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红
(西华师范大学 教育学院,四川 南充 637002)
反思规训教育:“人”的异化与救赎
王小红
(西华师范大学 教育学院,四川 南充 637002)
教育作为一种与人的生存状态和生活方式密切相关的社会实践活动,其本质在于不断提高人的生活质量和升华人的生命品性,然而当前教育在工具理性的主导下失去了自我,沦为一种“规训”的工具,导致了人的异化。价值重建中教育的使命在于关注学生的现实生活,不断改善其生存状态和生活质量;在于建构可能生活,不断提升其生活意义和生命价值。
规训教育;人的异化;救赎
20世纪伟大的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强调现代社会区别于传统社会有两个基本特征——世界的去魅和理性的工具化。韦伯从价值论及其与认识论密切联系的角度把理性分为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工具理性指全面衡量各种手段,力图通过最小代价达到目的,着重于所进行的行为能否作为达致目的的有效手段;价值理性则主要看重行为本身的价值,手段和目的居于次要地位[1]。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互相协调统一,工具理性是价值理性的现实来源,价值理性给予工具理性以精神动力。但随着现代化的进一步发展,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发生了疏离,工具理性在很大程度上型塑着现代社会的方方面面,左右着现代人的生活方式与生活追求。工具理性对价值理性领地的野蛮入侵,诱发了现代社会和现代人的生存困境或危机。反映到教育实践中,则是工具理性教育的僭越和价值理性教育的失落。“在工具理性的支配下,教育出现一种知性取向,完整的教育演变为技术教育,价值教育处于被压制和边缘化的地位”[2]。在如此教育哲学的引领下,通过技术手段追求效益最大化逐步成为教育的主要目标与发展方向,教育失去了自我,越来越表现为非人性化的“规训教育”,即教育只教人知识和被动地训练,不教人主动思考和理解;只教人记忆和复制,不教人质疑和批判;只传授知识和技能,而缺乏情感诉求、价值关怀、道德规范,等等。
“规训”(discipline)是法国后结构主义的代表人物米歇尔·福柯在其知识社会学研究中发掘并最先使用的概念。他认为规训是指“近代产生的一种特殊的权力技术,既是权力干预、训练和监视肉体的技术,又是制造知识的手段……它通过一种持久的运作机制,对人体进行解剖、分配、组合与编排,达到对人体的位置、姿势、形态及行为方式的精心操纵,以此造就一群‘驯服的肉体。’”[3]规训是一种“制器”的机制,一种把人的生命本性抽象掉而使其工具化的机制,一种把人进行生产、规格化和标准化的权力技术。根据福柯的理解,现代学校是一个典型的规训机构,具有规训体制的典型特征。学校规训通过教育活动组织和运作,教育过程演变为规训过程,成为“规训教育”。规训教育是一种“制器性”教育,是一种把人的生命本性抽象掉而使其工具化的教育,结果导致人性的扭曲和异化,具体表现为人被“抽象化”、“符号化”和“工具化”三方面。
人之为人就在于他的具体性、完整性和生成性。海德格尔用“此在”表示人的存在,以防止将人抽象化。海德格尔认为“此在”存在的根本特征是“去存在”,即“此在总作为它的可能性来存在”,也即人的本质是通过社会交往和社会实践内在地自我生成的过程,而非预设的和机械的外在强加的过程。而人在发展过程中所必需的很多要素,只有交织着情感、理智、信仰等内在的社会生活世界才能提供。尽管近年来对教育的生成性、教育回归生活世界的呼唤不绝于耳,但以“效率”和“控制”为旨趣的教育理性使人们已习惯对教育过程采取了单纯的主体改造客体的态度,现代教育仍然醉心于“为自己造出关于自己本身、关于自己是何物或应当为成为何物的种种虚假观念”[4],它遵循着各种预先规定的程序和价值,而对作为现实的人内心潜藏着的愿望、热情等没有真正予以实际的重视。同时,为了提高学习效率,人们已习惯将学校教育当作教育本身,教育所关注的仍然是那些抽象的概念体系和经过理性的过滤和分解的“客观—科学”世界,而对人赖以生存的生活世界却表现出相脱节的旨趣和趋向。即使在家庭、社会中,个体仍然充当教育客体接受与学校提供的同样的教育。因此,在教育领域大行其道的乃是知识价值与意义自上而下的灌输与规训,教师作为国家和社会的代言人对知识与价值的意义具有事实上的解释权,学生对知识与价值观的复制和再现得到鼓励,而作为其生命体的兴趣、个人经验和思想等却遭遇排斥。而“被剥夺了参与学习机会的学习者由于丧失了证明自己存在价值的机会,所以面临着迷失自我的危机”[5]。
总之,由于个体被消解于“类”之中,人的现实内容被抽空了,剩下的只是一个游离于现实生活世界的、形式化了的“人”,这使教育活动沦为一种纯粹意义上的“训练”而非人性化、生活化的艺术;由于知识、技能的掌握成为教育的真正目的,教育过程终止于知识、技能和价值观念的获得,主体与知识、技能的关系沦为异化的关系,知识、技能作为人的创造物反过来成为了人的异己力量,形成对人的自主性、能动性和创造性的压抑、奴役和否定,人注定将是痛苦的、抑郁的,并且也无法获得真正意义上的发展。
