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慧
(宜宾学院 外语系,四川 宜宾 644007)
自1961年布思把“不可靠叙述者”这一概念引入文学研究以来,“不可靠叙述”是当代西方叙事理论中的“一个中心话题”(A.纽宁,2005)。但在如何界定其定义时却争论不休。布思(1991)定义“不可靠叙述者”为:叙述者的讲话及行动与作品的规范(即隐含作者的规范)一致时,我就称其为可靠,反之则不可靠。所谓“规范”,即作品中事件、人物、文体、语气、技巧等各种成分体现出来的作品的伦理、信念、情感、艺术等各方面的标准(申丹,2006)。由此可见,叙述者与隐含作者间的对立就为判定是否可靠提供了一个标准。查特曼(1978)指出:隐含作者与叙述者不一样的是他什么也不能说,他没有自己的声音,没有直接交流的途径;它只能通过整体的布局、所有的声音及所有让我们了解的途径,无声地引导我们。而纽宁(1998)则认为读者的意义理解可作为判断叙述者不可靠性的直接影响因素。与查特曼和很多其他相信隐含作者的学者不同,我认为不可靠叙述的结构可用戏剧反讽或意识差异来解释;当出现不可靠叙述时,叙述者的意图和价值体系与读者的预知(foreknowledge)和规范之间的差异会产生戏剧反讽;对读者而言,叙述者话语的内部矛盾或者叙述者的视角与读者自己的看法之间的冲突意味着叙述者的不可靠(A.纽宁,1999,转自申丹,2006)。由此可见,对叙述者可靠性的辨别在于叙述者对事实的叙述以及伦理道德和评价等方面的认识。
在福克纳的《献给艾米丽的玫瑰》这篇小说中,“我们”作为第一人称叙述者的不可靠性问题在文中多处体现,但是如何体现的及作者的真正用意是什么呢?这是本文重点探讨的问题。
叙述者不可靠有很多原因,典型的有如下几点。
(1)叙述者可能与故事中的人物年龄相差很大,如一个小孩正试图讲述成年人的行为。
(2)叙述者对种族、社会等级及性别有偏见。
(3)叙述者智力低下。
(4)叙述者可能遭遇幻觉或精神错乱。
(5)叙述者有人格的缺陷,如病态的撒谎或自恋。
(6)叙述者试图表明一种与故事行为本身截然相反的看法或因不满怨恨中伤故事中的人物。
(7)叙述者归为不可靠,可能因为故事本身内部的不一致或偏离读者的知识世界。
(8)根据A.纽宁的观点,不可靠叙述者是那些观点与整个文本及文本的读者的价值和规范系统相反的人。
无论叙述者有何缺陷,在一定意义上读者将意识到叙述者对事件的描述不能完全被信任,他将形成自己对此事件的看法。当出现叙述者不可靠时,读者可以暂停相信也可以退出整个故事。但所有的故事要么被讲述,要么被叙述,其中之一的首要选择是谁讲述这个故事。这个选择就会确定故事的视角。《献给艾米丽的玫瑰》这一故事的叙述者就是一个身份不明且乐意去讲述这个故事。此故事的讲述用“我们”取代“我”,叙述者代表杰弗逊镇上的居民表达他们对他们的邻居艾米丽的共同关注。作为第一人称的叙述者潜藏着两种不同的视角:一是作为叙述者的“我”站在现在去追忆往事;二是“我”站在过去,以一种正在经历事件的视角来叙述。里蒙·凯南分别将其归类为“叙述自我”和“经验自我”,同时又可归为“故事外的同故事叙述”和“故事内的同故事叙述”。对于“故事内叙述”视角的可靠程度,里蒙·凯南认为,故事内叙述者由于身陷故事之中,卷入了事件,以及价值体系缺陷这类束缚,极易成为不可靠的叙述者(王翔敏,2008)。申丹(2003)提出,第一人称叙述中回顾往事的“我”应被视为处在“内视角”与“第三人称外视角”之间的中间类型。也就是说,第一人称叙述者“我”无论作为被追忆者还是追忆者,与纯粹的“外视角”相比,总会相对主观,可能带有偏见和感情色彩。在《献给艾米丽的玫瑰》中,作者采取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交叉进行,使读者选择相信时又不免时时怀疑。因为采取第一人称叙事法,文章的内容是通过“我”传达给读者,表示文章中所写的都是叙述人的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或者就是叙述者本人的亲身经历,使读者得到一种亲切真实的感觉。采用第一人称,由于叙述人是当事人,因此叙述的人与事,只能是“我”活动范围内的人物和事件。活动范围以外的人物和事情就不能写进去;而采用第三人称叙事法,用第三人称叙事,叙述人既不受空间、时间的限制,又不受生理、心理的限制,可以直接把文章中的人和事展现在读者面前,能自由、灵活地反映社会生活。但第三人称叙事又往往不如第一人称叙事那么亲切、自然。
在这篇小说中福克纳用一种不确定的第一人称复数“我们”来作为故事的叙述者。在这里,这个不确定的“我们”也许包括杰佛逊镇上的所有人。因此这种聚集性的意识来自无数个不确定的端点,来自人们的线索。“当艾米丽去世时,我们整个镇上的人们都去参加了她的葬礼”。艾米丽的葬礼的公开性和共同性使全镇的人聚在一起,澄清它的社会关系及复苏过去的社会关系,这一切都表面她在杰弗逊心中的中心地位。第二、第三及第五部分中的“我们”和第二部分的“他们”都指代清晰—小镇上的人们。如果我们考虑第一人称叙述者“我们”的作用,会发现他们拥有很多信息,包括谣言、诽谤及第一手资料。在人们的眼里,艾米丽是一个不断被关注的客体,她的一举一动都可以被人们立即感知并成为流言,这足以证明他们对她生活的介入。她个人的生活已成为镇上的人们任意自由地干扰的一件公开的事,他们不断地好奇、妒忌、恶意、同情、自豪、不赞成、崇拜与辩白。她个人的葬礼不再是一个简单的礼节,而是他们对她生活介入的一个高潮。艾米丽似乎是这个镇上值得尊敬的人,可为什么她又免税呢?随着小说情节的展开,我们知道艾米丽不仅拒绝缴税,而且把税务人员赶走。此时我们不得不转变对艾米丽的态度,叙述者的语气也变得令人怀疑。尤其是当人们对艾米丽感到遗憾时,叙述者给我们描述了这样一幅画:身段苗条、穿着白衣的艾米丽小姐立在背后,她父亲叉开双脚的侧影在前面,背对艾米丽,手执一根马鞭,一扇向后开的前门恰好嵌住了他们俩的身影。在美国,马鞭被父亲用来赶走情人。也就是说,艾米丽被他的父亲阻拦,不能参加她生命中同时期的事情。因此艾米丽的父亲对她性格的塑造贯穿于整个故事。在此我们听到两种声音:一是他们公开地表达他们的同情,另一方面也显示了他们的嘲讽。
