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玲玲
(阜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安徽 阜阳 236041;苏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阮大铖是著名的政客、奸臣,被称为小人,被评价为器量褊浅。但其诗在近代一度受到极高评价,陈三立云:“不以人废言,吾当标为五百年作者。”①陈三立为《咏怀堂诗》封面题辞,参见阮大铖《咏怀堂诗》,盋山精舍1928年铅印本,苏州大学图书馆藏。钱仲联先生说:“阮大铖诗的成就比戏曲更高。”[1]8阮大铖的《咏怀堂诗》内容有山水田园诗、怀古诗、时事诗等,尤以山水田园诗最为出色,数量最多。阮大铖的山水田园诗显示出陶渊明一样的恬淡、王维一样的空灵,艺术成就较为突出。章太炎评价“大铖五言诗以王、孟之意趣而兼谢客之精炼。”②章太炎为《咏怀堂诗》封面题辞,参见阮大铖《咏怀堂诗》,盋山精舍1928年铅印本,苏州大学图书馆藏。很明显,阮大铖的人品与诗品之间存在着一种错位现象。
一个有着强烈功名心的人何以会在诗中一再表达他的出世高蹈与热爱自然?葛晓音先生在论及苏轼时说:“在《和陶读山海经并引》诗中,他在自己和陶渊明之间加了一个葛洪…因葛洪是以出世为迹入世为心的。可见苏轼虽然毕生都在表白归隠之志,但归根结底是入世的。”[2]464笔者认为“以出世为迹入世为心”来解释阮大铖诗品与人品之间的矛盾,是再合适不过的。具体原因可从阮大铖的处境、心态等方面来分析。
众所周知,阮大铖有强烈的功名心。吴梅村《鹿樵纪闻·马阮始末》[3]49说阮大铖“未第时,尝自题于室曰:‘有官万事足,无子一身轻。’”叶灿《咏怀堂诗集序》引阮大铖语曰:“古之君子,不得志于今,必有垂于后。吾辈舍功名富贵外,别无所以安顿,此身乌用须眉男子为也。吾终不能混混汩汩与草木同朽腐矣。”阮氏家族在皖地门第显赫,自高祖阮鹗至阮大铖,一门四代,出了五个进士阮鹗、阮自嵩、阮自华、阮以鼎、阮大铖,两个举人阮以临、阮以巽;由此可见,阮氏家族通过科举获取功名、进身官场的意识已内化为一种任务和习惯。29岁的大铖中进士后自当踌躇满志,理想的人生已拉开了序幕;然仅至行人便以忧归,后几次起复,不过官至光禄卿,且三次为官时间加起来不到一年。阮大铖的功名心在现实面前遇到了强烈打击。这主要源自明末士林的党同伐异,使得阮大铖从走上仕途起即陷入东林、阉党的网罗中,难以挣脱。阮大铖原来并非“邪党”中人,他与东林党人左光斗为同邑,左为都御史,曾推荐其为吏科都给事中,却为执掌权柄的东林党人赵南星、高攀龙所阻,欲用魏大中。阮氏虽后来夤缘宦官如愿以偿,但也由此深知官场险恶,主动乞还,这次乞还,阮大铖用十四首《还山诗》淋漓尽致的抒写了他对官场的失望、厌恶及对田园生活的喜爱、向往。崇祯元年,阮大铖官起光禄卿,即因魏大中子血疏而被罢免,且在崇祯二年名入逆案,直接导致崇祯朝废弃十七年。此后,阮氏避居南京,“颇招纳游侠为谈兵说剑,觊以边才召”[4]98。这引起了对阮大铖时时都有防备之心的东林后人的猜忌。于是有顾杲、吴应箕等复社名士共草《留都防乱公揭》,要逐他出南京,签名者竟多达140余人。阮氏的功名心自此陷入绝境。对现实的失望使得阮大铖呈现出暂时的纯文人特质,如同中国古代传统文人一样,转而到自然中寻求解脱。阮大铖此期写作山水田园诗,表现对山水田园的热情也就不足为奇。胡先骕极称阮之山水诗,认为“惟咏怀堂诗始时能窥自然之秘藏,为绝诣之冥赏……必爱好自然、崇拜自然如宗教者始克为之。”[5]在特定的情境中,阮大铖对自然的热爱有其真实的一面。出世源于入世的热情被现实浇灭,而非源于对名利的淡漠。
