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一己的体验”在《沉沦》中的体现

2010-08-15 00:42
文教资料 2010年23期
关键词:沉沦病态郁达夫

杜 慧

(蚌埠学院 文学与教育系,安徽 蚌埠 233000)

郁达夫认为,一个作家的养成,在于其“强的个性”和“修养”,[1]而这个修养“就是他一己的体验”。[2]以郁达夫本人的生活经历和创作为经纬,我们不难看出,他以自己的创作实践最大限度地认证和体现了自己所提出的“一己的体验”的艺术观念。他在作品中注重个人感受的抒写、心理情绪的渲染与情感状态的描摹,这些都是由他对自己内心的专注而生发出来的,是他将自身经历与一己体验以最强烈的感情色彩予以艺术渲染和扩张的结果。诚如他自己所言:“至于我对于创作的态度,说出来,或者人家要笑我,我觉得‘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传’这一句话,是千真万真的。”[3]这样的创作理念使得郁达夫的作品呈现出浓重的自叙传色彩的倾向性特征,从而也开创了现代文学史上自叙传抒情小说的创作潮流。纵观郁达夫的作品,较能体现其“一己的体验”的,则是《沉沦》。

1921年,《沉沦》出版,小说的主人公“他”是一个留学东瀛的中国青年。“他”身世飘零,精神感伤,愤世嫉俗,敏感自卑。“他”强烈地要求个性解放,渴求真挚的友谊和纯洁的情感,渴望得到身心的自由。“他”担忧因为是“弱国子民”在异国他乡备受轻侮和嘲弄,不见容于周围的环境,向往自由却又无力自拔,怀着“同兔儿似的小胆,同猿猴似的淫心”[4],禁不住日渐沉沦。内心的极端痛苦和情与欲的强烈要求,都只能以病态的形式表现出来,最后只有以死亡来撞击自己病态的灵魂,溺海自杀。在《沉沦》中,郁达夫将自己的出身背景、个人经历、家乡的山水景色几乎原封不动地写进小说,人物的叙述交代也是从实道来:携他赴日留学考察司法、不久又与之反目的长兄,“军人习气颇深,挥金如土,专喜结交少侠”的二兄,在他三岁就去世的父亲,甚至长嫂新生的女儿……可以说,郁达夫记忆中二十多年来的重要经历都被他一一移入小说登台亮相。我们在此并非要讨论小说中所选的题材与作家的生活究竟如何相似或相同,因为郁达夫写小说的目的并非为自己立传,而是想 “赤裸裸地把我的心境写出来”,以求“世人能够了解我内心的苦闷就对了”。[5]本文力图通过 《沉沦》来了解作家的个性心理特征和性格特质,以及其独异而充满魅力的精神世界,是体现在作品中的作家“一己的体验”。

一、孤独之美

郁达夫出身于十九世纪末一个破落的乡绅家庭,三岁时父亲因劳累病逝,孤儿寡母的家庭情况使他稚弱的童心蒙上一种难以言表的破碎感,而“两位哥哥,因为年纪和我差的太远,早就上离家很远的书塾去念书了,所以没有一道玩的可能”,[6]这种缺乏玩伴的童年,又使得他儿时的回忆“尽是些空洞”。[7]还有书香世家的传统对他的管束,这些都极大地影响着作家个性心理的形成和情感表达的方式,孤独的因子在这孤独的童年里滋长。郁达夫在 《自传》中描述自己的童年形象:“这相貌清瘦的孩子,既不下来和其他的同年辈的小孩们去玩,也不愿意说话似地只沉默着看在远处……这小孩……回转了头,仰起来向他露了一脸很悲凉很寂寞的苦笑。”[8]这就是郁达夫孤独童年的真实写照,这种孤寂生活与孤僻的性格,延伸至他的青少年的读书生活。在书塾时他的少年的个性被压抑的越来越沉默孤僻了,而离家求学阶段,新的环境、新的生活对一个自幼习惯于独处、性格内向的乡下少年来说,并没有促使他心灵的开放,却令他更趋敏感、孤独。1913年东渡扶桑留学,初到岛国的去国离乡之悲、作为弱国子民所受的侮辱和欺凌、对爱情的追求而不果,则让他的孤独愈演愈烈。种种生活的感受形成了作家内心鲜明的心理情感特征——孤独意识。《沉沦》中最为显露地体现了作家的孤独意识。开篇第一句:“他近来觉得孤冷的可怜。”为主人公“他”的性格予以定格,他是一个内心孤寂的青年,甚至有时会“孤冷得几乎到死的地步”,为整篇小说确立了孤独冷寂的感伤基调。“孤冷”不仅跟随着他,而且笼罩着全篇小说。小说在孤寂的氛围里书写着“他”的内心独白:“孤独竟把他挤到与世人不相容的境地去,他觉得世人与他中间介在的那道屏障愈筑愈高了。”“上课的时候,他虽然坐在全班人中间,然而总觉得孤独的很:在稠人广众之中感到的这种孤独,倒比一个人在冷清的地方感到的那种孤独更难受。”所有这一切,无论是主人公身上所体现出来的病态的孤独感,自我封闭,惧怕交往,觉得人们“怎么也不能理解他的心理”,还是全文笼罩的那种孤寂的氛围,都是作家孤独感的流露,是作家孤独心境的描画,是作家那条贯穿一生的孤独的主线在作品中刻下的印痕。