人之为人,在于其个性和人格的独特性,在于其人性的纯真和情感的丰富,在于其道德的高尚和精神的富有,在于其信仰的坚定和灵魂的安宁。然而,科学的发展、技术的进步、手段的现代化使得现代社会成为一个符号化、数字化的社会,在这个一切都被压缩和精确计算的时代,人自身也未能幸免于难,个体连同他的个性、特点、文化等被简化为数字和符号的存在。由于人被抽象成一组数字,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便成了符号与符号之间的差别。在评价与选择过程中,符号这一所指超越了人本身而成为人行为的统帅,“生命行为的质量已经被数量所取而代之,人们的生活更多地剩下了数量关系。”[6]这一取向在教育领域被不断地再生产出来。当前,教育的功利性价值超越了教育的教化价值并成为教育价值最终的衡量标准,成绩、分数被提高到压倒教育其他一切价值的绝对地步。现象学家马克斯·范梅南和巴斯·莱维林曾批评指出,“在课程学习当中,人的价值是由他这门课的成绩来衡量的”[7],教育被异化为一种“量”(分数)化的活动。对受教育者来说,他必须合乎“量”的标准才能“享有”高一级的学校教育;而对教育的组织者来说,他必须以“量”的标准来衡量他所达到的文明程度(升学率),又以“量”的标准来计量其经济价值,其结果是学校和老师以获取更高的分数和升学率来要求、训练学生,以使教育工作得到社会的认可和赞赏,学生以获得更高的分数来达到升学的目的。于是,分数成为高悬在学校、教师和学生头上的“达摩克斯之剑”,成为他们挥之不去的重压。可见,在数字面前,人的发展的差异性、独特性被消解,学习的内在价值,如陶冶情操、增进心智、培养能力等因其带有个体体验性和抽象性,在短时间内无法见效而被视为无足轻重,鲜活的生命个体最终淹没在各种表格、数据之中。由于“抽象的概念以及体现着不同量而不是不同质的幽灵”代替了人的具体事实,人才以定量的交换价值来衡量自身,其结果必然是人与其生活的异化[8]。
在当前的教育语境下,人本身不是目的,而是达到某种按照技术规则判定是最优化结果的手段之一。福柯认为所有规训技术手段中,最明显和教育相关的就是“检查/考试”。考试使人们进入一种较量,但不是个体与个体之间的较量,而是个体与全体之间的较量,其结果会使个人在与全体的比较中得到度量和判断[2],社会将根据结果对学生进行区分、筛选、归类、排列。经过考试,有人被捧为“精英”,有人被贬为“无能”,这足以体现考试的“威力”所在。为了通过考试,学习被演变成一套技术操作程序或心智技能规则,学生则成为应付考试的“器械人”和“工具人”。可见,考试使教育活动变成了目的合理性行为,把促进学生身心发展的“生命场”演变为训练学生考试技能的“训练场”或“竞技场”,把为学生发展提供的舞台演变为压抑学生个性发展的“禁所”。作为被规训的对象,学生失去了自由思考的灵性和智慧,失去了创造的活力和潜能而沦落为一种特殊的工具,人被“工具化”。
由于“教育成为一种事先谋好的、科学或艺术地控制人们心智的技术,成为一种人们必须服从的机制。从一个人幼年的时候被强制地送到教育的工厂中开始,教育的规训就以一种权力的眼睛监视人的一言一行,就以一种考试的技术算度人的现实和未来,就用一种势利的身份诱惑方式生产着人的野心,就用一种奖惩的技术迅速地培养着虚伪的道德”[9],结果把激扬生命的知识转变为控制生命的知识碎片,把质朴无形的知识变为可视、可比的分数,人性丰富的内涵被消融于知性的纯粹释放里,个性被随意处置和破坏,个体陷入无休止的攀比和竞赛中,失去了对生命、生存和生活的终极价值的追求。
人之不同于世界上的万事万物就在于人的价值向度和价值世界,人的价值世界是人之为人的根本特征,是人之本质。面对人被“抽象化”、“符号化”和“工具化”的严峻现实,教育必须重建人的价值世界,重视人的价值向度在人的发展中的作用。否则,即使掌握了学科知识和技能,最终也摆脱不了被工具化的命运。为此,当下教育改革的关键在于摆脱工具理性的支配,突破以传递和占有客观知识为目标,超越人的“物化”状态和知识外在于人的心灵状态,把增进人的生命价值、提升现实生存品质和生活质量看作现代教育发展的重要规定,重获生活和生命意义的完整。
人是作为一种生命性的存在,教育是直面人的生命,通过人的生命和为了人的生命的实践活动。因此,教育必须了解生命的“所是”,实现生命的“所能是”,帮助学生实现生命自我和幸福自我[10]。一方面,教育必须尊重生命,关注人的身体的存在。人一出生就是生物性的人,没有肉体存在,就没有人的存在。个体的知识获得不仅仅被文化规定着,也被身体规定着。身体不只是客体,或供使用的工具,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身体是主体,每种心理状态都基于生理状态。在教育过程中,“生命是一个整体,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混沌’,身与心、精神与物质可以是斗争的,然而却是不可分割的。消除了一端,另一端也无法健康存在”[11]。从这个意义上看,身体是通向个体幸福生命的“第一通道”,任何损害自己和他人身体的行为,都是对人的价值、人的生命的贬低。所以,教育必须珍视学生的身心健康,尊重他们的生命价值。另一方面,教育必须尊重生命价值的多元性。人之为人,在于怎样成为“我”而不是“他”,怎样成为人而不是物,怎样成为自由而不是被限定的。雅斯贝尔斯明确指出,“帮助学生‘成为自己’的教育才是真正的教育,教育帮助个人自由成为他自己,而非强求一律。”[12]因此,我们必须以“多元性”作为对人的生命的把握的基本内涵和合理性标准,而不能采用整齐划一的方式来要求、培养学生,否则将只能是对学生生命发展的阻碍与扼杀。
