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欣
(台州学院 中文系,浙江 临海 317000)
《金钱》:在电影成为一种艺术的时代
王欣
(台州学院 中文系,浙江 临海 317000)
1928年,法国导演莱皮埃在改编左拉的小说《金钱》时,注重对原著核心主题的理解和把握,精简出场人物,利用新型摄影技术展现宏大画面,在舞台布景上充分利用印象派艺术风格,使电影《金钱》突破了早期电影借鉴情节的简单改编模式,具有特殊价值。莱皮埃的《金钱》对左拉原著的“忠实改编”和电影化处理凸现了这部作品对于电影美学的意义,也呈现出对于改编学的重要意义。
《金钱》;左拉;莱皮埃;电影;改编
在左拉的鸿篇巨著《卢贡——马卡尔家族》中,《金钱》是发表相对较晚的一部,但却是一部在现代经济生活的认识上具有一定超前性的小说。《卢贡——马卡尔家族》最终“成为对一个已经终结了的朝代的写照,对一个充满了疯狂与耻辱的时代的写照”[1]518,而《金钱》的意义则在于,它展现了卢贡——马卡尔家族“贪欲的放纵”[1]517的本性,以及那个时代“向享乐奔腾而去的狂潮”,敏锐地捕捉住了现代资本主义初期的社会现象:金融市场、投资资本、证券交易、投机心理等等。1928年,法国印象派电影的代表人物马赛尔·莱皮埃根据左拉原著改编拍摄了电影《金钱》,“这位象征派的诗人”[2]23在拍摄中完全陶醉于对新型摄影技术的运用和对于原著主题的理解把握,于是,莱皮埃的《金钱》完成了从电影角度对左拉小说的重新解读,并因为它在改编理念方面的创新性,具有独特的改编学①有关“改编研究”(adaptation studies)或“改编学”(adaptology)的提法,目前国内外并没有统一,文章中所提及的“改编研究”或“改编学”定义,借鉴了安德烈·巴赞、莫·贝加、杜德莱·安德鲁和张冲的理论及相关提法。(安德烈·巴赞:《电影是什么?》,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版。《电影改编理论问题》,中国电影出版社1988年版。张冲:《改编学与改编研究:语境·理论·应用》,《文本与视觉的互动:英美文学电影改编的理论应用》,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意义。
一
巴赞说过:“改编是艺术史上的习见做法。”[3]80当电影制作者们尝试着把一部高水平的小说或成功的剧作 “拍成电影”时,电影和文学间存在的基本区别总是显得极为突出。在电影诞生初期,电影制作和剧本改编都处于初级阶段,电影制作者更多关注的是文学作品故事情节搬上银幕后的可行性,而关于电影和文学间的差异性问题和具体改编技巧则很少被人们顾及。20世纪初,随着 “艺术影片公司”的设立和“文学家与作家电影协会”的创办,以成功的文学作品为题材,将这一类作品的改编拍摄列入计划,使得电影的文学改编大行其道,这是电影成为一种艺术的标志性现象。但即使在这一过程中,巴赞所提到的“改编最终不再是肆意改动原作,而是尊重原作”[3]97,在那个年代还没有得到应有的理解和重视。
左拉的《金钱》是文学史上第一部对巴黎的交易所中的投机活动进行详尽真实描写的文学作品,小说从社会学的观点来表现金钱资本在社会生活中的作用,并进一步表现了资本主义条件下金钱资本在社会生活中的特殊活动形式与作用。主人公萨加尔组织创建了世界银行,利用集中起来的资金,在地中海经营海运事业,在中东修筑横贯的大铁路,在荒野山区进行开发,小说中所展现的股份公司、巴黎证券交易所的繁荣,是法国19世纪后半期经济生活中的新现象。在莱皮埃电影的开头,萨加尔的决定性成功是建立在用欺骗手段获得的根本子虚乌有的与甘德曼的合作和支持上,从而造就了“世界银行”的繁荣,他成了金融帝国伟业的开创者,周围聚集了大批股东。但是,随着萨加尔的迅速兴盛而来的,是同样迅速的衰败。在与犹太银行家甘德曼你死我活的贪欲的角逐中,最终萨加尔惨败,走投无路,濒临破产,而一批小储户随之遭殃。作为电影导演,莱皮埃似乎更急于将证券交易所那种人潮汹涌的场面呈现在观众的面前。于是,在电影的开头,他增加了交易所内外的场景以及表现萨加尔困境的场面,然后才进入作品的真正序曲——即发生在餐厅里的落魄后的萨加尔所感受到的世态炎凉。