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王安石诗歌中的“唐音”

2010-08-15 00:52:12郑陶凌
长春师范大学学报 2010年7期
关键词:咏史诗王安石杜甫

郑陶凌

(东莞理工学院师范学院,广东东莞 523808)

作为宋代的重要诗人,王安石不仅拓展了梅尧臣、欧阳修奠定的平易诗风,对宋诗风格的进一步确立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而且也显示出他的诗歌与唐诗之间具有直接的渊源关系。自宋代以来,就有不少人将王安石的诗歌与唐人诗歌,尤其是后期荆公绝句与唐人绝句相提并论,并且侧重论述他的诗作在艺术手法和风格上对“唐音”的回归。但是,我们论述王安石诗歌与唐诗之间的渊源关系时,不仅要看到其诗歌与唐诗在艺术形式上的一致,还应该注重其在思想内容上的传承。同时也要看到,不仅后期的荆公绝句,而且前期的咏政咏史诗,也表现出他对唐人的学习与继承。如果仅围绕他后期的绝句,或者仅从艺术风格上来讨论他诗歌中的“唐音”,显然会有失偏颇。因此,本文试图从王安石具有代表性的前期咏政咏史诗和后期绝句,在思想内容和艺术形式上来论述他的诗歌对唐诗的继承和复归。

王安石的诗风在56岁退居钟山以后发生了较大变化,他的创作历程以此为界,被学界分成前后两期。前期的王诗以咏政诗和咏史诗为主,注重反映社会现实,抒发自己的政治感情,突出继承了杜甫、李商隐以来借咏史以述志的传统,风格上也颇具杜、李的沉郁。退居钟山以后,诗风随之趋于含蓄隽永,最有代表性的作品是写景与赋闲的绝句,以其雅丽精绝、脱去流俗的风格体现出向唐音的复归,也使得王安石在诗坛上享有盛誉。

一、前期咏政咏史诗,承杜甫、李商隐之风格

王安石退隐钟山之前,作为知名于世的政治家,他的诗歌创作有着与其政治经历和政治态度不可分割的特点。诗歌主要以咏政、咏史为内容,咏政诗表现了他的政治抱负和变法革新的思想,同时反映民生疾苦,提出尖锐的社会问题,如《兼并》、《收盐》、《省兵》、《河北民》等。咏史诗则将咏史与现实结合起来,借咏历史人物寄托个人抱负或总结经验教训,发表自己独特的见解。这时期的咏政咏史诗,在直接反映现实和借古讽今的思想性和艺术性上,体现了尊崇唐代杜甫和李商隐的风格。

王安石在唐代诗人中最推崇杜甫,可以说他是北宋诗文大家中第一个大力推崇杜甫的人。在《老杜诗后集序》中云:“予考古之诗,尤爱杜甫氏作者。其辞所从出,一莫知穷极,而病未能学也。”[1]卷47,1619在他编的《四家诗选》中,将杜甫放在第一位,可见杜甫在他心目中的位置。他推崇杜甫,首先是出于对杜甫人格的钦敬。在《杜甫画像》诗中,他写道:

吾观少陵诗,为舆元气侔。力能排天斡九地,壮颜毅色不可求。浩荡八极中,生物岂不稠?丑妍巨细千万殊,竟莫见以何雕馊。惜哉命之穷,颠倒不见收,青衫老更斥,饿走半必州。瘦妻僵前子仆后,攘攘盗贼森戈矛。吟哦当此时,不废朝廷忧,常愿天子圣,大臣各伊周。宁令吾庐独破受冻死,不忍四海赤子寒飕飕。伤屯悼屈止不身,嗟时之人我所羞,所以见公象,再拜涕泗流,惟公之心古亦少,愿起公死从之游。[2]卷13,143

这首诗揭示了杜甫忧国忧民的进步思想,突出了他舍己为人的崇高精神,阐明杜诗之所以获得巨大成就的主要根源。这不但说明了王安石对于杜甫的人品及其创作精神的全面理解,同时也反映出他评价作家和作品的观点。宋人胡仔评曰:“李、杜画像,古今诗人题咏多矣。若杜子美,其诗高妙,固不待言,要当知其平生用心处,则半山老人之诗得之矣。”[3]72高克勤认为:“王安石之所以能深刻地理解杜甫,正是因为杜诗使他产生了心灵的共鸣。”[4]