阮大铖远祖为阮籍,阮籍后裔这种特殊身份促成了大铖的魏晋情怀。清康熙《怀宁县志·文学传》载,阮大铖“为人亢爽英多,风仪秀整,掀髯谈天下事,如河源滚滚,莫测涯际。”《江浙访书记》载,阮青少年时诗集《和箫集》前魏之瑮小引说:“予二十年来深可一袁郎,袁郎者即蕲春袁道生也。其性不及山巨源,多可小怪,乃独降心阮某之啧啧。”①转引自谢国桢《江浙访书记》,上海书店出版社2004版,第147页。又王之朝题辞:“(阮)为人复风流宕跌,鉴朗神澄,盖翩翩西晋间,非后世法中人物也。”②转引自谢国桢《江浙访书记》,上海书店出版社2004版,第147页。这些表明他们当时自觉效仿魏晋名士,品评人物亦以竹林七贤为参照,而阮大铖是其中最具魏晋气质之人。大铖在与友人集社、饮酒赋诗之时,时时以竹林七贤相期许:“荷钟宁须绍古狂,竹林清夜与传觞”(《仲春七日同韩姬命、草肃英、张损之、方圣羽、齐价人、彭五一刘尔敬集刘慧玉宅》)、“兹焉开撰酌,应不愧林贤”(《赠朱白石》)、“尘机无触处,销尽竹林狂”(《过柏城精舍同宗白、雪叶论诗尽日》)、“竹林聊得寄余醺”(《群社初集共用群字》)、“竹林还忆步兵狂”(《黎比部尔瞻见讯赋答》)、“携觞还共竹林人”(《至日雪后长子叔携酒见过同衡之兄赋》)、“何日班荆与炊黍,清平一纵竹林狂”(《寄滇中徐放泊紫宿》)、“期君一预竹林狂”(《寄杨文学达可》)。竹林七贤中,阮大铖最仰慕的人自然是阮籍,从其书斋名为“咏怀堂”便可见一斑。阮大铖在诗中时以阮步兵自居:“为报浣花溪上月,不妨摇过步兵庐”(《柬杜大将军弢武》)、“孔李无忘老步兵”(《寄王崑生蓝生两文学》)、“江东步兵阮生来作歌”(《读吴师每、倪鸿宝为质公赋古盘吟因作歌》)。如果说阮大铖在踏入官场之前对阮籍的仰慕是一种对名士风度的效仿,那么,经历了宦海惊涛的阮大铖对阮籍的仰慕则更多是一种内在的深相契合。阮籍早年即有经世之志,《晋书·阮籍传》曰:“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6]1360李泽厚在论魏晋风度时指出:“表面看来潇洒风流,骨子里却潜藏着巨大的苦恼、恐惧和烦忧。”“外表尽管装饰得如何轻视世事,洒脱不凡,内心却强烈的执著于人生,非常痛苦。”“阮籍的诗所以那么隐而不显,实际包含了欲写又不能写的巨大矛盾和苦痛。”[7]169-170可谓知言。在现实中碰壁的阮大铖很自然地把自己与阮籍并列起来。当然,阮大铖的处境比阮籍要好得多,至少没有性命之虞,然身处其中的阮大铖感受却显有不同:“挥手谢时哲,天道焉能明。忧从中来,掇将如何。身之兕虎,手无斧柯。”(《招姚康伯、光含万、周有邰、吴汤日、潘次鲁、家兹园公、长子叔饮俶园》二首其一),“身之兕虎,手无斧柯”的恐惧与不安全感正与阮籍相似。
