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立松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余读书卧龙之山巅,每于风雨晦涩时,辄呼杜甫。嗟乎,唐以诗赋取士,如李杜者不得举进士;元以曲取士,而迄今啧啧于人口如王实甫者,终不得进士之举。然青莲以《清平调》三绝遇宠明皇,实甫见知于花托而荣耀当世,彼拾遗者一见而辄阻,仅博得早朝诗几首而已,余俱悲歌慷慨,苦不胜述。为录其诗三首,见吾两人之遇,异世同轨,谁谓古今人不相及哉!”[1]P1098徐渭在卧龙山巅的悲情呼喊,试图使人们相信他和杜甫共同的不幸。但如果我们总是把思维定在“不幸命运”这一表象上,就很难认清“异世同轨”的核心精神,以及他们追求的人格理想的巨大差异。
自儒家思想被定格为主流意识形态之后,中国古代的士人就彻底地迷上了仕途经济。在士人看来,唯有入仕,才能真正实现自身的价值。在入仕的途中,哪怕是经历了孔子遭逐的惨状,有些人也会乐在其中。当然,乐在其中的往往是即便前期不顺或者长期不顺,但终究能入朝为官的人。然而朝廷的官位与参考的人相比,实在少得可怜。多数人还是被无情地抛在了墙外,其中不乏一些志士能人。一次次的被弃就像一次次地往伤口上撒盐。当疼痛尚能忍受的时候,他们也只是哀叹自己的“不遇”;然而当疼痛不止在于肉体,更有心灵的被戳时,发狂就成了士子们不得已的选择。
以别人的不幸来照见自己的人生,从中得到些许安慰,这是那些所谓“逸者”的残忍方式。狂者也喜欢看别人的不幸,结果往往适得其反:不但没能疗救自身的伤痛,更让自己在观看悲剧时痛上加痛,于是发狂成了没有办法的办法。徐渭的这篇《自题书杜拾遗诗后》就是观看三大才子悲剧的结果。或许,徐渭在想这个问题之前,心中怀揣着的是幸福的期望,是希望能从中得到疗救的快乐。然而“聪明反被聪明误”,他把三才子看的太过清楚,以至于做了可怕的区分。因为对于李白和王实甫,他更多的是看到了二者的积极面,忽略掉他俩的不幸之处;而杜甫的“不遇”正好符合了他内层的创伤性体验,极易到达崩溃的境地。这是明显缺乏心里解压机制的思想架构,不能滤清或有效稀释其情感中过于伤怀的成分。[2]P14
“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 ”(《论语·子路》)狂者的本性在于进取,在于表现个人的意志。孟子把狂者归结为“行不掩”(《孟子·尽心下》),则是进一步明确了狂者的志向对行为的超越。总之,在原始儒家的圣哲们看来,狂者首先是积极进取的人,其次是在进取的过程中有着过于偏激的心性。至于偏激到以何种程度为界,倒不是一个为狂者定义的标准。徐渭的人格,按孔孟的说法,是个彻彻底底的狂者。这不仅在于徐渭对仕途功名的狂热、对抗倭安国的豪情,更明显的是其偏激的心性:“杀人如芟草”的冷血、“冷水浇背”的神经质和“寂寂柴门久不开”的愤青个性。而杜甫在人们的心中却是一位圣者的形象,他忧国忧民以至于“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忠主忠君以至于“一饭未尝忘君”,为了“广厦千万间”和“寒士俱欢颜”宁愿自己冻死也心甘情愿。这样的一种形象,作为圣贤候选,无可挑剔。但是这不意味着杜甫不具有狂性的品格,因为儒家的圣贤里不乏狂人。孟子就是个典型,他处处辩论,毫不谦让,梁惠王在他面前毫无颜面可言。杜甫的狂性在其诗作中并不鲜见,当受不了内心的压抑时他“束带发狂欲大叫”,当忧国忧君时则“一饭未尝忘君”,甚至“自笑狂父老更狂”。
除了严重的精神疾病者,大概没有人会无事生狂。正如徐渭口中的 “见吾两人之遇”(其实更多的是作为士子的“不遇”),而引发出的两人的狂性。“异世同轨”表面上是在说二人的怀才不遇,然而徐渭在卧龙山的呼喊却绝不仅在于呼喊命运的不公,而是在于认识到命运不公之后,对杜甫和自我狂性品格的欣赏。“谁谓古今人不相及哉”已经不再是上文那种怨声狂叫的语气了,而是一种后世知音的微笑。
徐渭的确同杜甫一样,生前无名,死后显达。然而,就在晚明文坛巨擘袁宏道为徐渭鸣不平、并使徐渭“一夜走红”之后不久,晚明人开始尊称杜甫为“诗圣”。这是必然的选择,众望所归。但为何“同轨”之人,即同样的悲剧命运、相似的人格品质的两人,一个成了万世圣人,另一个却成了千古怪人?这得从二人的人格理想说起。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历来被看成杜甫的立志格言。它的迷人之处除了追求圣人的品格外,还有一种崇高的道德使命感。这种使命感存在于杜甫生命的脊髓里,并压上了杜甫的标印,在杜甫所有时期的诗歌里都能轻而易举的找到这种宏伟的使命。然而,杜甫的道德使命感是与人格理想互为推进的。一方面,通过提高自身的道德修养,可以向心目中的圣人靠拢;另一方面,给自己定下最高的道德楷模,也在无形中提升自己的道德水准。“尧舜”是最高的人格理想,崇高的道德使命是走向目标的最好方法。从杜甫立下的崇高目标可以看出,圣人并不是遥不可及的,只要心中能有崇高的道德使命,并一以贯之,最终能够到达圣贤的境界。甚至到晚年,杜甫还在为完善人格孜孜以求:“死为星辰终不灭,致君尧舜焉肯休”。
