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颖娜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875)
美国著名作家约翰·厄普代克曾经说过:“我们这个国家如果有一位杰出的女作家的话,那就是乔伊斯·卡罗尔·欧茨(Joyce Carol Oates)(1938-)。”确切地说,欧茨是一位小说家、短篇故事家、剧作家、诗人,文学评论家和编辑,同时她还是普林斯顿大学的教授和美国文学与艺术学院院士。她不仅勤奋多产,而且创作所涉及的领域极为广阔,在小说、散文、诗歌、戏剧以及学术论文等多种体裁上都取得了不俗的成绩。特别是她的小说创作,成就最高,影响最大,并屡屡在国内外获奖。
《我带你去那儿》(I'll Take You There)是欧茨发表于2002年的一部长篇小说。这部小说以暗示性的文本和象征性的情节勾勒出一个青春期女性复杂的心理世界,充分体现了欧茨小说创作的艺术特点。
在欧茨的文本世界里,现代主义的小说技巧是她积极探索的对象。她一直在寻找一种恰当的表现模式来透视人物的心灵,以达到更高意义上的真实。欧茨在小说中以极大的热情将笔墨倾注于人物的心态、情绪或感情流程,以至于在相当多的地方外部世界仿佛只成了背景式的衬托,从而强化了小说在心理上的开掘力度。这与许多现代小说的艺术追求相一致。更值得一提的是,她把人物的心理描写和隐喻式的表现手法结合起来,使小说具有一般作品难以到达的深度。在小说的整体布局上欧茨采用了转喻性的语言,但在具体的片段描写中她却以隐喻式的语言、暗示性的文本大力探索人物的内心世界,更加注重对人的内宇宙的开掘,注重更真实地反映人物完整的内心世界,心理描写的手法也更加丰富(如内心独白、意识流、梦幻描写等),以象征性的情节体现创作思想,寻找现实表象下的真实,寻找生活的本质意义。
欧茨的小说中,人物、物象和故事往往都有某种象征意味,甚至某个名称都不是作者随意拈来而是具有深刻寓意的。例如,长篇小说《他们》的书名本身就是一个隐喻式的名称。在构思小说之初,《他们》最初被欧茨命名为《爱和金钱》,是一些经典书名的反讽式变体,如《傲慢与偏见》、《罪与罚》、《红与黑》等。但“当我自己沉浸在温达尔一家的生活过程中时,我肯定会发现这个书名过于明显地主题化和简单化。因为《他们》既是对重新想象、重新塑造自我(无限适应的自我)的美国梦的赞歌,同样也是关于爱情和金钱的征服。《他们》这个书名是我凭灵感想到的,它狡诈地暗示事实上存在着他们和我们;在我们这个民主国家,他们是一个我们能够以怜悯、敬畏、嫌恶和道德优越感凝视的范畴,就像穿过一个深不可测的深渊;某个他们尚未完全文明化,然而又急于在阶级中‘上升';某个他们构成理想的、可塑的,永远天真和满怀希望的美国梦的产品的消费者。小说中的他们是贫穷的白人,通过种族(和种族主义)的区分与他们的近邻,贫穷的黑人和拉美人分开”(欧茨,2006:269)。可见,一个简单的代词,被作家赋予了关于爱情、金钱、阶级,种族等多方面的内容和暗示,既代表了主人公朱尔斯、莫琳在社会中所处的低下的社会地位以及和其他阶层的对立关系,也肯定了他们对美国梦的追求。这是欧茨小说中隐喻象征手法的一个典型运用。
尽管欧茨声称自己对纯虚幻的东西不感兴趣,但她也承认:“在小说领域,无一例外只有字面的真实。当我们探讨任何想象作品的引力场时,我们必然会假定现实如何开始变形:甚至‘真实的'东西也会变成某种丰富而奇特的东西,否则艺术家就不使它成为自己的。”(同上:298)那么,在“字面的真实”之后,艺术家正是通过隐喻的手法使作品成为具有象征意蕴的“丰富而奇特的东西”。下文以《我带你去那儿》为例,具体分析欧茨作品中的隐喻和象征。
可以说,《我带你去那儿》是一部女性体验和心理探索小说。欧茨运用第一人称内心独白的手法,追溯了女大学生阿尼利亚(Anellia)从肉体到精神的探索之路。其中的隐喻和象征,作为对主体进行心理探索的工具,加深了作品的思想内涵和哲学思辨色彩。在心理小说中,意识占据核心的地位。它经常运用内心独白的手法,但这种独白并不只是作者或人物自己的声音,而是一种对话的平台,是作者、人物和相关的人和事之间的一种心理交流活动。作者借助这个平台推动叙事,根据相似性的经验展开无意识活动。而运用隐喻的联想,常常会引起感觉的关联。为此,使用隐喻的语言就成为心理小说的一个重要特征。