二、爱国之情

郁达夫在故乡离群索居独学时,“平时老喜欢读悲歌慷慨的文章,自己捏起笔来,也老是痛哭淋漓,呜呼满纸的我这一个热血青年,在书斋里只想去冲锋陷阵,参加战斗,为众舍身”。当时西方列强对中国进行肆无忌惮的侵略,国内局势一片混乱,十五岁的郁达夫便有如此大的爱国热情,把自己看作是“为国效力的我这一个革命志士”。[9]在日本留学期间,他“开始看清了我们中国在世界竞争场里所处的地位,觉悟到了今后中国的命运,与四万万五千万同胞不得不受的炼狱的历程”。当他“独自一个人在东京住定以后,于旅舍韩等的底下,或街头漫步的时候,嘴闹乱我心的心灵的,是男女两性间的种种牵引,以及国际地位落后的大的悲哀”。[10]由此可见,郁达夫不只是一个作家,更是一位饱含爱国热情的知识分子。他对侵略自己祖国的帝国主义的憎恶和对祖国的热爱是不逊于任何人的。《沉沦》中表达了作家鲜明的爱国思想,体现了他渴望祖国早日富强的心声。“他”的病态的命运,与祖国的命运相联,因为祖国的落后与懦弱,“他”在国外备受欺侮,极大地伤害了“他”的民族自尊心。于是对日本帝国主义的民族压迫、民族歧视提出了愤懑的控诉并产生强烈的反抗情绪:“复仇,复仇,我总要复她们的仇。”同时这又使“他”迸发出真挚强烈的热爱祖国、渴望祖国强盛的愿望,他在日记中这样写道:“中国呀中国!你怎么不富强起来。我不能再隐忍过去了。”“他”,一个病态的灵魂,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却发出了非病态的呼叫:“祖国呀祖国!你快富起来,强起来吧!”这是主人公的呼叫,也正是郁达夫内心的呼叫。

三、自然之子

伤春悲秋,对月空吟,中国历代文人墨客都喜用那根纤细而又敏感的神经去感受大自然无穷的魅力。在中国文学史上,以描写自然景物而闻名的大家比比皆是,他们身上所独具的诗人气质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继承者之一便是郁达夫。他对自然景物的人格化处理和鲜明独特的情绪化展现极具艺术魅力:“江南的风景,处处可爱,江南的人事,处处堪哀。”[11]郁达夫喜游,身心所至,情动于中而形于言,笔随心动,南北中外、春夏秋冬,即使一景一隅亦以“情人”视之。郁达夫这种诗人气质的形成,首先与他的心理特质有着不可切割的因果关系,他的文人式的敏感、多愁、抑郁等,使他对大自然的魅力描绘得极为高妙。同时他的成长环境也有着极为重要的影响。郁达夫的家乡在美丽的富春江畔,从他在自传中描绘自己家乡生活的内容看,在孤独的童年里,印象和体现最深的,最能够慰藉心灵的,似乎就只有秀美瑰丽的自然风光和家乡的山水景色了。再有,郁达夫的诗人气质也离不开他早年在古典文学里所汲取的文学素养,如对他“影响最大的三部书”:《吴诗集览》、《庚子拳匪始末记》、《普天忠愤集》等,都使作者受益匪浅,促使其诗人气质得以形成。

郁达夫所具有的中国传统诗人亲近自然、敏感而多愁的气质和心理,也进一步地投射于《沉沦》的主人公身上。“他”就是“一个大自然的宠儿,一刻也离不开那天然的野趣”,当世间都对“他”充满敌意的时候,“只有这大自然,这终古常新的苍空皎日,这晚夏的微风,这初秋的清气,还是你的朋友,还是你的慈母,还是你的情人;你也不必再到世上去与那些轻薄的男女共处去,你就在这大自然的怀里,这淳朴的乡间终老了罢”。作家用清丽的文辞,摹写着主人公在自然的怀抱中,抑郁和忧愁得到了短暂的消融,这也是作家常用来摆脱烦恼之道。“凡遇到胸怀悒郁,工作倦颓,风雨晦暝,气候不正的时候,只消上山去走他半天,喝一碗茶两杯酒,坐上两三个钟头,就可以恢复元气……就是心里没有什么烦闷,也会独自一个踱上山去,痴坐它半天”。[12]可见自然的“草木鱼虫”、“白云碧落”都是作家心灵的归宿,都是“他”的生命之源。

行文至此,我们结合郁达夫的坎坷生活经历和精神世界对《沉沦》中体现的作者“一己之体验”作了简略分析。有评论家认为,《沉沦》中作家暴露自我,反省自我,表现的只是个人的情感体验,毫无社会意义可言。事实并非如此,作家深信着透过自我心灵的关照,也能折射大千世界。因为深刻地表现人性,即能表现社会,而只有个人的感情体验,是最为真切可靠的。这是郁达夫的小说观,也是郁达夫这种自我写真小说别具真切感人的艺术魅力和丰富深广的艺术蕴涵。

[1][2][3]郁达夫.五六年来创作生活的回顾——《过去集》代序.郁达夫文集(第七卷).花城出版社,1983:180.

[4]郁达夫.沉沦.山东文艺出版社,1997:43.本文所引《沉沦》片段均出自《郁达夫选集》.

[5]郁达夫.写完了《茑萝集》的最后一篇.郁达夫文集(第七卷).花城出版社,1983:156.

[6][7][8]郁达夫.悲剧的出生——自传之一.郁达夫选集.山东文艺出版社,1997:1038,1035,1037.

[9]郁达夫.大风圈外——自传之七.郁达夫选集.山东文艺出版社,1997:1073.

[10]郁达夫.雪夜——自传之一章.郁达夫选集.山东文艺出版社,1997:1081.

[11]郁达夫.感伤的行旅.郁达夫选集.山东文艺出版社,1997:741.

[12]郁达夫.城里的吴山.郁达夫选集.山东文艺出版社,1997: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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