从电影故事的整体构思来看,莱皮埃的《金钱》力图树立起一个独立和完整的故事,而并不具有隶属于《卢贡——马卡尔家族》这样的小说集(或者是类似的构思)的特质,因此,电影给观众的第一感觉是导演试图完全从自身的角度去构思这部电影,在时间上,莱皮埃刻意把原来小说的情节搬到当代的法国来演出,安德烈·安东尼曾经严厉指责莱皮埃的这种做法,他认为左拉的原著是和1860年至1880年间(也就是马奈、奥古斯特·雷诺阿或德加描绘的时代)的巴黎证券交易所分不开的。[2]31-32作为印象派电影的主将, 莱皮埃的电影作品风格在那个年代独树一帜,但是在电影理念上,路易·卢米埃尔关于电影“器械是用来记录生活,拍摄现场景象的”[4]395观点还是深入人心。 在卢米埃尔看来,“小说、戏剧已足以表达人类心灵。至于电影,它所表现的乃是生活的动态,自然界和它的现象,人群和人们的变动。凡是运动的东西都在电影机的拍摄范围之内。”[4]395-396莱皮埃很愿意让观众们在影片中对这一群交易所里的奇怪而特殊的人物有一种感觉:他们像着了魔似地指手划脚,把嗓子都喊哑了。莱皮埃在电影中醉心于从不同角度描绘出这个特殊场所的全面场景,使观众们身临其境地感受交易所内的投机业务和交易所外看不见的你死我活的残酷争斗。
可以说,小说《金钱》与电影之间的关联在于着重描写并真实再现了进行资本投机活动的交易所,莱皮埃凭借自己的审美和感知能力来解析左拉原著,他对社会现象的准确描写、风起云涌的社会动荡感的把握,应该与左拉的初衷有相近之处,莱皮埃的深层目的与左拉也是一样的:为了形象地表现这一悲剧性的社会主题,为了表现交易所投机狂热的危害性,起到警世的效果。
二
如何把枝繁叶茂的人物群像从左拉的小说中解放出来,是莱皮埃接下来要面对的关键问题。左拉《金钱》的突出艺术成就之一就是对萨加尔这个典型人物的刻画。跟《妇女乐园》中的穆雷一样,左拉塑造的是一个前所未有的金融资产者的形象,他具有现代经济学的知识与复杂的银行业务的能力,追求的是在金钱资本的不断流通中创建伟大的事业,为自己树立拿破仑式的权威。他凭借巧妙的手段和过人的能力玩弄董事会于股掌之间;他的情人嘉乐林·哈麦冷爱萨加尔的斗争激情和对生活的信心,这一切都成为小说情节中的迷人之处。就小说而言,萨加尔的性格不是单一的,而是复杂和充满矛盾的。问题是,如此复杂的人物形象特点很难在电影中一一展现。在电影的开始部分,当萨加尔在一团烟雾中登场时,他正面临事业上的窘境,这位不愿放弃的竞争者,仍像猛兽一样凶狠有力,喧嚣吵闹的交易所、董事会与仿佛置身于世外萨加尔办公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电影通过简单的场景变换将人物的困境清晰表现出来,他路过证券交易所的时候,在栅栏外抬头仰望证券交易所人流的镜头,充分展示了他的憧憬和无奈。与小说有差异的是,在影片中萨加尔不再是一名勤奋的实干家,不再是全身心致力于世界银行的实业的金融家,虽然书桌上的拿破仑塑像象征着他的雄心壮志,但他似乎从一开始就是只会在交易所里进行赌博的冒险家,于是,萨加尔作为一名贪财且好色的投机商人的特点在电影中被加以重点刻画。作为一个随着第二帝国发迹的资产者,萨加尔有其无耻的一面,他的头脑中没有道德的观念,常常露出野兽的本性、无赖的面孔。作为投机家,他不惜用谎话去欺骗可怜的小资产者,驱使他们走向毁灭的结局,充当自己投机战的炮灰。哈麦冷正是在这种场合下登场的,他的宏伟计划需要巨额资金的支持,只有这样才有助于把梦想变为真正的现实。这个时候,萨卡尔这个金融投机的天才出现了,他一方面为了钱表现出创建事业的巨大热情,而另一方面,好色的他却企图霸占自己合作伙伴的妻子,电影中诸多表现萨加尔贪婪本性的特写镜头以及不拘一格的仰拍镜头更凸显出了这一点。但是,电影确实很难表达出人物复杂性格的全部,只能努力通过画面来展示人物性格,甚至将其符号化。当萨加尔面对困难时,他表现出勇敢的性格与坚强的毅力,在交易所投机战的紧急时刻,眼见自己有覆灭的危险,却能沉着镇定,神色自若,转危为安,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电影中萨加尔在法庭上的痛哭流涕并不能改变他的本性,在最后他因破产入狱,在狱中仍不忘蛊惑狱警,幻想着东山再起。
