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 亮
(马鞍山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中文系,安徽马鞍山243041)
叶赛宁乡村抒情诗之自然意识
栗 亮
(马鞍山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中文系,安徽马鞍山243041)
俄罗斯诗人叶赛宁乡村抒情诗忧郁而舒缓,饱含着对自然万物的深深眷恋。基于21世纪全新时代背景对此进行审读,可以发现诗人超前的自然意识,它由“浑融万物的和谐意识”与“反对人类中心主义的平等意识”构成,前者体现于人与自然的互通性、交流性、同一性特征,而后者则表现于诗人对诗作中动物、植物等诗歌意象的人道主义态度。
叶赛宁;乡村抒情诗;自然意识;和谐意识;平等意识
谢尔盖·亚历山德罗维奇·叶赛宁是20世纪早期俄国十月革命前后著名抒情诗人,这位农民出身的青年很早就显示出了杰出的诗歌创作天赋,9岁开始写诗,19岁在刊物上发表作品,不满30岁已经创作了400余首抒情诗、叙事诗、诗剧等。因创作期极短而著作颇丰被称为“俄罗斯诗坛上一颗耀眼的彗星”。
叶赛宁先后出版有《亡灵节》、《乡村日课经》、《一个流氓的自白》、《莫斯科酒馆之音》、《苏维埃罗斯》等诸多诗集。其创作中最受好评的是以吟咏乡村大自然、爱国情感为主题的抒情诗。他的诗作清新自然,毫无矫饰又感情真挚,旋律优美,具有摄人心魄的艺术感染力。在俄罗斯,无论是在繁华都市如莫斯科、彼得堡,还是遥远偏僻的西伯利亚乡村,无论是面向大学教授还是普通的家庭妇女,他的诗歌都受到了读者发自内心的喜爱与珍视。俄罗斯诗人多里佐曾说过“我不能设想我的青年时代可以没有叶赛宁,正如不能设想俄罗斯没有白桦一样。他也许属于数百年才出现的几个诗人之列:他们不但进入俄罗斯的文学,而且也进入俄罗斯的景色,成了俄罗斯景色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犹如河岸的垂柳,犹如原野上的庄稼,犹如掩映在它们中间的彩霞,犹如俄罗斯的美女白桦。”前苏联与俄罗斯文学界将一系列诸如“诗坛的奇迹”、“公认的苏联文学大师”、“伟大的俄罗斯民族诗人”、“俄罗斯文坛唯一的真正抒情诗人”等耀眼的头衔加在他身上,评论家维霍采夫更是将其直接呼为“我们星球最受欢迎的诗人之一”。
叶赛宁的乡村抒情诗忧郁而舒缓,饱含着对自然万物的深深依恋之情。21世纪的今天,在全新的时代背景下我们再次反观诗人历经近百年的创作,对文本进行重新解读,可以发掘出诗人乡村抒情诗中许多不被时人所理解的思想。归结可成为一种超前的自然意识,它包含以下两个组成部分:
人类一直自认为是大自然的主宰,总是依照自己的意愿对大自然肆意索取,殊不知,这样已经破坏了人与自然之间的融洽共处的关系。人类不断遭到自然的报复,泥石流、沙尘暴、荒漠化、江河泛滥、海平面上升,这一切恰恰是自己种下的恶果。21世纪的人类已经普遍认同保持生态平衡与可持续发展的理念,对自然采取友好亲近的态度,才可能真正达成和谐,而与万物和谐共处是人类可以真正从自然角度去思考人与自然之间关系的基础。
具体到创作中,叶赛宁不仅仅是从自身个体出发,而是以全人类的身份思考,描写了工业文明对乡村、自然的侵袭,揭示了人类在与自然万物冲突中失去的人性和谐。在这个角度上看,“在都市化的不良后果还不太明显时,叶赛宁是最先敏锐感到‘人与自然’永恒的和谐惨遭破坏者之一”[1]。相对于联合国1980年才颁布《世界自然资源保护大纲》,叶赛宁可以说是“环境保护运动”的先驱了。
叶赛宁的乡村抒情诗不单单是描写乡村的生产生活,而且更进一步的将人、乡村与大自然有机地结合起来,在思想上与乡村、自然进行情感交流。在这种意义上,叶赛宁笔下的乡村的概念要比其原始意义宽广得多,所传递出来的内容也更加深刻。
首先,在诗人的笔下,这种与自然的浑融共处体现于人与自然的互通性。
诗人认为,人与自然万物的属性相通,可以相互替代。可以用自然景物来描写人,也可以用人来比拟自然,将自然人格化。在诗人的乡村抒情诗中,处处可见“朝霞在湖面编织着花纹”或“你宛如玫瑰色的晚霞/又好似白雪晶莹皎洁”之类的拟人、拟物的诗句。这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诗人在1925年11月,其生命晚期创作的名篇《我凋零的枫树,挂满冰花的枫树……》:
我凋零的枫树,挂满冰花的枫树,
你为何弓着身在白色风暴下踯躅?
