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恺征
宋明理学研究的新向度—从理学的视野看《朱熹的历史世界》
马恺征
余英时的《朱熹的历史世界》虽然其主题是考察宋朝士大夫的政治文化,但同时也给予理学传统中悬而未决的问题以新的解答。此书不仅给宋明政治文化史研究带来了新的方向,而且对于宋明理学史甚至中国哲学史的研究都有重要的意义。
余英时;朱熹;理学研究;政治文化
自上个世纪以来,经过冯友兰、钱穆、侯外庐、唐君毅、牟宗三、陈荣捷等前辈的努力,出现了一批关于宋明理学的专著,这些专著使理学研究日臻完善。
一
宋明理学又称道学,是整个宋元明三朝儒学史的简称,在中国哲学史上的地位仅次于先秦哲学。虽然专论朱子之学,但是由于朱子集两宋理学之大成,朱子之学的规模中实已包含两宋理学的源与流。建国后,大陆最具代表性的第一部系统地完备地研究宋明理学的专著是侯外庐、邱汉生、张岂之主编的《宋明理学史》(上下卷),该书虽不免受当时意识形态的影响,但该书立足于充分可靠的文献材料对宋明理学本身的概念、范畴与命题作了清晰的界定和分析。事实上,该书最有价值的地方在于对理学核心内容的基本文献的搜集、整理与展示。迄今为止,这部著作的主要参考价值仍然在于其材料收集方面所作的贡献。上世纪50至80年代,港台地区的学术研究继承民国学术传统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其中,理学研究中最显著的是牟宗三的《心体与性体》三册、《从陆象山到刘蕺山》、唐君毅的《中国哲学原论原教篇—宋明儒学思想之发展》等。牟先生以深厚的西学功底加上扎实的文献考证功夫创立了自己独特的宋明理学的“三系说”,并以此诠释理学内部各派系的分歧;此书以传统理学的概念和范畴来讲中国哲学,可以说是上述几本专著中最纯粹和本源的中国哲学著作。二人及其他港台学者的研究比起民国时期三四十年代都有极大进展。20世纪90年代以来,大陆学界逐渐摆脱了意识形态的影响,经过一批年轻学者的努力,在宋明理学研究方面取得了新的进展。陈来的《有无之境:王阳明哲学的精神》、《宋明理学》、杨国荣的《王学通论:从王阳明到熊十力》、《心学之思:王阳明哲学的阐释》以及冯达文的《宋明新儒学略论》是其中的精品。这一阶段宋明理学研究的总体特点是通过深入考察理学文献并充分吸收西方哲学作为诠释理学的资源,努力理出宋明理学的整体思想脉络。这也反映了20世纪90年代以来宋明理学研究者自觉的方法论意识[1]。
宋明理学研究随着学者研究的深入以及研究范式的成熟日趋近完善。余英时先生的千禧之著——《朱熹的历史世界》的问世,使理学研究有了新的动向。余先生在《朱熹的历史世界》中告诉读者,现代的宋明哲学史或理学史研究中,一般只专注于理气心性等纯粹概念和范畴的分析与解说,这是在西方学术权威影响下的必然结果,因而在纯理学史的研究中很少提及哲学家的政治活动和政治思想。这样就给初学者造成了一种错觉:理学在宋明,特别是宋代只重內圣之学,而不谈外王之治。而我们都知道,儒学讲的是“内圣外王”之道,即使现代新儒家也念念不忘如何从“內圣”开出“新外王”。但重要的是,单纯的內圣学研究不能解答以下三个问题:(1)《朱子文集》中有大量的政治论述,在量上与学术论述不相上下。(2)南宋淳熙十四年(公元1187年)十月,高宗死后,孝宗发动了一次规模宏大的政治改革运动,钻研內圣之学的理学家们都有异常活跃的表现。(3)朱熹及其学术团体何以在晚年以“伪道学”之名而遭迫害,这也即是史称的“庆元党禁”。由于当时的理学家都身兼两种身份:学者与士大夫,因此上述问题不是单纯的学术问题,而关系到理学家的政治活动和当时的政治运动,因此这些问题必须依赖于政治史与文化史的研究才能圆满的解决,这正是此书的中心主题。此不仅描绘了天水一朝(宋)士大夫政治文化运动的轮廓,完满地解答了上述难题,而且对于理学传统中重要的公案,也给出了新的解释,使我们对于理学史有了一个更加全面、深入的认识。
二
