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乙雯
(南京师范大学 泰州学院,江苏 泰州 225300)
佛家的核心思想是教人“向善”,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它是在用这种方法来使人们形成自己对自己的约束,当恶念产生,就想起佛祖的教训,于是去压抑自己本性中恶的一面,而有意识地去做善事,这就是所谓的教化功用。与“有意识而为之”相比,春桃则是“无意识而为之”,这便突显了春桃的本性。她在街上把李茂接回家,安排他的生活,却丝毫没有“世故”地考虑到多了一个残疾人,以后的日子可能会更难过。春桃出于同情,出于女性对弱者的怜悯之情,出于道义,出于善心去挽救一条生命。李茂对于春桃是一个熟识的乡亲,春桃毫无怨言地担当着救赎者的身份,在主导自己生活的同时,也在规划着别人的生活并渗透进自己的思想,引入自己的轨道。她在无意识中顺着自己的善性而走,也怀着本质的善在这个社会生存着。
有很多学者认为,春桃并没有摆脱宗教色彩,她们的基调是相同的:譬如她们都是苦命的。正如佛教认为:“人生痛苦,是驱使人们信教的动力,也是佛法教化的基础,没有苦,佛教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1]因此,在许地山笔下的其他的女子,她们面对生活的“苦”,采取的是宗教的方式:《缀网劳蛛》中的主人公尚洁,好似看破世间万物,说的每一句话都充满着佛性的光辉,充满着哲理,令人感觉她并不是生活在凡间的女子,而是一团虚无缥缈的,不可触及的一团迷雾。尚洁对于种种的不幸都采取淡然处之的态度,她被命运牵着走,即使被丈夫冤枉,也没有想过要反抗,正如她在结尾所说的:“人和他的命运,又何尝不是这样?所有的网都是自己组织得来,或完或缺,只能听其自然罢了。”尚洁总是想着等网破了就去补,她的一生就是在不停补网的一生却没有想过如何阻止它的发生,她已经忘记了自己存在于世上的意义,忘记了自己的尊严。尚洁将自己所有的情感压抑,用佛教来掩饰自己的本性,在掩饰中迷失了自我。最后她哭了,这其实是本性被压抑的过久而不得不进行的宣泄。惜官也是在不停地挽救自己的生活,生活一旦出现裂痕,她就去弥补,从来没有思考过原因,这也是最后她仍抱着幻想去寻找自己的丈夫的原因,阿拉是她的支柱,即使有的时候是她自己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却仍将这一切归结于阿拉,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真正价值所在。那对命命鸟让敏明看破红尘,领悟到世间一切因果皆由天,这就是命运,这个命运是无法违抗的,于是,她为宗教而生,为宗教而死。可见,她们自己视生活是苦的,因为苦,她们就去寻求逃避的手段——宗教,她们以宗教作为她们的屏障和护身符,而不敢真正地去触碰生活的苦痛,不敢去真实地了解生活的全貌,却是隔着宗教的薄纱,看到的是模糊的生活的影子,然后让自己糊糊涂涂地走下去,前面的路自有神灵的指引。让自己麻木,让上天决定自己的命运。
但是,春桃却没有认为生活是苦难铸成的,也正因为如此,我们往往会忽略春桃所承受的痛苦。春桃没有听命于佛教的“人本是苦”的观念,也没有信奉所谓的宗教,春桃找到了一条自己的路,将自己的意志注入到生活中,将所有的矛盾一一避开或化解。她尽情地享受着做人的权利,享受着种种苦难,生活并没有眷顾和偏袒她,只是她主导了生活而已。
所以,不论是基督教来世天堂“赐福”,还是佛教来世地狱“报应”,都是虚拟了一个或使人有所希望,或叫人畏惧的“将来”,让人们沉醉在“将来”的梦里,忘却了现在,回避现实矛盾、痛哭,闭上了眼睛,算是人生的一种慰安,借此取得心理上的某种平衡。如同鲁迅在《秋夜》里意味深长地写了两个梦。“冻得红惨惨”的柔弱的“小红花”做着“秋虽然来,冬虽然来,而此后接着还是春”的梦,以“春”之必来作为人生支柱,仍不免是弱者的哲学;那“落尽了叶子”的枣树,却梦见“春后还是秋”,“仍然默默的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心要制他的死命”[2]