莫非你看见什么,或听到什么?
仿佛你走出来要到村外去散步?
却象个喝醉的更夫,刚刚把路上,
便陷进雪堆,把自己的腿冻僵。
唉,我如今也有点站不大稳,
我和朋友痛饮后竟难回家门。
在那里我遇见柳树,见到青松,
伴着风雪我对它们把夏天吟颂。
我觉得自己也变成这棵丹枫,
不过我还没有凋零,正绿叶青葱。
因此我有失端庄,如痴似傻,
象搂着别人的妻子抱着小白桦。
在这首诗中,眼见枫树的凋零,诗人感觉时光流逝,心生波澜,他用“醉酒的更夫”比拟枫树,再联想到自己的凋敝的人生,感慨万千,不禁也要化身为一棵枫树,去“如痴似傻”的搂抱“别人的妻子”一般的白桦,拥抱行将离去的青春。树木与人相拟,醉酒的更夫、娇媚的妻子、绿叶青葱的丹枫三者互通,自然即人,人即自然,相映成趣。
其次,浑融万物的和谐意识也体现为一种人与万物之间的交流性。
诗人认为,要真正实现自然万物的和谐相处,还需要进一步加强人与自然的交流,将万物视为活物,视为朋友,乃至需要彼此了解情感,同喜同悲:
听,奔跑着雪橇,雪橇在奔跑
偕恋人失落在田间好不逍遥。
当铃声在光裸的原野响起了,
欢乐的微风羞羞答答胆儿小。
啊,你,雪橇!我的浅黄色骏马!
沉醉的枫树在林间空地欢跳。
“这是怎么啦?”我们驶近它问道,
我们仨便跟着手风琴一起舞蹈。
《听,奔跑着雪橇,雪橇在奔跑》1925年
诗中,“我”带着想象中的恋人驾着雪橇在光裸的雪野上奔跑,悠远的铃声、浅黄色的骏马、羞答答的微风,一切舒适而安宁,诗写得含蓄隽永。枫树成为本诗的点睛之景,它有了生命,可以“在林间空地欢跳”,诗人好奇地上前询问枫树为何快乐,枫树则与诗人、恋人亲近,三者共舞,情融意汇。
第三,诗人向世人展示的是一种人与自然的完全同一性。
前苏联学者彼得·奥列申曾经说过:“叶赛宁在他的诗歌里将自己洒向整个俄罗斯大自然,同他溶为一体了。”在这样的创作背景下,“在叶赛宁的诗中,不仅花草虫鸟、风霜雪月都有了思想和感情,而且声光色味也都具备了肉体和灵魂,不仅空间成了生命的有形,而且时间也成了有形的生命。”[2]叶赛宁相信“自然与人的本质的结合”是生活与创作的基础,在他的大部分乡村抒情诗中都贯彻了这一理念。诗人不仅是要融入它们中间,甚至愿意为此要放弃人类这“万物灵长”尊贵矜持,成为大自然的一员:
啊,多美,这白色的雪布!
微寒使我热血沸腾!
多么想把白桦袒露的胸脯,
紧紧贴住我的躯体。
啊,林中遮天蔽日的雾气!
啊,白雪皑皑的原野的快慰!