余先生的《朱熹的历史世界》分上下两篇,上篇绪说及七章通论两宋士大夫政治文化的宏大背景;下篇五章专论南宋朱熹时代士大夫的政治文化及政治活动。两篇事实上不可分离,因为在余先生看来,朱熹的历史世界不是从其政治活动或学术活动开始,而是始于北宋初期。两宋士大夫的政治文化史是一个关联的整体。南宋士大夫政治文化是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一部分,是第二阶段向第三阶段的传承和变异。在此,笔者主要在理学的视野内叙述余书能够与理学研究进行互动的主要内容,进而阐发其可能的蕴义。
《朱熹的历史世界》副标题是“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研究”,由此看出,该书研究的所依靠的宏观背景是宋代士大夫的文化发展和政治动态。上篇通论第一章,通过对“后三代”概念的考察,使我们认识到宋代之所以能与汉唐并称“后三代”,不在于其政治功绩,而在于其文化成就。文化建设必须依赖于文化主体的努力,宋朝政治文化发展的主体无疑是当时拥有知识话语权的士大夫阶层。余先生经过详细的考证之后和深入的分析之后睿智地指出,宋朝能够堪称“三代之后”,其文化成就卓然优于汉唐,在于宋朝士大夫政治地位的提高及其政治主体意识的出现与展示。不仅如此,在中国历史上,宋朝士大夫显要的政治地位和自觉的政治主体意识使宋朝的政治运动都与他朝区别开来,形成了宋代独特的政治特色。
余先生认为,宋朝士大夫的政治文化经历了三个发展阶段:第一阶段从宋初到仁宗之世,可称为“建立期”。儒学在宋初以“说经”的方式,推明治道,致力于重建一个儒家理想的人间秩序,也就是要回向“三代”;第二阶段自仁宗之世至熙宁变法,称为“定型期”。这一阶段中,回向“三代”的理想从“坐而言”推向“起而行”,士大夫作为政治主体在权力世界中发挥作用。在中国君主专制历史中出现了突破性的原则:皇帝必须与士大夫“共定国是”,士大夫的政治地位得到前所未有的提高;第三阶段,即朱熹的时代,称为“转型期”。在这一时期,士大夫政治文化已从熙宁变法时的模式变异,但又没有脱离这一范围,因此余先生将这一时期称为“后王安石时代”[2]184-198。这一时期的理学家虽然批评王安石之学及其变法内容,但是却向往安石“得君行道”的非常际遇。在这三个阶段中,始终贯穿着一个目标:回向“三代”,重建一个合乎儒学义理的理想秩序。余先生甚至认为,重建理想秩序是理学家的终极目的,在理学系统中居于第一序的地位,而理学家“上接孔孟之学”,探求经典本义(即内圣学)不仅是第二序的,也是为第一序的秩序重建服务的。
我们暂且不管这一论断是否过于绝对,重要的是,余先生对宋明理学的重新定性使我们对理学传统中的问题和公案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余书的研究成果可以从两个方面来概括:首先,在政治史方面,余书以专题的形式向我们展现了南宋孝、光、宁三朝的政治运动,这在南宋政治史上是重要的一环,可是在该书问世之前没有这方面系统的研究和专著出现,由此可显示出该书的价值所在,这是下篇的主要内容。其次,余书是围绕着进入权力世界的理学家的政治活动而展开的,因此该书不仅补南宋政治史之缺,而且在理学史的视域内展现了南宋理学家的政治活动和政治取向。联系上篇的内容,余先生给我们解答了前面提到的其中两个问题。其一,南宋理学家继承北宋儒者重建秩序的理想,这正好与孝宗晚年的政治改革一致,由此也导致了理学家的参政热忱。但是理学家进入权力世界后,由于现实种种复杂因素最终导致了“庆元党禁”。揭示这一政治波澜的真相是余书下篇的中心。其二,在理学系统内部,一些理学的概念及公案也因放在政治文化史的广阔视野中得到了深化和扩展。举两例来说明。第一例是“无极太极之辩”。以前的理学史研究对此的争论都是从概念的训释与相关理论入手来说明朱陆二人的分歧所在。余书的研究使我们看到,该问题通过政治解读获得了更加全面的理解。朱熹训“极”为“至极”,以无极修饰太极,不仅在于强调天理的本然与必然,而且要求一个无为而治的虚君,君主顺理而作,限制君主的无限权力。陆九渊反对“无极而太极”之说,不只是认为“无极”之取自老氏,还因为无极会导致无君的结果[2]315。“无极太极”之辩在形上学的领域不能得到全面理解。第二例是儒学文献的政治释义。余先生认为“宋代儒学的整体动向是秩序重建,而‘治道’即政治秩序则是其始点。道学虽然以內圣显其特色,但內圣的终极目的不是人人都成圣成贤,而仍然是合理的人间秩序的重建。”