对于祸的恐惧,全身避祸的思想,远来自阮籍,近则来自叔祖阮自华。自华父阮鹗带兵抗倭,失事下狱死(至于其是否靡费军饷,抑或冤枉,史有争议,此不具述),对阮自华影响较大。钱谦益《列朝诗集》曰:“坚之起孤生,覆巢完卵,感慨力学。少为歌诗,多疾馋畏祸。”[8]646他遨游山水,以风流文人的面目出现,不可谓与全身避害无关。生的忧虑使大铖对远离世外的仙居生活充满渴望:“楼桑有鸿隐,抱犊耕芝田。一谢尘冕欺,早悟长生传。白云手自锄,青山朝对眠。游值若木憩,饥吸沧海烟。有时排空虚,亲受王母诠。使作尽青童,毛女尤婵娟。仙音固缭绕,流铃亦铿然。俯视虹彩下,丘垤何连蜷。桂树蠹不实,薤叶光且鲜。哀哉下土人,寿命无一延。生为霜露欺,死乞鸢鸟怜。”(《游仙诗寄鹿菴相国》二首其一)阮笔下的仙人是一个超脱尘俗的隐者形象,对仙人的企慕正是因为有感于“下土人”的可怜,因此,这种形象也只是大铖不满现实时的一种精神寄托。第二首中仙人的居住环境:“壑泉床下鸣,崖乳窗间滴。空潭春雨过,百药苗盈尺。”正与阮在山水田园诗中经常提到的自己的居住环境相似,而更脱俗,他的归隐便也带有了仙人那种远身避祸的性质。他并非不想入世,只是现实不允许。阮大铖吟咏归隐,喜爱田园,不能不说有一种全身避祸心理。他在《园憩》中明显表露了这种心理:“于时诚足哂,大隐亦邻欺。惟与鸾俱伏,方令鹤不疑。倘非处溪刻,何以谢磷缁。”归隐并非本心,只是一种全身避祸、麻痹对手的手段。如《山中述怀寄林茂之(四首)》,林茂之在明亡之后曾经成为遗民界的一面旗帜,因胳膊上长年系有一枚万历钱引起遗民界咏一枚钱诗歌创作风潮。他的清操独立人格在明末士人中广有号召力。阮大铖被废弃之后,东林人士对他采取的是打落水狗的方式,一直没有对之放松警惕,要想摆脱这种状态,选择林古度(茂之)这样的人表白自己的归隐之心,明示清流人士,我阮大铖再不会关注现实,不会做危害东林的事情,大家不必再注意我,以期取得更多自由,当然不失为一种良策。所以,阮大铖在诗中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超尘脱俗的世外高人的形象:“单视月何在,斯知心所贵。”“尘梦难千处,高峰独掩扉。”(《山中述怀寄林茂之(四首)》其一)“白云无所择,似与道心亲。朝夕坐岩下,对之如古人。”“百虑都捐际,闲观浩劫尘。”(同上其二)极力表明自己不会再涉足尘世。
阮大铖认为屈原、陶渊明、阮籍、王维等人在精神上是相通的。阮大铖与阮籍的心路历程多有相似之处,然世易时移,阮籍的超俗做法毕竟是独特难以效仿的,阮大铖采取了陶渊明的避世方式。阮大铖在《园憩》中讲到自己的隐居目的:“惟与鸾俱伏,方令鹤不疑”,而这种经验则来自于陶渊明,阮氏在诗的最后两句说:“采采东篱菊,悠然意可师。”可见阮诗是“以陶、王为宗祖”。在《咏怀堂诗·自叙》中他又把灵均、陶渊明、阮籍并提,认为三者是相通的,都有强烈的济世之志。他无论在文中还是在跟弟子友朋论诗之时,都毫不掩饰对陶的推崇,然而他对陶的理解却值得深思:“公(陶)睠怀典午,耻食宋粟,托《北门》、《考槃》以寓弁宛。感其体植斯志,深而兴远,中和之脉所留岂其微耶?”[9]他认为,陶的隐居非但不是淡泊,反而是别有深意。《读陶公诗偶举大意似圣羽、价人、五一、慧玉》诗前之论说得更为明确:“靖节萧机玄尚,直欲举《大风》、《柏梁》、《短歌》、《公宴》,汉魏间雄武之气一扫而空之。以登于《考槃》、《北门》之什,似《离骚》、《歌》、《辨》亦在,然疑出入中也。至齐、梁、三唐,彼何知有此世代,而区区谓其简淡,有以相胜。此后人弗论世而管蠡柴桑者矣。”很明显,阮大铖认为陶诗不是区区简淡所能概括的,而是继承了《诗经》、《离骚》的传统。