接着叙述者说道:“那时我们并没有说她疯了,我们相信她不得不那样做。”这些话语似乎表明镇上的人们在那时都是理解艾米丽的。但后来当我们记起和思考这一情形时,我们听到了另一种声音:我们那时并没有说她疯了,但她的确是疯了。那就是为什么她毒死了她最爱的荷默并把这一逝世的人放在床上。现在让我们来看一下从叙述者“我们”中得到的信息:
过了不久,逢到礼拜天的下午我们就看到他和艾米丽小姐一齐驾着轻便马车出游了。那辆黄轮车配上从马房中挑出的栗色辕马,十分相称……她把头抬得高高——甚至当我们深信她已经堕落了的时候也是如此,仿佛她比历来都更要求人们承认她作为格里尔生家族末代人物的尊严;仿佛她的尊严就需要同世俗的接触来重新肯定她那不受任何影响的性格……艾米丽小姐昂着头,荷默歪戴着帽子,嘴里叼着雪茄烟,戴着黄手套的手握着马缰和马鞭……椅子底下有两只寂寞无声的鞋和一双扔了不要的袜子,那男人躺在床上……
此刻,叙述者只是一位观看发生在艾米丽小姐身上的故事的旁观者。这里仍然有两种声音,但更多的是对他人不幸进行嘲笑和感到幸灾乐祸。他似乎就是一位被拒绝的求婚者。然而,在第五部分的第四、第五、第六及第七段,叙述者突然变得可靠起来。叙述者的声音变得整齐、微弱甚至听不见了。并且叙述者由于害怕而沉默不语了,无所变化而盲目地检查他面前的东西。
楼上那块地方有一个房间,四十年来从没有人见到过,要进去得把门撬开。他们等到艾米丽小姐安葬之后,才设法去开门。门猛烈地打开,震得屋里灰尘弥漫。这间布置得像新房的屋子,仿佛到处都笼罩着墓室一般的淡淡的阴惨惨的氛围:败了色的玫瑰色窗帘,玫瑰色的灯罩,梳妆台,一排精细的水晶制品和白银作底的男人盥洗用具,但白银已毫无光泽,连刻制的姓名字母图案都已无法辨认了。杂物中有一条硬领和领带,仿佛刚从身上取下来似的,把它们拿起来时,在台面上堆积的尘埃中留下淡淡的月牙痕。椅子上放着一套衣服,折叠得好好的;椅子底下有两只寂寞无声的鞋和一双扔了不要的袜子。那男人躺在床上。
叙述者似乎被艾米丽强烈的爱的欲望所触动。在楼上的小房间里,我们看到活着的艾米丽和死去的荷默仍然在一起,似乎死亡也不能将他们分开。此刻,叙述者采取简单而直接的方式客观地展开整个情形。只有这种方式的描写,不可靠的叙述者才变得可靠:纪念碑的倒下也是一个事实。
当任何人告诉我们一个故事时,听众都可以对此半信半疑。作为读者聚焦于故事的视角,你将发现叙述者的视角与你的视角有所区别。这种叙述者所观察的和读者所理解的对立就产生了反讽的效果。因此,此故事采取不可靠的叙述者不仅使你质疑叙述事实的真实性,而且使你确认叙述者所讲故事中的反讽。在这个故事中,福克纳抓住每个机会描述一幅画。叙述者讲述了艾米丽的挣扎和绝望,他没有评论,但这位不可靠的叙述者也总流露出他的同情和反感。
[1]Booth,W.C.The Rhetoric of Fiction.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61.
[2]Booth,W.C.The Rhetoric of Fiction(2nded.).London:Penguin,1991.
[3]Chatman,S.Story and Discourse:Narrative Structures in Fiction and Film.Ithaca: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78.
[4]Nünning,A.,C.Surkamp,B.Zerweck.Unreliable Narration:Studies sur Theorie und Praxis Unglaubwǔrdigen Erzǎhlens in der englichsprachigen Erzǎllitteratur.Trier:Wissenschaftlicher Verlag Trier,1998.
[5]Nünning,A.Unreliable,Compared to What?:Towards a Cognitive Theory of Unreliable Narration:Prolegomena and Hypotheses,in Transcending Boundaries:Narratology in Context,edited by Walter Grunzweig and Andreas Solbach,Tubingen:Gunther Narr Verlag,1999.
[6]申丹.何为“不可靠叙述”?.外国文学评论,200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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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王长荣.现代美国小说史.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
[10]王民琴.《献给艾米丽的玫瑰》叙事特征.外国语,20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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