受杜甫的影响,王安石早年的诗作也表现出关怀民生、抨击弊政的倾向,抒发忧国忧民、经邦济世之怀抱,这与杜甫的思想倾向是一脉相承的。如早期的《河北民》:

河北民,生长二边长苦辛。家家养子学耕积,输与官家事夷狄。今年大旱千里赤,州县仍催给河役。老小相携来就南,南人丰年自无食。悲秋无地白日昏,路旁过者无颜色。汝生不及贞观中,斗粟数钱无兵戎。[2]卷21,239

这首诗揭示了宋朝和辽、夏交界地区广大人民的悲惨境遇,反映了百姓们遭受着阶级剥削和民族压迫的双重苦难,“南人丰年自无食”、“悲愁白日天地昏,路旁过者无颜色”。饱含血泪的字句,透露出诗人内心无比的沉痛和焦虑,和杜甫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一诗相对照,就有逼近杜诗的“沉郁”韵味。另有《收盐》反映食盐专卖制弊端甚多,逼得百姓只好铤而走险;《省兵》针对北宋兵冗耗财和缺乏战斗力的情况,提出缩编军队的问题。还有《兼并》、《感事》、《发廪》等等大量的政事诗更揭露土地兼并、豪强官吏盘剥给农民造成的深重灾难。这些诗歌针对政治弊端提出尖锐的社会问题,来表达个人见解,具有改革的锋芒和批判精神。

王安石这些咏政诗,虽然语言直露,但在思想内容上不仅体现了一个大政治家的思想见识,而且通过写民生疾苦来表现一个诗人的责任感和同情心,继承了杜甫以来的抒写现实的传统,具有时代意义。

王安石的咏史诗,同样立足于现实,但又不同于咏政诗的直接描写、表达见解。他的咏史诗继承杜甫、李商隐的咏史诗特点,将史料与议论、比兴结合,往往借发思古之幽情来针砭现实。或托古言志,或借古喻今,尤其是善于翻古出新,另立高论。如《贾生》:

汉有洛阳子,少年明是非。所论多感慨,自信肯依违。死者若可作,今人谁与归,应须蹈东海,不但涕沾衣。[2]卷24,279

诗中借用贾谊对汉文帝时期时政和国运的忧虑,暗示自己对宋代社会危机的关注,并认为宋朝面对的问题比汉文帝时期严重得多,若贾谊重生,不仅“涕沾衣”,简直要“蹈东海”了,足见诗人忧心之情。再看《商鞅》:

自古驱民在信诚,一言为重百金轻。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2]卷46,639

诗中高度赞扬商鞅取信于民、坚决实行变法的坚毅精神,批判“今人”的“非商鞅”。其目的就是借古讽今,回击保守派对新法的非议,为变法寻找历史根据。

李商隐的咏史诗善于翻新立意,将单纯的咏史渐变为借历史抒发个人认识,如汉文帝召见贾谊之事历来被人们称赞,可李商隐对此的认识却是“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贾生》)。正是这种不袭陈言的精神,影响到王安石的咏史诗,使他在针砭现实的同时,勇于表达新警脱俗的见解。这类诗数量多、影响深,能充分表现出王安石诗歌勇于改革、富于创新的个性。如《乌江亭》:

百战疲劳壮士哀,中原一败势难回。江东子弟今虽在,肯与君王卷土来?[2]卷47,659

由于项羽刚愎自用,残暴成性,他败退乌江亭,因无颜见江东父老而自刎。杜牧作诗为他惋惜,说“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题乌江亭》)。王安石却说项羽败局已定,无可挽回。江东子弟决不会为他“卷土来”,见解可谓卓识新颖。又如《宰喜否》写道:

谋臣本自系安危,贱妾何能作祸基。但愿君王诛宰喜否,不愁宫里有西施。[2]卷48,678

一般论史者,大多将吴亡的原因归罪于夫差宠爱西施,西施成了红颜祸水。王安石认为这很不公道,应该自省“谋臣本自系安危”,而不应怪罪“贱妾”作“祸基”。

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几曾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著尽汉宫衣。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

明妃初嫁与胡儿,毡车百两皆胡姬。含情欲说独到处,传语琵琶心自知。黄金杆拨春风手,弹看飞鸿劝胡酒。汉宫侍女暗垂泪,沙上行人却回首: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可怜青冢已芜没,尚有哀骇留至今。[2]卷6,66