学生的生活世界包含“人的世界”和“教育的世界”,其中“人”这一维度是最基本、最前提性的维度。但是,当前学生的生活世界趋于单极化,严重倾向“教育的世界”而忽视“人的世界”,学习成为学生生活的全部。因此,教育必须回归人的世界,引导学生积极感受、体验现实生活的美好,启发他们对生活目的、生命价值和生活意义的自我确认,不断扩展和充盈其现实生活的丰富内涵和意义,让教育过程成为充满生命活力的过程。因为只有当个体把自己纳入“他人”或“世界”中去理解事物和生存,感受和寻求生活的意义,学习对个体而言才具有意义,教育才能体现生命之维,促进人的发展。相反,如果学生的学习对于他们而言只是抽象的符号或完全由成人掌控的世界,“由于没有参与这些关系,它们的意义不被理解,因而不会变成学生心理倾向的一部分”[13]。为此,学生的休息时间、睡眠时间、娱乐活动、交往活动、兴趣爱好等日常生活体验不能被隔离在校园之外而必须真实地得以尊重和体现,学习的内容和组织方式必须体现其生活的过程与形式,以增加学生对生活的理解和省察,进而彰显出一种富有启示性的人生态度、生活理想和生存智慧,并把其内化为个人的生活实践并体现为一种生存样式。
在生存哲学视域中,生存不是简单地指人的“生命的存活”,而是指人作为生存者是“生成着的存在”,人的存在不是“现存的”,而是“生成的”。所以,在价值观上,应注重人自身的存在、发展和完善,而不是以工具性的视域来看待教育的价值。人必须取代知识、技能而真正成为教育的目的,而不是继续作为一种手段遭受知识、技能的奴役。教育过程不应该终止于某种知识、技能、价值观念等的获得,它要进一步在向完整的人的生成过程中平衡协调各方面因素,给人以在各个方面都获得发展的自由。为此,以个体的现实生活为基础,积极引导和帮助个体生命的发展从现实性存在向可能性存在提升,实现个体生命对自己的现实生活以及当下存在和发展状态的超越,帮助他们建构一种更有意义、更有价值、更为美好和更符合人性的完满的可能生活,应成为当前教育的选择。因为“教育作为一种实践活动……从更普遍的意义上说,它所扬弃的是人所已经拥有的任何规定性,其中包括社会与历史所赋予的规定性,教育要使人在已有规定性的基础上不断创造出自己新的规定性来。”[14]
总之,只有当对教育成功的理解不再停留在暂时的考试胜利,成绩不再作为评价学校和学生的惟一标准,只有当功利主义价值观不再主导学校教育,才能解放学生的身体和心灵,激发和唤醒个体内在的求知热情和自我发展的内在动力,突显教育对提升人的存在价值的意义,体现教育对人精神培育的责任。所以,坚决摒弃教育的工具性和功利性,既是教育规律的反映,又是教育本质的回归;既是对学校的必然要求,又是家庭、社会应有的自觉行为。不过,教育作为社会系统中的一个子系统,其本身的状况离不开社会发展条件的限制。因此,只有当一定社会对于人和人的创造性的这种促进变得具有根本和本质的重要性时,当人们联合一致调节他们的相互关系时,人的“异化”问题才能得以根本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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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flections on the Lecture Education:Alienation and Salvation of Human Beings
WANG Xiao-hong
(Education College,China West Normal University,Nanchong 637002,China)
As a kind of social practice activity closely related to the living status and life style of people,the essence of education lies in the continuous improvement of life quality and distillation of human life character. However,the current education loses its self and becomes a“lecture”implement in the guiding of implement logos,resulting in the alienation of human beings.The mission of education in value reconstruction is paying attention to the students’realistic life,continuously improving their living status and life quality,constructing possible life,and continuously upgrading their life significance and life value.
lecture education;alienation of human beings;salvation
G40-052
A
1008-407X(2010)04-0089-04
2009-12-15;
2010-03-01
西华师范大学校基金项目(09A010)
王小红(1978-),女,重庆忠县人,副教授,主要从事教育学原理和教育社会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