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基宏
(马鞍山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人文系,安徽马鞍山243041)
从“曹振镛现象”透视封建政治文化特征
徐基宏
(马鞍山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人文系,安徽马鞍山243041)
历史上对于晚清颇受道光皇帝重用的汉人大臣曹振镛历来批评较多,甚至认为他是“庸官”的代表,对晚清腐败的官场习气应负重要责任。研究认为曹氏为官之道中有消极成分,然在封建社会有其适用性,把中国封建社会末期腐败的官场习气简单的归罪于曹振镛个人有失公允。应该从中国封建专制制度和儒家传统文化出发,以探求“曹振镛现象”产生的深层社会原因。
曹振镛现象;为官之道;专制制度;儒家文化
曹振镛(1755—1835年),字俪生,号怿嘉,安徽歙县人。乾隆朝户部尚书曹文埴之子,为道光帝最为倚重的宠臣。道光元年,曹振镛荣任军机处领班,成为名副其实的首辅。道光七年(1827年),七十一岁的曹振镛晋为太傅,赐予紫缰,获得陈画像于紫光阁的殊荣。清代沿袭旧制,以太师、太傅、太保为“三公”,曹振镛位列“三公”,可谓宠荣备至。道光十一年(1831年)万寿庆典,赐予曹振镛双眼花翎。自大清开国始,获赐三眼花翎大臣只有三四位,且均为满洲大员,因此汉族官员能获戴双眼花翎,曹振镛首开先河。道光十五年(1835年),八十周岁的曹振镛过世,道光帝颁诏云:“大学士曹振镛,人品端方。自授军机大臣以来,靖恭正直,历久不渝。凡所陈奏,务得大体。前大学士刘统勋、朱珪,于乾隆、嘉庆中蒙皇祖、皇考鉴其品节,赐谥‘文正’。曹振镛实心任事,外貌讷然,而献替不避嫌怨,朕深倚赖而人不知。揆诸谥法,足以当‘正’字而无愧。其予谥‘文正’。”[1](P42)“文正”是清代赐予文官的最高谥号。曹氏生晋太傅,死谥“文正”,有清一代,如此优遇汉族官员,当亦屈指可数。
清代满清政府为巩固统治,虽拉拢汉人,任用一些汉人官僚,然对汉人始终心存戒意,皇帝不会让汉人获取显赫官位,也不会特别信任汉族官员。而曹振镛则是个特例,“生极恩宠,死倍哀荣”,享受如此待遇的汉人大臣为数不多。值得注意的是,曹振镛非为名垂青史的杰出人才,其一生中虽也做过几件有积极影响的事,相较其地位而言,功业也不算惊天动地,然曹氏颇受道光帝重用,人们认为其原因在于他善于经营为官之道,正如曹氏自我名言——“多磕头,少说话”。曹振镛为人谨小慎微、克制有度,对皇帝投其所好,对同僚谦逊内敛。陈康祺的《郎潜纪闻》有载:道光帝除了每日披览奏本外,还要批阅蝇头细书的中外题本。奏折、题本堆积如山,令道光帝苦不堪言,遂向曹振镛诉苦,曹氏献计云:“皇上几暇,但抽阅数本,见有点画谬误者,用朱笔抹出。发出后,臣下传观,知乙览所及,细微不遗,自不敢怠忽从事矣。”[2](P156)光帝采纳其计,此举果然奏效,以后朝臣们“皆矜矜小节,无敢稍纵”。道光帝可以从繁重的批阅工作中解脱出来,曹振镛自然得到了皇帝的赏识。又,张星鉴《仰萧楼文集》载,有一年道光帝大考翰林和詹事,诗题为“巢林棲一枝”,众人都不知出处,道光帝阅卷大怒,以为翰林词臣竟如此无学,欲改期再试。第二天召见曹振镛,问诗题出处,曹振镛“以不知对”,道光帝方息怒云:“汝亦不知,无怪若辈也。”军机诸臣大为不解,问曹振镛:“昨公背诵全诗不失一字,今奏对何以言不知耶?”曹振镛答道:“偶然耳。若皇上再以他题询,其能一一对耶?且炫己损人,吾不为也。”原来,当日诸臣考试完毕,就拿诗题试问曹振镛。曹曰:“此左太冲咏史诗也。”[3](P91)并将全诗背诵,不失一字。曹振镛在同僚面前的谦虚、不张扬可见一斑。