更多的在小说中出现的围绕在萨加尔身边的人们,包括上流社会的大赌棍、投机家以及卑劣的小赌棍们,在电影中都没有被刻意塑造,取而代之的是萨加尔与甘德曼两大阵营的投机者们。为了详尽地展示发生在“世界银行”身上的疯狂赌博活动,左拉借助萨加尔与甘德曼之间的争斗探讨新的时代资本家不同的新的掠夺方式。犹太人甘德曼跟萨加尔一样充满了对金钱的贪欲,甘德曼的力量在于他的雄厚财产,这为他的胜利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在影片中,甘德曼从幕后走向台前,他的办公室外的巨大地图,暗示着他对全球石油网络的掌控。莱皮埃在电影中还保留了那位像幽灵一般夹着充满纸片的黑皮包的人物梅相,那位专门拾取已经跌到一钱不值的证券的那种卑下的捡破烂者的典型。还有一位在小说中的插曲式的人物,那就是桑道尔夫男爵夫人,萨杜尔解释说:原来的次要人物桑道尔夫男爵夫人则变成了中心人物,这完全是为了使女演员布丽吉特·埃尔姆有戏可演。[2]32在电影中,桑道尔夫夫人似乎成了萨加尔的另一面,她同样充满欲望,并且从不遏制,这位男爵夫人游移与萨加尔与甘德曼之间,施展出自己所有的能力从他们身上吸取金钱。
在小说《金钱》中,除了赤裸裸的金钱,还闪耀着对未来的一线希望,这一点在电影中也得到了展现。莱皮埃刻意将哈麦冷改造成一位挑战极限的英雄,为这位悲剧性人物增添了一份独特的色彩。哈麦冷真诚的愿望和开发计划,嘉乐林·哈麦冷动人的微笑和善意,这些都与萨加尔的行为形成鲜明的对照。左拉笔下的嘉乐林·哈麦冷和《妇女乐园》中的主人公黛妮丝·包堆一样,实质上是萨加尔的支持者,因为她坚信萨加尔的胜利和对她的情感。在电影里,嘉乐林·哈麦冷被处理成了一名涉世未深而充满美好幻想的女子,成了证明萨加尔无耻好色本性的极佳道具。最终,哈麦冷恢复了自由,电影画面刻意渲染了他们的无辜和萨加尔的罪恶,但也描绘了更为可怕的图景:《金钱》所描写的世界是不美的,现实比小说和电影展示的一切更为龌龊和粗鄙,更为令人作呕,从而使《金钱》具有了更深刻的意义。“电影家如果忠实于文学原著,自己也会获益匪浅。小说是更为先进的,他的读者的文化素养比较高,因此要求也比较苛刻,它能为电影提供较复杂的人物,在形式与内容的关系上,小说更严谨、更精巧,银幕还不习惯做到这一点。”[3]91因此,在莱皮埃的电影中,所有这些人物,无论是主要人物还是次要人物,甚至包括那些在电影中被模糊处理的人物,他们都是生动活泼的。
三
在莱皮埃的影片中,内容或者描写都不如形式重要。他用他那极为典型的镜头来使观众在电影中看到一组独特的影像视角。在影片《金钱》中,嘉乐林夫妇甫一亮相,镜头就一直在展现这一对善良的夫妇的生活窘境和远大理想之间的反差,无论是表现哈麦冷作为英雄冒险家的额头的伤疤,还是嘉乐林家里破旧的地毯。在嘉乐林家中商谈投资事宜的那一幕中,萨加尔的心不在焉,年轻的冒险家丈夫在中间人的劝说下的犹豫与无奈,嘉乐林·哈麦冷的热情款待,都是最具有象征意味的电影画面,在这一系列独特段落里,莱皮埃通过摄影与构图让观众看见了“导演的视点”。如那张象征着贫穷的破旧地毯一样,嘉乐林·哈麦冷走在上面,生怕给人看出家庭的窘态,而这一切却被心不在焉的萨加尔看在眼里,那一组展现贪欲的特写镜头给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与莱皮埃后期的作品比起来,《金钱》这部影片更多展现的是莱皮埃“明摆着的、实打实的创新视觉能力”[5],在此期间,莱皮埃在技术创新的路途中达到了印象派的全盛时期。他“把他的摄影机放在股票交易所大厅的顶棚上,从而在表现股票商人的活动与紊乱方面获得了一个富有独创性的镜头”[6]35,这种俯拍样式的目的无非“是要使人物变得更渺小,把人压低到地平线上,以便从精神上去贬低他;更想把人变成一种物品,在无法突破的定命中漂泊着,受到命运的百般戏弄”[6]34。莱皮埃提倡多样性地呈现卓越的装饰艺术派布景作品。马莱—斯蒂文为《金钱》设计了布景,这种布景的新时代风貌,直接受到了1925年巴黎装饰艺术和现代工艺美术博览会新近发起的装饰艺术派风格的影响,并成为印象派电影主打的视觉商标之一。萨加尔与桑道尔夫男爵夫人见面时房间内华丽的装饰风格,与男爵夫人的服饰相得益彰,体现出莱皮埃对男爵夫人这个人物独具匠心的设计。电影《金钱》“在豪华的现代布景中演出。在这些布景中轻便摄影机好象在跳疯狂的舞蹈:忽而远去,忽而走近,忽而从天花板上跌下来,忽而从地板上升起来,或者象驯马场里的马那样团团转。在左拉的小说里,证券交易所是一个真正的主角,到莱皮埃的影片里则成了一个图画似的背景。这种把一切置于新奇的视觉和罕见的摄影角度之下的主观印象主义。最后发展到否定人和社会的地步。它只保留人和社会的外貌、形状、影子,把它们安排成抽象的几何图形。”[2]32即使是在画面构图上,莱皮埃也在做着某种创造性的努力,哈麦冷告别爱人开始冒险之旅时,萨加尔与桑代尔夫男爵夫人在发生争执时,呈现在墙上和天花板上的投影所形成的光影构图都具有独创性。而在影片中众多的画面重叠和虚化,为表达作品的主题思想,成为摄影机抓住现实最直接和必要的手段。当哈麦冷的飞机腾空而起的时候,掠过的并不是飞机跑道,而是证券交易所的现场,更能给人以极具震撼性的金钱主题的象征。
