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波
(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重庆 400715)
梁宗岱与瓦莱里的纯诗理论比较
王 波
(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重庆 400715)
梁宗岱的纯诗理论受瓦莱里纯诗理论的影响,都要求一种具有音乐性的纯粹语言,表现一种超越功利性和现实性并具有超验色彩的审美境界。瓦莱里继承西方自柏拉图——黑格尔以来的理性主义传统,试图通过抽象思维来寻找纯粹语言表现与之对等的理念世界。然而,这种与纯粹理念世界对等的纯粹语言并不存在。梁宗岱借鉴了庄子“内省”的方式,提出纯诗的写作要通过诗人的“冥想出神”,并且举出中外大量纯诗的例子说明纯诗的写作是可能的。
纯诗;情感和观念;音乐化;冥想出神与抽象思维;可能与不可能
梁宗岱是我国继穆木天、王独清之后全面介绍“纯诗”理论的理论家。他以融通中西诗学的广博知识,在中西诗学的相互沟通与融汇中对纯诗理论做出了独创性的阐释。瓦莱里是法国后期象征主义的代表人物,也是首次提出“纯诗”概念的理论家。梁宗岱早年留学法国,亲聆瓦莱里的教诲。瓦莱里诗论特别是纯诗理论对梁宗岱诗论有着明显的影响。这种影响虽早有论者提及,然而,却少有论者分析梁宗岱对瓦莱里诗论影响接受的具体内容以及在中国传统诗学的基础上对于瓦莱里诗论影响所发生的变异。在此,本文对梁宗岱与瓦莱里的纯诗理论进行比较,辨析二者的异同之处。
一
梁宗岱在《保罗梵乐希先生》(保罗梵乐希,瓦莱里的旧译—引者注)中叙述到:“我,一个异国底青年,得常常追随左右,瞻其风采,聆其清音:或低声叙述他少时文艺的回忆,或颤声背诵韩波、马拉美及他自己底杰作,或欣然告我他想作或已作而未发表的诗文,或蔼然鼓励我在法国文坛继续努力,使我对于艺术底前途增了无穷的勇气和力量。”[1](17)梁宗岱初识瓦莱里是在1926年。梁宗岱不仅仅是上门求教,而且翻译了瓦莱里的作品。1927年,他将瓦莱里的名作《水仙辞》译成中文发表在《小说月报》上,并给于高度的评价:“它那惨淡的诗情,凄美的诗句,哀怨而柔曼如阿卡狄底《秋郊》中一缕孤零的箫声般的诗韵,使大众立刻认识了作者底天才。”[1](13)写于1928年的《保罗梵乐希先生》不仅描述了瓦莱里艺术的纯粹与完美,而且充分肯定了瓦莱里在法国乃至世界文坛的地位。这都可以表明梁宗岱对于瓦莱里的推崇。
瓦莱里在《法译“陶潜诗选”序》中有着这样的叙述:“我很惊诧,几乎不敢相信,竟在这位年青的中国人(指梁宗岱—引者注)底诗作中发见了我刚才所说的那些优美的征兆。他底诗积极地比大部分人家求我或勉强我读的诗好。”[2](186)两个不同国度、不同辈分的人对于诗歌的审美条件有着一致的见解。这正好印证了梁宗岱的一句话:“真正的文艺欣赏原是作者与读者心灵间的默契。”[3](59)
梁宗岱在回忆自己的艺术道路时指出:“影响我最深澈最完全,使我亲炙他们后判若两人的,却是两个无论在思想上或艺术上都几乎等于两级的作家:一个是保罗梵乐希,一个是罗曼罗兰。因为禀性和气质底关系,无疑地,梵乐希影响我底思想和艺术之深永是超出一切比较之外的:如果我底思想有相当的严密,如果我今日敢对于诗以及其他文艺问题发表意见,都不得不感激他。”[4](207)由此可以看出,瓦莱里不仅是梁宗岱学识上的良师,也是他精神上的导师。梁宗岱在留学欧洲的七年中没有取得任何外国大学学位也是听从瓦莱里的忠告。[5](237)在法国邂逅瓦莱里不仅影响了梁宗岱的人生道路,也影响了他的文学艺术道路。梁宗岱早年加入文学研究会,后来之所以提倡象征主义和纯诗理论就是因为在留学法国期间受影响于瓦莱里。可以说,梁宗岱的纯诗理论直接来源于瓦莱里。
然而,梁宗岱的纯诗理论不仅仅是瓦莱里纯诗理论的直接翻版,他在吸取瓦莱里纯诗理论的同时,在融合中国古代诗学的基础上又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本土转换。下面,我们就分别辨析梁宗岱纯诗理论与瓦莱里纯诗理论的相似与变异之处。
二