《清史稿》记载:“振镛历事三朝,凡为学政者三,典乡会试者各四。衡文惟遵功令,不取淹博才华之士。殿廷御试,必预校阅,严於疵累忌讳,遂成风气。”[4](P1213)曹振镛因本人循规蹈矩,一守文法,所以在担任主考官时对考生的文章的判断有自己的标准,那就是“惟遵功令”,“严於疵累忌讳”,重视考生的文章是否合乎文法,而“不取淹博才华之士”,这一点的确在选拔人才上有失偏颇,使得一些个性、文风不为曹振镛所欣赏的有才之士难以脱颖而出。比如清代有一个大学问家俞正燮,黟县人,家境贫寒,自幼好学,对天文、地理、水利、诗词歌赋、训诂、音韵等都有研究,著作颇丰,他编著的《癸巳类稿》和《癸巳存稿》对经义、史学、诸子、医理的考释无不探本求源,辨别雅伪,且立论新颖,不仅为许多清代学者所推崇,现代的著名学者如蔡元培、胡适也都有较高评价。他还曾应当时还是两湖总督林则徐的邀请编撰《两湖通志》,其才华可见一斑。但他在科举道路上走的很不顺利,47岁才考中举人,道光十三年(1833年),58岁的俞正燮赴京参加会试,当时主持会试的总裁就是曹振镛,虽然俞正燮是大学问家,但其文风却不为曹所欣赏,最终俞落选,之后俞再没有机会进入官场[5](P311)。由此事可见曹振镛对于不符合自己判断标准的考生是坚决摈弃的,这就缺乏包容的气度,这对国家来说是个损失。此外作为主考官有这样的倾向,自然会被考生所注意,为了能考中,就要迎合主考的意图,大家在写文章时都“严於疵累忌讳”,而忽视文章的内容和精神,这对当时的学风、文风都有不良的影响。
《瞑庵杂识》记载:道光初,曹太傅振镛当国,颇厌后生躁妄,门生后辈有入御史者,必戒之曰:“毋多言,毋豪意兴!”[6](P276)于是,御史多“循默守位,浸成风俗”。这个记载也同样反映了曹振镛个性的特点,曹振镛天性沉默寡言,内向稳重,他看不惯“躁妄”也就是张扬的人,这本来是只是个性的差异,但曹振镛对“入御史者”如此教诲,就关系到朝政大事了,因为御史担负着“监察”、“进言”的责任,他们“毋多言,毋豪意兴”,对不良现象保持缄默,那就是失职,对朝政、吏治确实不利。曹振镛的本意也许是出于前辈对晚辈的关心、爱护,用自己的成功经验来给他们指路,但作为国家负责监察的官员,仅仅“独善其身”是不够的,在这点上,曹振镛的确缺乏长远眼光和大局意识。
曹振镛因善于经营为官之道而“生荣死哀”,但却亦留下骂名,有人讥之为“磕头宰相”,朱克敬《瞑庵杂识·一剪梅》讽之云:“仕途钻刺要精工,京信常通,炭敬常丰。莫谈时事逞英雄,一味圆通,一味谦恭。大臣经济在从容,莫显奇功,莫说精忠。万般人事要朦胧,驳也无庸,议也无庸。八方无事岁年丰,国运方隆,官运方通。大家襄赞要和衷,好也弥缝,歹也弥缝。无灾无难到三公,妻受荣封,子荫郎中。”[6](P277)嘲讽可谓辛辣。台湾史学家苏同炳先生说“曹振镛琐鄙无能,养成了道光一朝政治风气之柔糜泄沓,所以他实际上是道光帝的罪人。在他所养成的风气下,官吏以不负责任之圆滑弥缝为做官之能事,不但有用的人才因之而消磨殆尽,国事亦因之而不堪闻问。”笔者认为,这种观点有失公允,对曹振镛的批评过于严厉,而且简单地将腐败官场习气归罪于曹氏个人并不公允,当从中国封建专制制度和儒家传统文化出发,以探求“曹振镛现象”产生的深层社会原因。