在西方,隐喻(metaphor)是一种特殊的语言过程,指一个对象的意思传送到另一个对象,彼此之间是同类,“相似”、“相像”。其实,也就是中国古代所称的“隐语”,即不把要说的意思明说出来,而借用别的话来表示,也类似我们所言的 “谜语”。亚里士多德 (Aristotle,1991:154)说:“巧妙的谜语可以提供美妙的隐喻,因为隐喻含有谜语的意味。”而象征,就是赋予抽象的概念以具体的形象。韦勒克在《文学理论》中指出:象征就是“甲事物暗示了乙事物,但甲事物本身作为一种表现手段,也要求给予充分的注意”。隐喻和象征就是通过这种“谜语”和“暗示”,在相异的事物中产生丰富的联想,解读事物所表达的深度意义,由有限性达到无限性与永恒性,从而获得超验性。由于隐喻和象征的不确定性、多义性和多元性,人们将在解读的过程中走向遥远的,深度意义的空间,从而获得审美的愉悦。
《我带你去那儿》的主人公是一个非常模糊的人物形象,她身世如谜,行动如谜,似乎只存在于自己的意识中。这个无名女孩首先是欧茨关于自我的隐喻。如前文所述,欧茨的这部小说是以20世纪50年代末期她在锡拉丘兹大学的求学生涯为依据的。与其说阿尼利亚是故事中的女主人公,不如说她是另一个版本的作者自己。她没有名字,正是作者无法给她命名:欧茨“既不能把自己的名字给她,又觉得她不是别的什么人”。欧茨大学时代所经历的青春期的孤独、绝望以及对友情的渴望在阿尼利亚身上都得到了体现。但小说更深刻的意义在于:这个被她的“黑人情人”称作“阿尼利亚”的女孩身份的不确定性,恰恰象征着女性自我身份的缺失。纵观数千年的人类文明史,无论西方还是东方,都写满了对女性共同的压制。西蒙·波娃(1986:23)曾引用亚里士多德的话说:“女性之所以是女性,是因为她缺少某种特质,我们应当看到,女性的本性先天就有缺陷,因而在折磨着她。”这种认为女人先天“缺陷”的观念在男权制度下占统治地位已久。
阿尼利亚是小说的叙述者和主人公,从这个人物一出场,她的致命“缺陷”就被描述出来:四十一岁的母亲生下她后死于癌症,她就被全家人认为是害死母亲的罪魁祸首。因此,祖母、父亲和三个哥哥都对她另眼相看。她似乎连确切的名字都没有。虽然她的母亲给她起过洗礼名字,但没有人用她的名字称呼她。甚至她的父亲都称呼她为“你”:“他似乎忘了我的名字,从不叫我的名字,叫‘你'就够了。我也只能指望他叫一声‘你'。”(欧茨,2005:20)父亲“从不吻我”,当他吸烟时,“要是我壮着胆子眯起眼睛或是咳嗽几声或是轻轻地摆摆手来驱散烟雾,父亲会立刻直截了当地说:‘你不喜欢烟味儿,最好到别处去'”(同上:21)。父亲外出打工,往家里打电话时,哥哥们挨个儿和父亲通话,“我”排在亨德里克后面焦急地等待,想和父亲说上两句。但每次我还没拿起听筒,父亲就“硬币用完了”,“被接线员挂断了”。这些描述不仅是对女主人公心理上的惩罚,它还具有更丰富的象征意蕴:女性在强势的男性文化主体的包围下,深陷孤独、无奈和焦虑,她们无力反抗,最终只能失去自我。尽管“我”一直努力着想给父亲惊喜:在学校里一直保持着全“A”记录;在班级的公告牌上,我的姓名后面总是缀着闪亮的红星;我的照片还常被刊登在斯特里克斯维尔的周报上。但父亲的态度并没有多少转变。在孤独和绝望中,“我”终于大声喊出了下面的话:“如果我没有出世,那该多好啊。”(同上:24)这句话道出了女性生存的艰难处境,这个男性社会不能容纳她们,女人一出生,就注定要在这个男权社会中进行艰难的生存挣扎。
那么,女人是 “天生”具有“缺陷”的,还是后天“形成”的?西蒙·波伏娃(1986:23)给出了这样的回答:“一个人之为女人,与其说是‘天生'的,不如说是‘形成'的。没有任何生理上、心理上或经济上的定命,能决断女人在社会中的地位,而是人类文化之整体,产生出这居间于男性与无性中间的所谓 ‘女性'。”弗吉尼亚·伍尔夫在其名作《一间自己的屋子》里,运用她的想象力虚构了一个叫作朱迪丝·莎士比亚的人物,即文学家威廉·莎士比亚的妹妹。她天资聪颖,才华横溢,希望成为一个文学家,但因为是女孩没有其哥哥那样的运气可以接受教育而未能在伦敦发展自己的文学事业。为了逃避父母强加给她的包办婚姻,她逃到伦敦以求发展,但被坏人引诱怀孕,最终走投无路自杀了之,被埋葬在乡野的十字路口。