王安石以非常优美的笔触勾画了绝代佳人王昭君的形象,描写了她的不幸命运和去国怀乡的深厚感情。“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不但把讽刺矛头指向皇帝,为毛延寿翻案,而且宽慰昭君,说她远嫁匈奴并非不幸。“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这深含人生哲理的议论,扫去了“失身异域”的哀怨旧调而显得新颖独特。这两首诗因此而轰动诗坛,后人纷纷踊跃应和。

这类诗还有《范增》、《汉文帝》、《严陵祠堂》、《韩子》、《读汉功臣表》、《司马迁》、《双庙》、《谢安》、《孔子》、《赐也》、《商鞅》、《张良》、《贾生》、《杨雄二首》、《读史》等等,不胜枚举。这些诗中王安石对历史人物或事件的评价,从不袭前人,而是以自己独特的观史角度,发表新颖独到的见解,引人深思。因此,宋人对王安石这一点非常赞赏:“荆公咏史诗,最于义理精深,……咏史诗有如此等议论,他人所不能及。”(《曾季狸艇斋诗话》)[5]320

在诗风上,王安石咏政咏史诗感情深沉,继承了杜甫沉郁的风格。作为一个有远大抱负的政治家,王安石对待社会的态度是既恨其腐败揭其弊端,又积极用世竭力拯救。作为一个忧国忧民的诗人,面对民生的疾苦、国家的危难,他勇于反映现实,抒发深沉悲愤的情感,因而诗歌形成了浓郁的风格。

二、后期咏怀咏景诗,复归晚唐气象

熙宁十年 (1077),王安石再次罢相后退居钟山过着退隐生活。他生命的最后十年,是他文学创作生活中成就最辉煌的时期。这一时期王安石诗的主要内容是描绘田园风光,描写自己的隐退生活,还有一些宣扬佛教禅理之作。对宁静生活及禅悦境界的追求,使王安石与大自然更加接近,心物契合,他在诗中表现自己淡远的心境和闲适的情趣,写下了大量脍炙人口的写景绝句。正是这类写景小诗使王安石在诗坛享有盛誉。王安石晚期这类含蓄蕴藉、意味隽永的小诗,体现了他对中晚唐诗风的回归,具体表现在以下方面。

1.取境清丽小巧

晚唐诗人延续了盛唐绝句注重意境的特点,但在意境的创造上不如盛唐那样开阔与疏朗,而侧重细致的构思,诗境也趋于清丽、精致和小巧。王安石绝句受晚唐诗人的影响,意境也显清丽小巧。正如苏轼曾说:“ (王安石)七言诗终有晚唐气味。”[6]

王安石晚年绝句,主要以自然意象为主,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意象群。诸如江河湖海、梅荷松菊、阡陌烟苔等等,极少出现社会意象,这与前期迥异。在无生命的自然意象中,“山”、“水”、“云”的出现频率最高,山的深幽静谧、水的透明纯净、云的飘渺无定,正显示了一位隐者恬淡自由的心灵世界。在植物学意象中,以“花”为最多,花开花落,无声无息,让诗人感悟着“空”、“无”的佛禅意境。在动物的意象中,以“鱼”、“鸟”为多,它们的自由自在正是诗人心灵的理想追求。这些意象的组合,形成了一种静谧清空而精巧的境界。试看《北山》诗:

北山输绿涨横陂,直堑回塘滟滟时。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2]卷42,558

“细数”与“缓寻”,表面上看似自然天成的语句,却是经过了作者精雕细琢。诗作以大片的绿色为背景,以无言的落花为点缀,构成清幽淡雅的画面,映衬出诗人悠然闲适的心情,从寻常的花、草、山、云中细致观察体悟和凝缩锤炼,形成精致小巧的意境。

《悟真院》诗写道:

野水纵横漱屋除,午窗残梦鸟相呼。春风日日吹香草,山北山南路欲无。[2]卷43,570

浸浴在纵横交错的野水之中的悟真院显得尤为明净,倦游后倚窗午睡,好梦将阑,而小鸟啼鸣反衬出清幽。春风吹香草、春草迷山路,远离尘俗,只有山水自然相伴,描绘出一幅清丽恬淡的画面。再如:

浮云倒影移窗隙,落木回飚动屋山。忽忆初来秋尚早,紫薇花点绿苔斑。(《和祖择之登紫微关二首》其二)[2]卷29,354

槐荫过雨尽新秋,盆底看云映水流。忽忆小金山下路,绿苹稀处看游倏。(《怀府园》)[2]卷42,561

从“窗隙”到“苔斑”,从“槐荫”到“游倏”,诗人围绕着尺幅之地表达对小环境的执著和留恋,反映晚年的王安石与晚唐诗人共有的内敛心态,这正是领悟了生命的真谛后对世俗之境的超越。