瓦莱里论“纯诗”是从诗歌情感入手的。纯诗就是用“没有实体感的言词”来表达“诗情”的作品,是“完全抛出非诗情成分的作品”。[6](216)纯诗的“诗情”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瓦莱里在《纯诗》中说:“至于谈到纯诗情的感受,应当着重指出,它与人的其他情感不同,具有一种特殊的性质,一种令人惊奇的特征:这种感受总是力图激起我们的某种幻觉或者对某种世界的幻想,……从这点上来说,诗情的世界显得同梦境或者至少同有时候的梦境极其相似。”[6](218)由此可知,“纯诗”的“诗情”是一种不同于普通情感的纯粹情感,即排除了现实性和功利性的审美情感。瓦莱里把“诗情的世界”和具有超验经验的梦境联系起来,可以看出他受到了马拉美的直接影响。
梁宗岱给纯诗下了一个长长的定义:“所谓纯诗,便是摒除一切客观的写景,叙事,说理以至感伤的情调,而纯粹凭借那构成它底形体的原素——音乐和色彩——产生一种符咒似的暗示力,以唤起我们感官与想象底感应,而超度我们底灵魂到一种神游物表的光明极乐的境域。”[7](95)定义中的纯诗摒除了一切客观的写景、叙事以至个人感伤又不能说理,所以它所表现的是一种超脱现实功利的观念和情绪。梁宗岱在下了上述定义之后又接着说:“这并非说诗中没有情绪和观念;诗人在这方面的修养且得比平常深一层。因为得化炼到与音韵色彩不能分辨的程度,……”[7](95)这就是说,纯诗还是要表现情感和观念的,只不过这种纯粹情感和纯粹观念已经融化在诗歌语言的音韵和色彩之中。梁宗岱的纯诗定义中的纯粹观念和纯粹情感是很明确的,那就是“神游物表的光明极乐的境域”,它能够让我们的灵魂超脱一切现实性和功利性,进入一个纯粹的审美境界。这种审美境界要求诗的审美情感驱除世俗性,因而是一种纯净的超验境界。
表现纯诗的诗情和观念的语言是什么样的呢?瓦莱里认为,日常语言是“纯粹拱实践之用的工具。诗人的任务就需要在这种实践的工具中找到某些手段,去创造一种没有实践意义的现实。”[6](219)诗人要从实用的日常语言中创造出一种非实用的语言,这种语言就是“没有实体感的言词”。它的特点就是具有音乐性。他认为:“音乐拥有一个绝对自我的领域。音乐艺术的世界,是音乐的世界,它与杂音的世界泾渭分明。”[8](331)纯诗的诗情世界就类似于音乐世界,因为它与梦境极其相似,“好像都配上了音乐”。[6](218)关于纯诗语言的音乐性,瓦莱里又谈到:“这一切借助的是普通语言这一本质上是实用性的工具,这一处于不断变化之中,不断遭到污染,为所有人所使用的工具,我们的任务是从中提取一个纯粹、完美的声音,它悦耳动听,无损瞬间的诗的世界,它能够举重若轻地传达远远高于自我的某个自我的概念。”[9](303)纯诗语言的音乐性要求从日常语言或普通语言中提炼出一种“完美的声音”来表现某种纯粹情感和观念。瓦莱里认为,“一首诗的价值在于声音与意义不可分割的关系之中。”[9](296)
在梁宗岱的纯诗定义中,语言的音乐和色彩上升到了诗的本体地位,可知梁宗岱对于纯诗语言音乐性的重视。因此,他说,“神游物表”的审美境界“像音乐一样,它自己成为一个绝对独立,绝对自由,比现世更纯粹,更不朽的宇宙;它本身底音韵和色彩底密切混合便是它底固有的存在理由。”[7](95)在《保罗梵乐希先生》中说:“把文字来创造音乐,就是说,把诗提到音乐底纯粹的境界,正是一般象征诗人在殊途中共同的倾向。”[1](20)这可以说是抓住了象征诗人的本质特征。
梁宗岱和瓦莱里的纯诗理论都强调语言的音乐性,然而并不是说诗中没有情感和观念。而且,梁宗岱的“情绪和观念”、瓦莱里的“诗情”都指向一种毫无指涉功利性和现实性的审美境界,而且这种审美境界都带有明显的超验色彩。这是二人纯诗理论一致的地方。从此可以看出,梁宗岱受瓦莱里纯诗理论影响的痕迹。
三
梁宗岱深谙中国古代诗学,在接受瓦莱里纯诗理论的同时又有着某种程度的变异。他的纯诗理论是中西诗学汇通的产物,因此呈现的面貌便与瓦莱里的纯诗理论有着一些细微的差别。