正如鲁迅所说:“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春桃就是这样的一位勇士,自我意识在她身上得到了强烈的体现,这是一大进步,也反映了许地山创作风格日趋成熟和现实化。许地山笔下的女子由漫步于云端的“圣人”转变为脚踏实地生活着的劳动妇女,在苦难命运的反衬下显得熠熠生辉、高洁华美,也正体现了他“一朵绚丽耀眼的奇花”的创作风格。[3]
由此可见,在春桃的骨子里就有一种超越了佛教教化的“善”,她的“善”是没有压抑的善,是出于人的本性之善,出于“人之初,性本善”的善。因此,在文中很难看出宗教的痕迹,这是因为人性掩盖了佛性,人性更为贴近现实生活,贴近人物的特征,贴近那一时代所宣扬的“人的解放”。人性是佛性的升华,也是佛教存在的终极意义。
对于传统观念的约束,春桃一直没有屈服。她走着她自己的路,丝毫不管外界的眼光。更可贵的是,她自身并没有意识到她的所作所为是多么的“进步”,只是无意识地随着本性而走。
先从“媳妇”这一个称呼来看。春桃很不喜欢向高叫她媳妇,原因有四点:①没拜过堂,没喝过交杯酒②不需要“丈夫”的保护,还是做春桃好③不愿意由向高来决定自己是不是他的媳妇,要经过自己的同意才行④李茂的存在。从前面三点便可以看出春桃的与众不同。这算是一次小小的反抗,冲突并不激烈,却展现了春桃不逆来顺受的性格,她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她要靠自己的双手活下去,而且要好好的活下去。可是,在那个年代,尤其是女子,谁又能,或是说有权利做到这一点?可是春桃做到了。其实,很多女子往往是屈服于封建观念的束缚,将自己原有的东西一一拱手让人,以至于最后一无所有。
然而,李茂的出现打破了这种相对的平静,矛盾开始激化,以至于上升到白热化阶段。自古以来,“名份”在传统观念里是一个很重要的价值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春桃和李茂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但春桃却答到:“……你若认我做媳妇,我不认你,打起官司也未必是你赢……”确实,有名无实的夫妻算不上真正的夫妻,可是传统认为:夫妻就是夫妻,有了龙凤贴,夫妻关系成了不可抹杀的事实。男人以为一张龙凤贴就能决定一个女人的归属,并且这张龙凤贴也是男人尊严的最后一道防线,“李茂掏掏他的裤带,好像要拿什么东西出来,……”事实上,李茂要掏的正是龙凤贴。也正因如此,有了春桃两次撕龙凤贴的事件。但值得注意的是,有一张龙凤贴春桃没有撕,是春桃和李茂的。这就引出了一个问题:春桃究竟是如何看待这个问题的?
在春桃心里不可能没有“名份”这个概念,就像上文她对向高说:“咱们没拜过天地,没喝过交杯酒,不算两口子。”这是她对“两口子”的定义。这样看来,他与李茂拜过天地,喝过交杯酒,于她来说应当算是夫妻,这也是春桃不愿意向高喊她媳妇的一个隐藏原因。但是春桃却又否认李茂是自己的丈夫,原因在于春桃也在矛盾着、迷惑着,她在努力用自己的意志来维护一种和谐的局面,在这两个男人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正如她所说:“以后不要再提这事罢。咱们三个就这样活下去不好吗?”然而,向高的出走和李茂的自杀将这隐藏在沉默中的矛盾彻底地爆发了。这里可以思考一下,李茂经历过那么多艰难的事情,就连失去双腿也未曾有过自杀的念头,如今却为了这件事上吊,让人匪夷所思却又坚定了一点:夫权是凌驾于生命之上的,要想摒弃那些传统的旧观念是完全不可能的。而此时的春桃,只是“纳闷”,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种种美好的设想在这两个男人中偏偏就没法实现。其实,她是没有意识到拿一个女性的意志和千百年来传统的男权观念相对抗,实在是以卵击石,但是,值得我们赞叹的是她这样去做了,她没有畏惧世俗的眼光,她要的是自己的生活。虽然没有人能预知这样的局面究竟能维持多久,可至少我们看到了希望!