除了以自然意象表现恬淡清丽、闲适精巧的境界之外,王安石晚期绝句还注重多种意象并置且有机组合,呈现灵活多样化的特点。如《南浦》:

南浦东冈二月时,物华撩我有新诗。含风鸭绿粼粼起,弄日鹅黄袅袅垂。[2]卷40,513

用“鸭绿”和“鹅黄”两个意象并置于两个句子中,来借指不同色彩的“水”和“柳”,再以“含风”和“弄日”的拟人手法,生动地描绘出风吹绿波起伏,垂柳日下摇摆的景象。两句互相映衬,对仗工整贴切又自然浑成,艺术地完成了意象组合。

再看《题齐安驿》:

日净山如染,风喧草欲薰。梅残数点雪,麦涨一川云。[2]卷40,509

这四句每一句渲染一幅画面,明丽的阳光照耀下山色如染,微风吹拂下春草弥漫着香气,残留的梅花犹如点点白雪,麦浪翻起宛如绿云满川。四幅画各自独立但又浑然天成,每一句内分别以“日”和“山”,“风”和“草”,“梅”与“雪”,“麦”与“云”相并置,通过审美联想来完成意象组合,虚实有机结合而描绘出一种生动的画面。

这种意象的并置和组合,使王安石绝句的意象密度较大。这种密集增大了情感的容量。后人有许多评论将王安石绝句与唐诗相提并论。如“五七字绝句最少,而最难工,虽作者亦难得四句全好者,晚唐人与介甫最工于此”[5]141(杨万里《诚斋诗话》)。“绝句之妙,唐则杜牧之,本朝则王荆公,此二人而已。”[5]299(曾季狸《艇斋诗话》)“船中活计只诗编,读了唐诗读半山。不只老天朝不食,半山绝句当朝外” (杨万里《读诗》)。而北宋的张舜民更是真正领悟了半山绝句有唐人风韵的奥秘,评其诗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欲有寻绎,不可得矣”[7]。这显然是南宋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评盛唐诗的滥觞。清代著名诗评家贺裳在《载酒园诗话》中评曰:“读临川诗,常令人寻绎于语言之外,当其绝诣,实可兴可观,不惟于古人无愧而已,特推为宋诗中第一”[8]。意象语言的运用是王安石绝句情景交融的艺术境界的前提,这也许正是其绝句可与唐诗相提并论的原因所在吧。

2.用语用事精工

以贾岛、姚合为代表的晚唐诗比较注重推敲炼字,以“苦吟”著称,追求清幽意境。《四库全书》评姚合云:“其诗作则刻意苦吟,冥搜物象。”[9]姚合自述亦云:“欲识为诗苦,秋霜若在心。”[10]这种创作态度对王安石有一定的影响。王安石对“苦吟”的创作态度颇有赞赏之词。如:

诗来仍掉苦吟头。(《饮韵酬朱昌叔五首》)[2]卷26,100

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题张司业诗》)[2]卷45,609

绿琼洲渚青奇崛,付与诗工敢琢磨。(《游城东示深之德逢二首》其二)[2]卷43,577

“苦吟”的创作态度带来了精雕细琢的诗风,方回曾指出:“晚唐诗先锻景 (颈)联、颔联,乃成首尾以足之。”[11]卷10同时还指出姚合诗“小结裹”的特点。[11]卷13指的就是精雕细琢、小巧工稳的诗风。王安石的诗歌,在炼字造句和用典方面都体现了“小结裹”的特色。

首先,在炼字用字上。早年王诗就注重这个问题,除了“春风又绿江南岸”中“绿”字的炼字早已为人们所熟知,还有如:“缓随风转柳如痴”(《金明池》),“海棠花下怯黄昏”(《禁中春寒》)。“痴”既写出了柳条随风摆舞的可爱形态,又体现出了诗人沉迷春色中的心境;“怯”与“痴”异曲同工,都可谓是“以情语写景语”的绝佳之作。

到了他诗歌晚期,诗歌技艺更加纯熟,用字炼字上也表现得更为“精工”。例如《同沈道源游八功德水》:“寒云静如痴,寒日惨如戚”,以“痴”比喻云之静止,以“戚”形容日之惨淡,用字都很新奇。再如:

雪干云净见遥岑,南陌芳菲复可寻。换得千颦为一笑,东风吹柳万黄金。(《雪干》)[2]卷41,536

“颦”、“笑”二字用得尤为绝妙,杨柳由雪压秃枝而变成迎风舒展的嫩黄幼芽,好像美女展开愁眉露出笑容,何等生动的比喻!