尽管瓦莱里把纯诗的世界同梦境联系起来,然而在自柏拉图以来的理性和感性的二元对立模式中,他并没有颠覆理性中心论。纯诗世界之所以不同于日常世界就是因为纯诗世界的终极存在是一种“理念世界”。纯粹的写作过程就是排除一切感性的、偶然的因素找到深藏在日常语言背后的纯粹语言来表现深藏在日常世界背后的理念世界。因此,纯诗的写作不是感性摹仿也不是神秘的感应,靠的是理性和抽象思维。瓦莱里在《诗与抽象思维》一文中说:“作为诗人,我经常注意到,我的工作不仅要求我置身于前面谈到过的诗的世界,而且还要求我进行大量思考、决定、选择和组合。”[9](301)这种“思考、决定、选择和组合”就是抽象思维。因此,他又说:“诗人自有其抽象思维,或者说,其哲学;并且我还说过,它在诗人的行为本身中起作用。”[9](301)抽象思维的主要作用是“排除非诗情的成分”。因为“诗的本质是一种以其引起的本能表现力为特征的情感。但诗人的任务不能限于承受这种情感。那些从激动中喷发出来的表达方式只在偶然情况下才是纯粹的,它们挟带着很多渣滓,包含着大量缺点。”[8](342)所以,这就要求诗人运用抽象思维对这种“挟带着很多渣滓,包含着大量缺点”的情感加以扬弃,使之成为一种纯粹的审美情感,即“纯诗”的“诗情”。
梁宗岱认为诗人的创作状态不应是浪漫主义标举的那种为灵感所鼓舞的一蹴而就的情感表现状态,而应是类似于中国古代文化观念中的“冥想出神”或“凝神默想”的状态。他在《保罗梵乐希先生》中说:“有一派诗人,他底生命是极端内倾的,他底活动是隐潜的。他一往凝神默想,象古代先知一样,置身灵魂底深渊作无底的探求。”[1](7)这是以对“内”的省察的深微达到对“外”的认识的透彻的创作心理状态。然而,“冥想出神”并不纯粹是庄子的内省,而是“双重观察者”。“他底视线一方面要内倾,一方面又要外向。对内的省察愈深微,对外的认识也愈透澈。”[7](91)梁宗岱辨证地看待“凝神默想”时“内”与“外”的关系,认为二者相生相成。
纯诗要求诗人通过寻找纯粹语言来表现一种纯粹的审美境界。然而,诗人通过抽象思维是否能够达到呢?瓦莱里是持否定态度的,“语言的实践的或者实用的功能,逻辑的习惯和结构,以及词汇的无秩序和非理性(这是语言成分的大量不同来源和千差万别的长年积累的结果),所有这一切都使这种绝对诗歌的创作无法实现。”[6](222)所以,“任何诗歌只是一种企图接近这一纯理想境界的尝试。”[6](216)
瓦莱里通过逻辑推理论证了纯诗的不可能性,而梁宗岱根据中外大量的事例总结出纯诗的可能性。“我国旧诗词中纯诗并不少(因为这是诗底最高境,是一般大诗人所必到的,无论有意与无意);姜白石底词可算是最代表中的一个。”[6](95)当然,伟大的诗人不只姜白石一人。梁宗岱把陶渊明、荷马、屈原、李白、杜甫、但丁、莎士比亚、拉辛、歌德和雨果都划入了伟大诗人之列。“一切伟大的诗都是直接诉诸我们底整体,灵与肉,心灵与官能的。它不独要使我们得到美感的悦乐,并且要指引我们去参悟宇宙和人生底奥义。”[7](107)此可见,梁宗岱所指的“伟大的诗”就是“纯诗”。他所举的姜白石的词、屈原的《远游》和《离骚》、荷马的史诗、庄子的寓言、陶渊明的哲学诗以及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等都属于“伟大的诗”,自然也属于“纯诗”。
梁宗岱的纯诗理论受瓦莱里纯诗理论的影响,都要求一种不同于日常语言的纯粹语言,这种语言不具有任何现实指称性而具有音乐性。诗人通过这种纯粹语言来表现一种毫无指涉功利性和现实性并且具有超验色彩的审美境界。瓦莱里继承西方自柏拉图——黑格尔以来的理性主义传统,试图通过理性和抽象思维来寻找上述的纯粹语言来表现与之对等的理念世界。然而,经过多年的试验与探索,瓦莱里发现,与纯粹理念世界对等的纯粹语言并不存在。因此,纯诗的写作是不可能的。梁宗岱借鉴了庄子“内省”的方式,提出纯诗的写作要通过诗人的“冥想出神”或“凝神默想”并且举出中外大量纯诗的例子说明纯诗的写作是可能的。这和梁宗岱不满中国新诗的现状,试图通过提倡“纯诗”来强调诗的艺术本质并设定一个可及的理想鼓励中国诗人进行探索有关。
[1]梁宗岱.保罗梵乐希先生[M]//诗与真·诗与真二集.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1984.
