅栩栩如生的民俗风情图。
湘西自然生态的传统与现实记忆使离开湘西进入都市的沈从文的心理产生了巨大落差与失落,作者以一种画笔般的笔触描画着心中悠然的“桃源地”。与其说湘西的边地生态描写是现实的、真实的客观存在,莫不如说是作者心中追忆的、理想的、期待的自然与人文生态“乌托邦”。
和谐、宁静、悠远的历史文化传统及作者心中完美社会结构的结合形成了“边城”乃至“湘西”甚至作者心中整个国家所应有的生态构图与政治构架。在这里,传统的儒家、道家文化思想传承得到了具体的显现和应用。“乡下人”——“湘西人”乃至“中国人”的理想人格塑造以及“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的哲学追求使《边城》呈现了一种近乎浪漫性、理想性及个人性的写作范式,它所表现的边地生活是那么令人神往而又无可追寻,是那么得真却又似乎离我们那么遥不可及。人际关系的融洽与和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无私与利他原则,既是中国古代传统的遗传性风貌,又是现代国家政权以及忧国忧民的文人志士所神往以求的人文环境。
“沈从文的文化观念是什么呢?简单说,就是‘返璞归真’。他认为再造中华民族的灵魂,靠的不应当是西方化的现代文明;唯有从民族文化的原始生命中寻找活力,回归人生情态的自在、自然和人性的强悍、自由,才能复活民族的生命力。湘西的自然和经验,使他在营造自己的理想乌托邦时,有了一个具体的想象模式。”[2]身处污秽遍地、德行沦丧的都市环境之中,沈从文更加深了对这种“想象模式”的期盼与向往。
身处北京的沈从文在作为现实都市人身份的同时,却以“乡下人”的视域追述着湘西世界的理想生态环境与人文生存环境,他深深感觉到了以湘西为代表的乡村“与‘城市’的隔膜,不仅仅是经济和社会地位的悬殊,以及所谓文明教养的差异,最根本的是他与城市人在生活、经验、知识乃至价值观上有天壤之别。他的生命、他的情感、他的价值判断,永远不能脱离那个给他生命、知识和智慧的湘西和那些深深镌刻在他记忆和情感中的人与事。”[2]沈从文自觉地以正向的乡村边地的情景塑造来反衬都市的堕落与人性的沦丧,借以达到警示世人、警醒人性的灵魂改造目的。
萧红来自自然生态与人文生态相对于江南来说极为恶劣与艰辛的东北民间社会,黑土地孕育了萧红坚强、宏大、叛逆的女性人格,使她在面对人生无尽的坎坷与艰辛时,都没有低下高傲的头颅,而是直面惨淡与残酷的人生,开始了浪迹天涯的人生苦旅。但是无论萧红身在何方,她的内心永远思念着憧憬着养育她的故土家园——东北,形成了强烈的“东北情结”。
中国东北地域尤其是黑龙江地域自然生态环境的恶劣导致的东北乡民的人文生态环境的恶劣也极为严重和具有代表性。萧红以其细腻的笔法详细展示了以“呼兰城”为典型的东北社会的自然生态环境与人文生态环境。寒冷、肃杀、枯燥是萧红《呼兰河传》中呈现出的最大的东北自然生态特征。东北自然生态中相对美好的春夏季节很短,而令人相当煎熬与坚忍的秋冬两季则绝对得漫长。《呼兰河传》一开始就把这种东北自然生态特质形象地呈现在了读者眼前,使人感觉一下子就仿佛置身于这种严寒的东北雪野荒原上了。小说第一章就形象地向读者展示了这样的生存困境:
“严冬一封锁了大地的时候,则大地满地裂着口。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几尺长的,一丈长的,还有好几丈长的,它们毫无方向地,便随时随地,只要严冬一到,大地就裂开口了。……严寒把大地冻裂了。”“赶车的车夫,……那伸出来的手在手背上有无数的裂口。人的手被冻裂了。……卖豆腐的人清早起来沿着人家去叫卖,偶一不慎,就把盛豆腐的方木盘贴在地上拿不起来了,被冻在地上了。”“小狗冻得夜夜的叫唤,哽哽的,好像它的脚爪被火烧着一样。天再冷下去:水缸被冻裂了;井被冻住了;大风雪的夜里,竟会把人家的房子封住,睡了一夜,早晨起来,一推门,竟推不开门了。”“大地一到了这严寒的季节,一切都变了样,天空是灰色的,好像刮了大风之后,呈着一种混沌沌的气象,而且整天飞着清雪。”[3]
东北不是没有花开柳绿的怡人季节,作者之所以开场就以东北的代表性季节“寒冬”定调,有其鲜明的写作宗旨与象征用意。自然生态的恶劣是与生活在东北诸如“呼兰河”这样地域的子民的人文生态环境相辅相成的。
在物质、经济和精神生活的生存状态方面,萧红采用的是写实主义的文学手法,用真实准确、全面细致的笔法给读者描绘了一幅“现实生态”的东北民众生态图。这既是那个时代的东北自然与人文生态的现实,也是已隔了十几年并远在香港的女性作家萧红心中真实深刻、难忘记忆中的东北历史。萧红在那里而生,在那里成长,最后又被迫从那里逃离,记忆永远定格在那样令人胆寒生畏的冰天雪野。生活在这里的东北下层民众无论男女老少都在默默承受着自然暴君的蹂躏与淫威,在人与动物忙着生的同时,也同时在忙着死去,犹如一场过眼云烟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就匆匆离开人世。