[2]118因此,理学研究也不能只局限于理气心性等概念的辨析,还要扩大到外王之学的领域。由于外王是宋代儒者的终极追求,他们的著作也不能只作哲学解读,还应包括政治性释义。余先生以《西铭》和伊川《易传》为例,通过详细史料征引和深刻的分析,认为《西铭》不仅是儒学伦理文献,伊川《易传》也不只包含着他的哲学思想。从政治的角度看《西铭》,同样是张载对儒家人间秩序的构想,其中“大君者,吾父母宗子”而不直称父母,显示了对君权的理论限制。程氏《易传》也表达了伊川政治文化的基本观点,包括“君道”、“君位”及君民关系的主张。在书中,余先生只是以这两者为例,无疑,对于其他理学文献若通过政治学的解读,可以发掘新的蕴义。
三
需要补充说明的是,本文对《朱熹的历史世界》的概述不是从全书着眼,综述其主要内容和观点,而是侧重于在理学史的视阈下考察其对理学研究的新发现。通过对书中与理学相关部分的考察,我们发现余先生对理学的新发现和拓展,不仅丰富和深化了理学研究,而且对整个儒学史,乃至中国哲学史研究都要重要的启发意义。
我们知道,儒学包括“內圣外王之道”,也可用《大学》中格致诚正、修齐治平“八纲目”概括。格致诚正是修养自身的內圣之学,修齐治平则是探讨如何平治天下、开物成物的外王之学。內圣之学需要“反求诸己”的静思,而外王之学需要参与政治,进入权力世界。儒学又强调內圣外王通为一体,因此儒者的现实政治际遇常常不仅左右其外王理想的实现与否,也影响其內圣学的主张。儒学研究不应仅聚焦在儒者著作的考证和释义上,还应扩大到儒者的政治活动和政治背景。余先生该书上篇绪说中通过揭示“道体”观念的含义和演变,说明了这一观点在理学传统中的体现。按照朱熹的理解,“道学”、“道统”代表两个历史阶段,从二帝三王到周公是“道统”时代,特征是內圣外王合二为一;从孔子开始直至宋代二程出现,这是“道学”阶段,这时內圣外王已分裂为二。道体则是道统中的价值原则,是道统所确立的人间秩序的最终依据。虽然从孔子开始內圣外王不能合二为一,但是理学家们共同信仰内圣外王曾大行于尧舜、三代,他们不仅努力于继承孔子所传的道学,更希望道学能够行于当世,再次实现二帝三王道行于天下的道统之世。因此,理学研究应该放在“道统”概念中才能得到更全面的认识。但是,现代哲学史或思想史研究已将理学进行了两度抽离:首先将道学从道统中抽离出来,再把道体从道学中抽离出来。这两度抽离无疑是受到现代学术分科的影响,这一削足适履的方法遮掩了理学的全貌。理学史的研究虽然把握了理学的核心部分,却没有全面恢复理学家的历史世界。
笔者以为,这两度抽离所导致的狭隘同样适用于儒学史和中国哲学史的研究,这在余英时的书中已经隐含着这一取向。宋代理学追求的是秩序重建,即变“天下无道”为“天下有道”,这在先秦儒学文献《论语》、《孟子》、《大学》中都有体现[2]438。这就是说,內圣外王从孔子开创儒学学派开始就成为儒者矢志不渝的理想,只是到了宋代,由于士大夫政治地位的提高及政治主体意识的觉醒才变得更为突出。因此,儒学史的研究必须破除这两度抽离的狭隘,从政治文化的角度拓展视野,这样才能更全面厘清儒学本来的面目。在这里,余先生的《朱熹的历史世界》可以说是给我们创造了一个范式。为了更加真实地显示儒者思想,重构儒者的历史世界,我们不仅仅要专注于儒学概念的分析比较,还应从政治和文化的双重视阈照察儒学全貌。
[1]彭国祥.20世纪宋明理学研究的回顾与前瞻[J].哲学动态,2003(4-5).
[2]余英时.朱熹的历史世界[M].北京:三联书店,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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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244.7
A
1673-1999(2010)18-0029-03
马恺征(1978-),男,河南南阳人,华南师范大学(广东广州510631)政治与行政学院2008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哲学与中国教育。
2010-06-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