并且,从侧面来看。对于春桃的打扮,可用一个“破”字来概括。然而,在作者的笔墨中却能看出别样的光彩。“她有满口雪白的牙齿”,即使腰无法承受背篓之重。她也要像骆驼一样,庄严地走着。单从她走路的姿势便可以看出她的倔强,生活的不幸并没有消磨她的心智,而是更加坚定地朝着未来走去。在她的身上,浑然看不出对生活有任何的沮丧或是抱怨,一抹明丽的光亮在这里显现。再看看院子里的摆设,种着黄瓜、玉米,俨然是居家过日子的。通过这一切看来,她活得有模有样,日子过得井井有条。而 “窗下还有十几棵晚香玉”更体现了春桃懂得享受生活,体现了她平和的心境,总想在平淡的生活中开辟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尽情享受着做人的权利与快乐。她不仅要“活”,而且是要“生活”,所有的磨难并没有影响她生活的方式和心境,她还是她,她没有忘记自己的尊严,活得潇洒而执着,傲骨而隐忍。
可见,她有着中国传统妇女所特有的品质,在她身上流淌着惜官、尚洁、桃金娘等女性的血,但也有她们所不曾有的,譬如:“骄傲”和“自尊”。春桃身上有股傲气,好像能把握自己的命运,生活中的一切事务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运筹帷幄的气概。同时,也正是因为这种骄傲,她不愿给洋人当佣工,理由近乎荒谬:闻不惯洋人家里的臊味。这实在是一种个性,也正是这种傲气,让向高自己也不明白这是什么力量让他十回有九回是遵从她的意愿。同时,这也是无尚的尊严的力量。“她不是个弱者,不打骂人,也不受人打骂。”她睥睨于万物,要自己活得舒服、坦荡,所以,即使后来选择了一个大不如前的工作,却也自在、洒脱。
对于爱情,很多人认为在春桃的字典里没有“爱情”,那是因为春桃早已嫁给了生活,生活便是她的一切,这样的生活于她来看就是爱情的滋味,爱情是生活的装饰品,但绝不是横梁。即使没有爱情,生活仍在继续。
春桃与鲁迅《伤逝》中的子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子君受到过新思想的熏陶,希望能够成为一个先进的新青年,她高呼着:“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然而,她不过是扮演一个角色,一个“进步新青年”所应做的角色,因此,随着时间的流逝,现实的生活消磨着人的意志的所有棱角,子君很快就被柴米油盐酱醋茶弄得“原形毕露”,就这样,子君失败了。因为在她的血液里,在她的灵魂中没有“新青年”的精神,只是徒有一个外壳而已。她悲剧的根源在于子君思想的不彻底性难以与强大的根深蒂固的传统封建观念相抗衡。
春桃在生活着,生活便是她的全部想头,她的全部希望。她不仅要让自己生存下去,还要让李茂、向高生存下去。她做到了,并且活出了自己,我们看到了一个本性善良,有着一颗金子般的心,勤劳质朴的女性,生活的困苦掩盖不掉她身上所散发的光辉——人性的光辉。
许地山前期创作中的女子大多具有超凡脱俗的气质和看穿世间万事万物的思想觉悟,有着十分明显的宗教色彩,企图在宗教中寻求生活的答案。而许地山后期创作的作品中,则多了些现实意义,摆脱了明显的宗教外衣。《春桃》就是篇典型的作品。
在《春桃》之后,作者将笔触转向了现实社会。对社会的批判力度大大加强。作者用戏谑讥讽的笔调描写了中国留学生的面貌,如《三博士》。用无奈悲悯的笔调描写了底层人民的凄苦,反映了社会的不公,如《归途》。通过这些主人公的遭遇,我们看到的是这个社会每一个角落人们的生存状态,他们为了生活,表现出不同的处世方法,无论作者是用怎样的笔调去表现他们的内心世界,他们每一个人都在为着生活打拼着,或为名,或为利,或是单纯地只为了活下去。这与当时的时代背景是分不开的。许地山在当时内忧外患的社会环境中,开始关注现实人生,对生活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而并不是隔着宗教这一层纱去触碰现实社会。《春桃》正是转折之作。
“《春桃》的故事体现了强烈的时代精神,但他不是现代乌托邦,它是经过革新的,它立足于传统和现代之间。它的成功不是偶然,它不是许地山一时心血来潮的产物,而是他创作灵光的集聚,许地山以‘东方式的反省’,在对传统的继承与颠覆中表现现代人的精神,追求艺术的永恒生命。 ”[4]
[1]陈咏明.走进佛陀的世界.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1996.
[2]钱理群.心灵的探寻.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
[3]郑振铎.许地山选集·序.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4]马云.中国现当代作家作品研究.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