与《边城》相比,《呼兰河传》中东北民众的人文生态环境较湘西边民的人文生态环境恶劣得多,笼罩在东北民众头上与心中沉重而残忍的精神重压几乎使人窒息。相对于内地而言,相距于中原遥远而落后的东北边地开化迟缓,且封建思想禁锢与封建习俗禁忌繁多残忍,令人举手投足之间都难以自由而为。在经意与不经意之间,东北民众间被一堵堵封建与禁忌高墙隔阻开来,无法相互体恤与理解,心灵变得冷漠与残忍,从而在“爱”的名义下演出了一幕幕的人间悲剧,吞噬了一个个无辜而鲜活的生命。例如小团圆媳妇、王大姑娘、有二伯等人间悲剧的上演就充分表现了东北人文生态的恶劣与艰辛。在这里,受害者与施害者大都是普通的民众,并非阶级之间的压迫与被压迫。悲剧似乎就在不可思议的情景下发生,在无可挽回的死亡结局下结束。在生与死的比较中来看,生并非幸运,死未必不是解脱。
小说第一章中反复叙写的“大泥坑”意象就是当时社会人文生态环境和东北民众精神世界状态的象征性文学揭示。之后,萧红悲凉地写出生活在东北地域的乡民物质与精神上的生存状态:
“他们吃的是粗菜、粗饭,穿的是破烂的衣服,睡觉则睡在车马、人、头之中。
他们这种生活,似乎也很苦的。但是一天一天的,也就糊里糊涂地过去了,也就过着春夏秋冬,脱下单衣去,穿起棉衣来地过去了。
生、老、病、死,都没有什么表示。生了就任其自然的长去;长大就长大,长不大也就算了。
老,老了也没有什么关系,眼花了,就不看;耳聋了,就不听;牙掉了,就整吞;走不动了,就拥着。这有什么办法,谁老谁活该。”[3]
在这里,东北民众的精神享受都是与传统迷信、教化及死亡有关的所谓精神“盛举”,如跳大神,唱秧歌,放河灯,野台子戏,四月十八娘娘庙大会……
“这些盛举,都是为鬼而做的,并非为人而做的。至于人去看戏、逛庙,也不过是揩油借光的意思。
跳大神有鬼,唱大戏是唱给龙王爷看的,七月十五放河灯,是把灯放给鬼,让他顶着个灯去脱生。四月十八也是烧香磕头的祭鬼。
……狮子、龙灯、旱船……等等,似乎也跟祭鬼似的,花样复杂,一时说不清楚。”[3]
作为东北黑土地养育的女性作家,萧红对故乡的人与物满怀着一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心态。当然,深深的怜悯之情充盈着萧红的心胸,让她不吝手中之笔为萦挂于心的故乡民众叙写下如水一般寒凉的诗句:
“满天星光,满屋月亮,人生何如,为什么这么悲凉。”[3]
作为同样远离故乡的“游子”作家,沈从文与萧红都有着极为不幸而坎坷的童年生活经历,并都在青年时代或主动或被动地远离了家园故土,踏上了漫漫的人生漂流之路。沈从文相隔数十年后才得以返归湘西故乡,萧红则是到死都未能重返东北故土,终生漂流在外,最终逝于远离故土几千里之遥的沦陷于日寇铁蹄下的香港,是一株丧失了“物质家园”与“精神家园”的浮萍。然而他们不管身处何方,无论荣辱得失,对故乡家园的怀想与牵挂却是同样强烈而持久的!在创作中,他们时时刻刻都在怀念、抒写、思索着故土家园的一切人、事、物、景,歌颂着故土家园梦萦魂绕、牵心挂肚的事物,探索着故土乡亲命运悲凉的原因,痛斥着造成乡民不幸的罪恶势力。
然而,在同样悲天悯人、同样思念既往的写作模式选择中,沈从文与萧红却显现出风格迥异的写作手法。沈从文采用的是一种近于浪漫、想象的“理想式”写作范式,用梦幻般的笔触抒写着现实中也许已经逝去,心中却依然鲜活的故乡“乌托邦”。其对“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理想人生形式的追求,其心可感,其情可叹!而一生颠沛流离的女性作家萧红则无法回避其心中残酷、悲凉的故乡图景,她在《呼兰河传》第四章每节都以“我家是荒凉的”开头的结构语言,以一种近乎残酷的真实笔法精细、如实、传神地叙写着家乡民众的生活原生态,揭开虚伪的粉饰太平的遮羞布,抚摸着故土乡亲身体及精神上的累累伤痕,不惜让伤口流出殷红的鲜血,来警醒依然麻木、愚钝、自足的国民魂灵,达到愤怒、奋起、战斗的时代期待。
历史已经证明,沈从文式的文学魅力在于其作品具有反思性、追忆性与理想性,而萧红式的文学精神则更具有警醒性、战斗性与现实性。
[1]沈从文.边城[M].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11.
[2]刘勇,邹红.中国现代文学史[M].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272,273.
[3]萧红.呼兰河传[M].北方文艺出版社,1987:1-3,22-23,62-63,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