多么想把我的两只手臂,
嫁接上柳树的木头大腿。
《我踏着初雪信步前行…》1917年
这是一首描写初雪后乡村自然的抒情诗,写得非常有新意。面对诗人挚爱的乡村,他陶醉在雪后大自然的怀抱里,此时的诗人已经不能仅仅满足于情景交融,以景写情的一般艺术手法了。在诗中,诗人想象自己与柳树肢体相连,人成为大自然的一部分,大自然也是人的一部分,没有高低贵贱,没有你我之别,物我同一,浑然一体,骨肉相连,真正体现了人与自然的“同一性”。正如苏联评论家菲利波夫所说:“他反映的不是人与自然的亲属关系,而是人与自然的完全融合”。[3]
人类中心主义思想由来已久。中世纪,神权至上,人作为上帝的奴仆卑贱轻微。自文艺复兴的到来,人权解放,人性旗帜高高飘扬,人类在万物面前重新建立起了自信,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中为“人”一语定性——“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进入18世纪,启蒙思想家们高喊“思想统治物质、人类统治自然”的理性王国已经到来,康德随即宣布:作为地球上唯一有理解力的生物,人类无疑是自然界的有资格的主人,“人对于创造来说就是终极目的”[4]。随后,大工业的发展、机器的力量让人类征服自然,取得了更多的伟大成就。但是人类越发进步,也越发狂妄,在改天换地的豪情刺激下,视自己为世界的主宰与自然的中心,已然凌驾于万物之上。
人类中心主义把人类的利益作为价值原点和道德评价的依据,认为只有人才是价值判断的主体,人类的一切活动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生存和发展的需要,如果不能达到这一目的的活动就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人类中心主义实际上就是把人类的生存和发展作为最高目标的思想,以人对自然的全面控制与利用为标志的现代生活方式。
“人类中心主义”是生态文学主要的批判对象。“生态思想以生态系统的平衡、稳定和整体利益为出发点和终极标准,而不是以人类或任何一个物种、任何一个局部利益为价值判断的最高标准。”[5]生态文学的创作者们不把人类视为万物的统治者或中心,而是将自己视为自然的组成部分,与万物平等共处。叶赛宁的乡村抒情诗正是这样一种生态文学的表现,其“反对人类中心主义”的思想尤其体现在对大自然中生灵们的真挚感人和平等的态度上。
高尔基曾经热情地赞扬叶赛宁:“在俄罗斯文学中,他是头一个如此巧妙地而且以如此真挚的爱来描写动物的。”[6]对诗人来说,动物和人一样,都是大自然的组成部分,都是他的爱、同情所应给予的对象。在诗人的农舍里,有咯咯叫的母鸡,有羞怯的乱毛小狗,有健壮的马匹,甚至连到处乱窜的蟑螂和偷牛奶的老公猫都是那么亲近可爱;丛林里,有欢唱的夜莺,有悲戚的猫头鹰,有馋嘴的白头鸭,生活中如果没有动物们简直无法想象,它们是诗人创作的源泉,是诗人乡村抒情诗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
叶赛宁描写动物深切入微,情感真切。他对待动物极为友好平等,“像对待自己的小兄弟那样,从没把动物的头碰一碰”。(《如今我们都渐渐地离去…》)他还与动物们以亲人相称,“母狗姐妹和公狗兄弟/我,也像你们,受人轻视。(《牝马船》)他愿意与动物沟通心灵,为小鸟的饥寒交迫而伤感(《寒冬在歌唱,又象在呼寻…》),会认真倾听大雷鸟的哭泣(《湖面上织出了红霞的锦衣…》),“每一匹又脏又累的马,都会对我点头相迎。我是动物的亲密朋友,每句话能医治它们的心灵”(《我不打算欺骗自己…》1922年)。在其著名的《母牛》(1915年)一诗中,诗人满怀深情地描写了一头为主人卖了大半辈子力气的母牛,因为年老力衰,“粗暴的主人常把它/在轮作田揍个不停”,当被宰杀的命运摆在面前时:
它怨恨、瘦削和忧闷,
往地里戳入犄角…
它梦见白色的树林,
和牧场一片青草。
诗人的人道主义情绪跨越了人与动物的界限,对母牛寄予了深切的同情,谴责了人类的恩将仇报与利己主义思想,万物平等的意识明显。