中国封建社会政治制度的核心是君主专制,皇权至高无上,一直奉行的最高政治准则是君权神圣不可侵犯,君主的意志高于一切。基于这一原则,一切制度和组织机构必须根据君主意志而存废;君主对国家一切事物和全体臣民拥有全面、绝对的权力,君主的意志就是法律,可以“言出法随”,对臣民可以生杀予夺,而不受任何法制约束;任何人不得怀疑、触犯君主龙颜,否则就会遭到严厉制裁。这种维护、强化君权倾向的另一表现则为:历代封建王朝均视天下为一家之私产,把追求一家一姓的私利奉为最高政治目标,使君主专制制度具有典型的私有特征。既然国家属于私产,那么君主也就必然会以满足一姓之私利、维护一姓“万世一系”之统治,并将其作为根本追求。这样,从任何一个专制君主的主观意愿来看,其内心决不愿意他人分享自己的“家产”;即使不得已而用臣子看管,也是处处猜疑,层层防范,基于这种自私自利的狭隘心理,必然会形成君主权力的独占性、排他性,从而在根本上排斥他人对政治资源的分割和享用。
纵观两千多年的历史,可以说,君主专制制度下的一切具体制度、具体机构的设置,其最初的动机都是为了实现上述原则和目标,或许宰相制度的演变最能说明问题。根据学术界比较一致的研究结论,可以说,一部中国的宰相制度沿革史,就是君权不断控制相权的历史。从汉朝以迄明清,君权呈不断扩大之势,相权则随之缩小。及至满清,皇帝则是以更少独立性、更加非正式化的军机处凌驾于宰相之上,处理军国大事。还有一个众所周知的现象是:宋代以前,宰相可以坐着和皇帝议论政事,从宋代开始只能“立而奏事”,清代内阁大臣则是跪着奏事。凡此,均说明君权在不断强化,相权越来越缺少制度上的空间。所有这些都是“家天下”的利益使然,都是为了维护君主的绝对权力和地位的需要[7]。
在几千年来的封建专制主义政体下,中国发展到清朝嘉道时期,专制制度越来越显示出其顽固性和腐朽性。清朝政府实行的是“强干弱枝”体制,皇帝是“强干”,大臣是“弱枝”,每任皇帝都是大权独揽,事必亲裁,手下大臣只是一个高级秘书或高级办事员,察言观色,明哲保身,唯唯诺诺,唯皇帝意志为意志,最多参与决策,发挥参谋作用,很难有大的作为,不光曹振镛如此,其他大臣也是如此。如雍正朝的张廷玉、乾隆朝的董诰、嘉庆朝的朱圭、道光朝的潘世恩,咸丰朝的杜守田,能洁身自好、忠于职守、奉公守法、不贪污受贿,已是个难得的好官,要有大的作为则很难实现。由此可见,在曹氏为宰相的时代,鉴于君主专制制度的日益强化,作为人臣的曹振镛,尤其是他又充满睿智和远见,此等原因决定了他必然审时度势而选择“多磕头,少说话”的处世之道。
这一点我们可以通过朱琦的《名实论》来考察。朱琦是道光朝有名的御史,是当时谏坛“三直”之一。《名实论》从中国儒家文化和传统道德之弊出发来分析有识之士被排挤、被压抑的现象。《名实论》云:
有乡曲之行,有大人之行。乡曲之行,此其名也。考其名而察其有用与否,此其实也。世之美称,曰忠厚,曰廉隅,曰退让。凡此三者,名之至美者也。而人不知此为乡曲之行,而非大人之行焉。大人之职,在于经国家,而安社稷,有刚毅之节,为人主所惮,有深谋远虑,为天下长计,合则留,不合则以义去,身之安否,不遑计也。世之指,不敢逃也。今也不然,吾为天下大计,则天下之矢,且集于我,我为人主畏惮,则不能久于其位,不若忠厚、廉隅、退让,有此三者,可以安坐而无患,而其名又至美也。夫无患而又久于其位,而又有天下之美名,则又何惮而不为!故近世所称公卿之贤,以此三者为多。当其峨冠博带,从容缓趋于廊庙之间,上之人固亦深信不疑,以为渊厚不可以测,一旦遇大利害,束手无措,缄口结舌而不敢言,所谓忠厚廉隅退让至此遂举无所用!