[2]梁宗岱.法译“陶潜诗选”序[G]//诗与真·诗与真二集.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1984.
[3]梁宗岱.文坛往那里去——“用什么话”问题[G]//诗与真·诗与真二集.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1984.
[4]梁宗岱.忆罗曼罗兰[G]//诗与真·诗与真二集.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1984.
[5]卢岚.心灵长青——怀念梁宗岱老师[G]//梁宗岱文集Ⅰ.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3.
[6]杨匡汉,刘福春编.瓦莱里.纯诗.西方现代诗学[C].广州:花城出版社,1988.
[7]梁宗岱.谈诗[G]//诗与真·诗与真二集.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1984.
[8]瓦莱里.论诗[G]//文艺杂谈.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
[9]瓦莱里.诗与抽象思维[G]//文艺杂谈.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
[10]滕斌.中西诗学对照下的梁宗岱的诗论[J].重庆工商大学学报,2007(4).
A Comparative Study of Pure Poetry Theory Between Liang Zongdai and Valery
WANG Bo
(Modern Chinese Poetry Institute, Southwest University, Chongqing 400715)
Liang Zongdai’s pure poetry theory has been influenced by that of Valery’s, which requires pure languages with musical traits (mucialized pure language) and transcendental aestheticism beyond utilitarianism and reality. Valery inherited the rationalism from Plato and Hegel, seeking to find out, through abstract thinking, an idea world equals with that of pure language. However, there is no such a kind of pure language. Liang borrowed from Chuang Tzu’s meditative way, putting forward that poets need meditation in poetry composition. Many examples were also given to illustrate that the writing of pure poetry was possible.
pure poetry; emotion and musicalized; mediation and abstract thinking; possible and impossible
I052
A
1009-8135(2010)01-0085-03
2009-10-30
王 波(1986-),男,山东菏泽人,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硕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郑宗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