在诗人描写动物的作品中,最杰出的应该是《狗之歌》(1915年)了。诗人用饱含深情的笔调,描写了一个关于母爱的感人故事:一条母狗产下七只狗崽。“母狗抚爱小狗一直到傍晚,用舌尖把他们的皮毛舐梳…”描绘了一幅天伦之乐的画面。晚上,“闷闷不乐的主人走出来,往麻袋装进了这七只小狗。”“母狗沿一个个雪堆奔跑,紧紧跟踪在主人身后…”但一切都迟了“那尚未结冰的平静的河面,就这样久久、久久地颤抖。”诗人用了好像电影蒙太奇技法一般的方式,将故事组接起来。还用虚写的技法加重诗歌的悲凉气氛——“茅屋上空挂着的一弯新月,在它眼里却变成了一只小狗。”将母狗一天从得子的喜悦到丧子的哀痛的感情波澜呈现在读者面前,让全诗展现出摄人心魄的动人魅力,诗人对动物的爱跃然纸上,打动了每一位读者。
叶赛宁在他的乡村抒情诗中,除了表现出对动物的关爱,谴责人类对待动物的不平的态度之外,还在诗中抒发了对植物的关爱与人类毁坏植物的悲愤之情。
叶赛宁的乡村抒情诗中,涉及的植物数量非常多,几乎梁赞乡野中所有的植物都有描绘——白菜、玫瑰、野花、荨麻、针茅草、燕麦、山楂、稠李、枞树、白杨、枫树、白桦(尤其是白桦,它是诗人创作的主要意象之一,在叶赛宁的创作中占据着特殊的地位)等等,粗略的统计在诗人的乡村抒情诗中,95%的篇目中都有植物出现。值得注意的是,在诗人的论文《玛利亚的钥匙》中,诗人从古罗斯的文化与传统习惯等入手,系统地阐释了他的观点——“树——这是生命”[7]。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诗人总是将笔下的树木描绘成活的、与人类完全平等、可以交流的物体的创作习惯了。
诗人平等意识集中体现在他的《庄稼之歌》(1921年)一诗中。在这首诗里,诗人彻底抛弃了人类的中心意识,将麦子视为与自己完全平等的生命体,充满同情地控诉了人类对麦子的暴行:
镰刀把沉甸甸的麦穗割下,
象从喉管割断天鹅的头部。
我们的田野素来就熟悉
八月的早晨经受的战栗。
麦秸被打成一捆又一捆
捆捆都躺着,如黄色尸体。
它们被装上灵车般的大车,
载往自己的墓穴——烘房去。
赶车的,活象教堂的助祭,
向母马吆喝一声就开始葬仪。
它们又被小心、无怨地
铺在地上,脑袋挨脑袋,
一根根细骨头被连枷
从瘦削的身上剔落下来。
诗人的人道主义再次从动物身上扩展到了植物,他对被割去头颅的麦子感到切肤之痛,堆积起来的麦子在诗人眼中,“如黄色尸体”,让人感觉不寒而栗。他悲愤地向人们大呼“任谁连想都不会想到/麦秸也是一具肉体!”至于那些割麦子的人,诗人形容他们是“骗子手、杀人犯和恶棍/象衰秋那样在全国呼啸不休…”叶赛宁在这首诗中,严厉地抨击了人类对植物的破坏行为,尽管诗人对农业生产的态度有些偏激,批评的也似无道理,但我们还是可以从中感受到诗人敬畏生命的态度,以及坚决的反人类中心主义意识。
叶赛宁对动植物发自肺腑的爱,使诗人的人道主义彻底超越了人与自然万物分界的空间,情感得以升华。高尔基曾精确地评价叶赛宁:“谢尔盖·叶赛宁与其说是一个人,倒不如说是自然界特意为了诗歌,为了表达无尽的‘田野的哀愁’、对一切生物的爱和恻隐之心(人——比天下万物——更配领受)而创造出来的一个器官。”[6]作为万物朋友、亲人的诗人叶赛宁,用诗歌的形象诠释了平等与博爱的深刻内涵。
总之,立足于当下的文化语境,结合21世纪的时代背景,叶赛宁满含深情的乡村抒情诗展现出了一种领先时代的自然意识。
[1]曾思艺著.文化土壤里的感情之花——中西诗歌研究[M].北京:东方出版社,2002:159.
[2]顾蕴璞.叶赛宁评价及诗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3:77.
[3][俄]叶赛宁.叶赛宁诗选[M].顾蕴璞译.北京:浙江文艺出版社,1990:85.
[4][德]康德.判断力批判[M].邓晓芒译.北京:人民出版,2002:291.
[5]刘伟,王颖.叶赛宁诗歌的生态意识[J].唐山师范学院学报,2007(1):28.
[6][苏]高尔基.谢尔盖·叶赛宁[A].转引自叶赛宁评介及诗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3:17.
[7][俄]叶赛宁.玛丽亚的钥匙[M].吴泽霖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00:10.
I106.2
:A
:1673-1794(2010)04-0027-03
栗 亮(1979-),男,讲师,研究方向:世界文学与比较文学。
安徽省高校特色专业语文教育专业马鞍山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建设点基金项目 (50)
2010-02-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