前人在评陶之时,虽多数着眼于陶诗之淡,然亦有与阮大铖相合者,如“陶公诗,一往真气,自胸中流出,字字雅淡,字字沉痛,盖系心君国,不异《离骚》,特变其面目耳。”[10]256“以为陶公慷慨悲歌之士也,非无意于世者,世人惟以冲淡目之,失远矣!”[11]263阮诗中说:“托迹类沮溺,希志惟孔颜。力革雄武风,和鸣拟关关。”阮大铖认为陶渊明以沮溺的隐居形式,怀孔颜的济世之心。他推崇的非在诗中直述世事的雄武之风,而是和谐的关关之音。
王维与阮籍也颇有相通之处。王维对阮籍和竹林七贤十分仰慕,曾不止一次的形诸歌咏:“不恨依穷辙,终期济巨川。”“花时金谷饮,月夜竹林眠。”(《哭祖六自虚》)[12]662“孙登长啸台,松竹有遗处。”(《偶然作其三》)[12]676“科头箕踞长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与卢员外象过崔处士兴宗林亭》)[12]454“与君青眼客,共有白云心。”(《赠韦穆十八》)[12]186这里的“竹林”、“长啸”、“白眼”、“青眼”、“科头箕踞”、“清赏”、“穷辙”等词,均与阮籍和竹林七贤相关。隐逸始终不是王维所向往的。葛晓音在论及盛唐田园诗人与陶渊明时说:“盛唐文人……对‘明主’始终抱着幻想,随时等待着更好的出仕机会,从来没有终身坚持隐遁的打算,因而看待生活的态度相当实际。”[2]101王维又深受儒学思想的影响。陈铁民先生认为:“综观王维的一生,大抵可以说,他在开元二十五年张九龄出为荆州长史以前,接受了儒家的‘举贤才’、积极用世、仁政等思想的较多影响;而张谪荆州之后,他则越来越深的信仰佛教。至于儒家的忠孝思想,则不论是在张遭贬以前还是以后,诗人都是一直尊奉的。”[13]161从《赠刘蓝田》、《田家》等诗可看出,王维即便身在山林,也不曾忘怀现实政治。因此,出世与入世、仕与隐的矛盾,也一直存在于王维的思想中,他与陶渊明一样“以出世为迹入世为心”。与阮籍不同,他们表现得较为内敛,往往能将一时的慷慨、激愤、幽怨、失意自我化解,而出之于冲淡平和,也就是阮大铖所欣赏的“和鸣拟关关”(《读陶公诗偶举大意似圣羽、价人、五一、慧玉》),“怨而无失其人伦之正”,“以情治情”,“惟辋川…为能弥纶兴象,磐礴性灵,…而于《三百》由正趋变,可以群怨之旨,服习含茹,什一犹存,不可谓非灵均、陶、阮之余韵也。”[9]阮大铖认为王维与屈原、陶渊明、阮籍在内在精神上是一脉相承的,不论他们的外在表现如何,内心都是入世的。正因为这种出世态度的相似与心灵的相通,阮大铖推崇陶、王,并以山水田园诗来表达他以出世为迹入世为心的独特的处世方式。
综上,正是这种独特的身世、处境与解读,使得有着强烈功名心的阮大铖效仿了陶、王的方式,以出世的形式吟咏入世之心,造成诗品与人品之间的矛盾错位现象。尽管时时吟咏山水田园之乐,然其本心总有显露。正如钱钟书先生所分析:“阮圆海欲作山水清音,而其诗格矜涩纤仄,望可知为深心密虑,非真闲适人,寄意于诗者。”又说:“圆海况而愈下;听其言则淡泊宁静,得天机而造自然,观其态则挤眉弄眼,龋齿折腰,通身不安详自在。”[14]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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