杜甫追求圣贤的道路带上了苦修的印记,这种方式与传统儒家提倡的“中行自由感”并不同轨。中行是传统儒家至高的德行,扣其两端而得其中,这不是简单的取中间值,而是对人的道德行为及其价值的正反两端反复存疑、比较和权衡以后作出的积极判断和决定。[3]P5在孔子看来,人格的完善除了逐步学习之外,还要有音乐的精神。为了追求音乐之境,可以“三月不知肉味”、“不图为乐至于斯也”(《论语·述而》)。其实,孔子想说的应该不止音乐这种审美类型,他是借音乐来传达这样的信息:崇高的道德追求大可不必那么辛苦而沉重,借愉快的方式转化其中的痛苦会更好。而从杜甫“死为星辰终不灭,致君尧舜焉肯休”来看,他追求圣贤的方式,缺乏孔子提倡的审美方式。既然他的圣贤之路如此的艰难,为何不知难而退呢?这源于孟子的 “人皆可以为尧舜”(《孟子·告子下》)。这一命题降低了圣贤的门槛,给了追求圣贤的人足够的信念。“圣人,人伦之至也。欲为君尽君道,欲为臣尽臣道,二者皆法尧、舜而已矣。”(《孟子·离娄上》)这就是说,只要怀揣着炽热的真心,不断学习,终究会成为圣人。
于是,杜甫“一饭未尝忘君”、为了“广厦千万间”和“寒士俱欢颜”可以牺牲一切,这种类似北宗的修行方式是以苦痛和煎熬为代价的。当杜甫难以忍受种种束缚之时,也时常表现出“束带发狂欲大叫”的惨状。
杜甫的人格理想是崇高的,却走上了苦修的道路。在人生失意、穷途蹇转、内心愤愤不平之时,“狂叫”应该是最好的解压方式。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孟子·尽心上》),儒家的信条教导人们先认清自己的状况再行事。孔子遭逐归来后,放弃了“兼济天下”的理想。而杜甫的高处正在于其一生虽穷困潦倒,却始终怀有“兼济天下”的崇高的道德使命,因而他的圣贤人格被强烈的凸显出来。而徐渭虽曾有过“兼济天下”的理想,但一旦人生失意,崇高的理想立即向内缩小,目光更多的聚集在了自身的生存状态上。圣贤人格,对他而言不是那么的重要。
“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论语·子路》),狂者的特点在于积极进取和偏激心性。徐渭的“狂人”称号,大多来自于他过于偏激的性格,他曾有过杀妻下狱、自杀未死的变态行为,也曾有过与恩人张岱绝交的不道德行为。但是他种种狂妄的举动,除了自己精神分裂的原因之外,主要是对世俗丑陋无法忍受而做出的抗争。徐渭同杜甫个性气质并不相同:杜甫出生宰相门第,良好的儒家教育使得他自小就有广阔的胸襟和非凡的抱负,年纪轻轻便有“会当凝绝顶,一览众山小”的眼光,看待李白有“世人皆欲杀,我意独怜才”的气度,追求圣贤则有“死为星辰终不灭,致君尧舜焉肯休”的坚定意志;而徐渭则惨不忍睹,亲人死去、入赘妻家、八次落第,注定了他不会有宏伟的胸襟和崇高的理想,他更关注的是个人的生存境地和未卜的命运。于是,他在卧龙山狂呼与杜甫是“异世同轨”,却不愿去想在人格理想上的巨大差异。这不是说徐渭人格理想是多么的猥琐,恰恰相反,“利人皆圣”的思想表现出了庞大的包容性:“自上古以至今,圣人者不少矣,必多矣,自君四海,主亿兆,琐至治一曲之艺,凡利人者,皆圣人矣。 ”[4]489
圣的最初意义指向的是人的智慧和才能,不包含道德因素在内。《尚书·洪范》说:“睿作圣。”东汉许慎说:“圣,通也。从耳呈声。”这也证实了为圣并不要求道德的自我完善。然而在儒家的学说里,圣人必定是道德完善的类似于“尧舜”的人,这一下子提升了入圣的门槛。在人们追求圣贤人格的过程中,往往只关注到道德的自我完善,而忽略掉了审美的自由感。徐渭“利人皆圣”的思想,一方面以“利人”或“人”为标准,相比杜甫心中的群体性准则,徐渭更加关注个人的生存境地,人是万物的灵长,是生命的最高级形式,没有人的味道,圣贤只是个空洞的外壳;另一方面由于无限的缩减了入圣的门槛,因而暗含着否定圣贤人格的意思。
否定圣贤人格,这是血型狂者的言论。徐渭毕生张扬着个性中的狂,换来的是与杜甫的“异世同轨”。殊不知,杜甫以“狂”解决了精神的危机,从而走向了圣贤的道路,而他自身在“狂”中越走越远,最终否定了圣贤人格。
[1]徐渭.徐渭集.北京:中华书局,1983.
[2]付琼.徐渭散文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3]张节末.狂与逸——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两种人格.北京:东方出版社,1995.
[4]徐渭.徐渭集.北京:中华书局,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