在左拉看来,“世界银行”的最终崩溃,是“对普遍的荒谬,对隐秘的罪恶行为、对许多用广告大肆渲染的、象帝国粪堆上的怪菌那样繁殖的可疑业务”的一种惩罚[7]。而莱皮埃在自然主义文学势力日渐衰微的年代,用他的电影成功诠释了小说的社会意义,以及在金钱时代所衍生的社会焦虑感。所以说,从电影改编文学作品的历史来看,《金钱》是莱皮埃最有价值的一部,也是20世纪20年代最具代表性的一部作品。
[1]左拉.《卢贡·马加尔家族》序[C]//自然主义.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
[2]萨杜尔.法国电影(1890-1962)[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87.
[3]巴赞.电影是什么?[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
[4]萨杜尔.电影通史第一卷[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83.
[5]朗佐尼.法国电影——从诞生到现在[M].北京:商务出版馆,2009:32.
[6]马尔丹.摄影机的创造作用[C]//电影摄影创作问题.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0.
[7]普齐科夫.左拉[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60:33.
L’Argent:In the Epoch When Movie Became an Art
Wang Xin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Taizhou University,Linhai,Zhejiang 317000)
When the French director Marcel L’Herbier was adapting Zola’s novel L’Argent for the screen,he emphasized the understanding and grasp of the key theme of the novel, simplified the number of people appearing on the screen,and used new photographic techniques to represent large-scale pictures.In addition,he also made full use of the artistic style of impressionism in the theatrical setting. In this way, he enabled the movie L’Argent to make a breakthrough in the simple mode of movie adaptation in the earlier times,thereby obtaining special significances.The“faithful adaptation” of L’Herbier of Zola’s original novel L’Argent as well as the movie treatment of it highlighted the significance of this novel to movie aesthetics,and also showed its importance to adaptology.
L’Argent;Emile Zola;Marcel L’Herbier;movieadaptation
B946
A
1672-3708(2010)04-0076-03
2010-03-10
王欣(1973- ),男,浙江温岭人,讲师。
浙江省教育厅2008年度科研计划项目“欧美自然主义文学作品的影像改编”(项目编号:Y2008046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