朱琦在文章里至少说明了三个问题:第一、中国传统的所谓忠厚、廉隅、退让美德,往往造就出“中庸之人”,国难当头时,其往往“举无所用”;第二,传统道德造就不了智勇双全、德才兼备的人才;第三,“忠厚廉隅退让”之人反而可以获得道德美名,有了这个美名,则可名利双收,而真正的人才反而“不能久于其位”[8]。
在儒家传统文化和道德礼教熏陶下,培养人才的教科书是变异了的理学经典,提拔人才是以扭曲了的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为主要根据,评价人物也是以形式化的忠节宽厚仁义友信为标准,处世则以变态了的温良恭俭让为上乘;科举一开始就以道德教条为主要根据,而真正有胆识、有能力“经国家,安社稷”的人才往往被排挤出科举之外;在封建专制主义政体下,理学化的“四书五经”能培养出循规蹈矩的忠臣孝子,但难培养出具有文韬武略的人才,更难造就出能拯救国势的杰出人物。
曹振镛作为儒家文化培养的人才,其思想与精神濡染于中国传统的封建文化中,此决定了曹氏很难规避现实生活中的“名”与“实”,作为一位杰出的“中庸”之才,也就合乎情理了[9]。
在专制皇权与封建道德的双重控制和压抑下,大臣们为求自保多数都小心谨慎,唯命是从。尽管封建社会一些皇帝和一些官员衷心地渴望选贤任能、吏治清明、政通人和的政治局面,但封建专制制度与封建道德礼教使这种政治局面成为永远的梦想,而且专制制度和儒家所倡导的道德礼教还是造成国家危机的根源,要真正实现这种政治理想,就只有去推翻压制广大士人的封建制度。
曹振镛本人还是有才能的,虽然他的政治观念比较保守,但并不如后世所说的“庸相”,笔者认为造成这种现象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曹氏所处的时代环境。如果曹振镛这样的宰相是在所谓“盛世”,那么他不至于背负“庸碌”的罪名,反而可能又成为“萧规曹随”的美谈,固然曹振镛生逢末世,无力回天,只求自保,境界不算高,但并非庸才;因为曹氏所处的时代是中国封建社会由盛而衰的转折点,清庭政府内忧外患,如大厦将倾,对此危机,国人自然感悟深刻,盼望“重振乾坤”之能臣出现,而曹振镛并不属于有开创精神的官员,国人失望之余,难免对曹氏颇有指责,今观之,有些评价甚不允当,如换一个时代,曹氏不至于遭受这样多的批评。曹振镛生而不幸,恰逢内忧外患之世,既无力逆转局面,就只能承担骂名了。尽管当时腐化的官僚习气早已成形,实非曹氏启其端,然恶评一仍降于曹氏,确为历史之无奈抉择。
总之,中国专制制度和封建道德传统相互交融,孕育了“曹振镛现象”。基于特定的时代,作为高官如想全其官位、安享天年、福泽子孙,则只有适应专制制度和封建道德的规则,而曹振镛游走于官场,从容自若,其为官之道实为专制制度和封建道德传统高度凝炼的成果。曹氏“多磕头,少说话”的为官哲学一旦形成,又进一步影响着社会风气,加剧“明哲保身”的官场现象。由此可见,曹振镛的为官之道决不是他个人的观念和见解,而是专制制度和封建道德的时代结晶。
[1]清史列传(卷32)[M].北京:中华书局,1987.
[2]陈康祺.郎潜纪闻[M].北京:中华书局,2005.
[3]张星鉴.仰萧楼文集[M].光绪8年刊本.
[4]清史稿(卷363)[M].北京:中华书局,1964.
[5]陈其元.庸闲斋笔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9.
[6]朱克敬.瞑庵杂识[M].北京: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95.
[7]刘迪香.曹振镛现象试析[J].湖南城市学院学报,1992,(4):24-26.
[8]张国骥.清嘉道时期的人才危机[J].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5):102-106.
[9]曹度.曹文埴曹振镛父子的政治文化形态略论[J].安徽史学,2000,(3):41-43.
On Cao Zhenyong Phenomenon’s Perspective of Political and Cultural Characteristics of Chinese Feudal Autocracy
XU Ji-hong
(Department of Hum anities,Maanshan Teacher’s College,Maanshan 243041,China)
There have been a lotof criticisms to Han Minister Cao Zhenyong in Qing Dynasty,who was put in an impo rtant position by Emperor Daoguang.Cao has been regarded as the representative of mediocre officials,who should take the major responsibility for the corrup tofficialdom in late Qing Period.In this paper,the author thinks that it is unfair to blame Cao for the corrup tofficialdom of late feudal society since Cao’sofficialdom is partly negative but applicable in feudal society.Based on the research,the author draws a conclusion that we should exp lore the underlying social reasons for“Cao Zhenyong Phenomenon”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feudal autocracy and Confucianism.
Cao Zhenyong Phenomenon;officialdom;feudal autocracy;Confucianism
K249.3
A
1009-9735(2010)04-0098-04
2010-06-17
徐基宏(1974-),女,安徽马鞍山人,马鞍山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人文系,硕士,讲师,研究方向:文化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