在对偶方面,王安石晚期诗尤为人称道,他的《北山》“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一联,叶梦得评价说:“字字细考之,皆经隐括权衡者。”(叶梦得《石林诗话》)又如《题舫子》:

爱此江边好,留连至日斜。眠分黄犊草,坐占白鸥沙。[2]卷40,520

“黄犊”与“白鸥”,加上红日与绿草,色彩缤纷,令人赏心悦目。后两句中的一“眠”一“坐”,又使作者自己身在画图中,极其形象地抒发了闲适自在的心怀,而一“分”一“占”,极显炼字之巧,准确生动地表现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境界;在对偶上工整自然,天衣无缝,无懈可击。眠与坐、分与占,动词对动词;黄犊与白鸥,不但动物对动物而且色彩对色彩;草与沙,也对得妥贴工整。此诗语言精炼又韵味无穷,耐人寻味。难怪胡仔说,读此诗“真中使人一唱三叹”。[3]卷35,234

另外还有不少例子,如:

岁晚苍官才自保,日高青女尚横陈。《(红梨》)[2]卷48,687

每苦交游寻五柳,最嫌尸祝扰庚桑。(《次韵酬徐仲元》)[2]卷26,306

正因为如此,叶梦得说:“ (荆公)晚年诗律尤精严,造语用字,间不容发”[3]卷36,241还说过:“荆公诗

……尤精工对偶”。胡仔也认为:“论用事之工,半山为胜也。”[3]卷35,237。从这些评论中,可以看到宋人对王安石诗歌艺术成就的认识。

李商隐诗中善于用典,技巧相当高。《冷斋夜话》云:“诗到义山,谓之文章一厄,以其用事僻涩,时称西昆体。然荆公晚年,亦或喜之,而字字有根蒂。”[3]卷22,146指出了王安石喜李诗而学其用典之工。王安石晚期的用典,最显示其才学,最著名的诗例是《书湖阴先生壁二首》其一:

茅檐长扫静无苔,花木成畦手自栽。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2]卷42,574

后两句广为传诵的名句,不仅是作者刻意求工的得意之作。“一水”对“两山”、“护田”对“排闼”、“将绿绕”对“送青来”,妥贴工整,用他的标准做到了“用汉人语止,可以汉人语对,若参以异代语便不相类”[3]卷33,227(叶梦得《石林诗话》);而且在用典上非常巧妙,“护田”出自《汉书·西域传》,“排闼”出自《汉书·樊哙传》,以西汉事相对又是汉人语。巧妙的是正如钱锺书所说的:“不知道这些字眼和句法的‘来历’,并不妨碍我们了解这两句的意义和欣赏描写的生动;我们只认为‘护田’、‘排闼’是两个比喻,并不是古典。所以这是个比较健康的‘用事’例子,读者不必依赖笺注的外来援助,也能领会,符合中国古代修辞学对于‘用事’最高的要求。”[12]

综上所述,王安石一生广泛阅读唐诗,积极地摹仿和学习唐诗,最终至晚年,在致力于回归唐音的绝句创作中使他的诗歌达到了最高成就。

[1][宋]王安石撰,李之亮笺注.王荆公文集笺注[M].成都:巴蜀书社,2004.

[2][宋]王安石撰,[宋]李壁注.王荆公诗笺注[M].北京:中华书局,1958.

[3][宋]胡仔纂集,廖德明校点.苕溪渔隐丛话·前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

[4]高克勤.王安石与北宋文学研究[M].上海:复旦大学,2006:59.

[5]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3.

[6][宋]苏轼.书荆公暮年诗[M]//[宋]赵令.侯鲭录:卷七[M].

[7][宋]赵与时.宾退录 [M]//王大鹏,等.中国历代诗话选(二).长沙:岳麓书社,1985:819.

[8][清]贺裳.载酒园诗话[M].

[10]刘衍.姚合诗集校考[M].长沙:岳麓书社,1997.

[11][元]方回选评,李庆甲集评校点.瀛奎律髓汇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12]钱锺书.宋诗选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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