《我带你去那儿》中的阿尼利亚尽管没有像“莎士比亚的妹妹”那样悲惨的结局,但也有着一系列不幸的经历: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离开了没有爱的家庭,渐渐被强行卷入生活当中。她加入姐妹会,被逐出华丽的宿舍,与黑人哲学研究生恋爱,又无望的结束……在这个过程中,她的身份始终是模糊和不确定的。在卡帕联谊会的宿舍里,她被女舍监称为“玛丽·爱丽丝”;在举行入会仪式时,连自己都不知道“我怎么会在这儿?这是什么地方?这些陌生人是谁?她们是我什么人,我又是她们什么人?”(欧茨,2005:34)她能做的只是努力维持自己惨淡单调的真实生活,而心不在焉地依附在五颜六色的生活上面。当她作出选择,要改变自己,努力去寻找自我的时候,收获到的却是更多的迷惑和挫折。
关于女主人公名字的隐喻,欧茨在构思时别具匠心,在很多细节上赋予其象征意义:父亲把她称为“你”;在卡帕联谊会的宿舍里,她又被女舍监称为“玛丽·爱丽丝”;她苦心追求的黑人恋人叫她奇怪的名字“阿尼利亚”;而欧洲哲学课上的教授也“忘了她的名字”,“这张名单上没有,所有的名单上都没有。学校里没有她的注册,宇宙间没有她的注册”(同上:74)。到最后,“我咬着嘴唇,不喊出自己的名字。可是突然,我忘了我的名字”。阿尼利亚内心中对自己名字的遗忘,她那消失了的“宇宙间的注册”,是她作为女性在成长过程中最真实、最无奈却又最残忍的一幕,她渴望被环境包容,但环境忽视和抗拒她;她希望确认自我,但自我身份始终处于缺失状态。她高度发达的心智使其无法漠视现实的痛苦去接受环境的压制,所以必须对抗女性在现实世界中所遭受到的扭曲的命运,艰难地开始自我身份的认同。
在菲勒斯中心主义(男权中心主义)占绝对优势地位的父权社会中,女性的自然天性受到父权社会价值观的规范和限制。菲勒斯中心主义以二元对立的方式塑造出一系列的男女二元对立项:阳与阴,男人与女人,理性与情感,强壮与柔弱,勇敢与懦弱,心灵与肉体等,无不将男性置于优等地位,将女性作为参照的“他者”而存在,以绝对的差别构造出自身的权威,男性之为男性必须借助女性这个“他者”来说明。这个女性是异己的、外在的,地位卑贱的。女性作为一个亚文化弱势群体在父权社会的成长史实际上就是女性作为菲勒斯中心主义的他者的混合文化身份认同的过程。
“身份认同主要指某一文化主体在强势与弱势文化之间进行的集体身份选择,由此产生了强烈的思想震荡和巨大的精神磨难,其显著特征可以概括为一种焦虑与希冀、痛苦与欣悦并存的主体体验。我们称此独特的身份认同状态为混合身份认同。”(陶家俊,2004:2)《我带你去那儿》的主人公经历了这种“焦虑与希冀、痛苦与欣悦并存”的“巨大的精神磨难”,欧茨同样是用隐喻的艺术形式表现这种身份选择的过程的。
首先,阿尼利亚的家庭环境是一个男权社会的隐喻。除了年迈的祖母,家里全是男性:祖父、父亲和三个哥哥。她不仅排行最小,地位也是最低的。父亲冷落她,带着“淡淡的厌恶感”避开她;哥哥们欺负她,甚至恨她来到这个世界上,因为她的出世导致了母亲的死亡。在这种父权制阴影的压迫下,阿尼利亚的心灵遭受了巨大的创伤,常常感到孤独、绝望和压抑,周围的人都嫌恶她,她没有一个精神上的同伴。所以,她渴望姐妹,经常幻想如果艾达(母亲)留给自己一个姐妹,自己就会永远幸福的。当她去锡拉丘慈读书时,她也“不怎么想家”,常常思念的却是母亲艾达——这个只在照片中见过的母亲。在周围男权社会的包围下,她越来越感到自卑,甚至觉得自己的身体也是肮脏的,是不同于别人的另类。当她看见年长的女孩在衣帽间里脱外套露出身体时,她的心里有一种难言的窘迫:“你可以看出这些女孩是同类,这些女孩是‘女性';一个个正在迅速发育的个体站在那里,或挑衅,或自豪,或漠然。我看得发窘,转身走开了;我发窘不是觉得自己细长的身材有什么不妥或是低人一等,而是因为我是另外一类人。我绝对不属于那类人,一个边缘亚种女孩。”(欧茨,2005:107)尽管三个哥哥经常恐吓她,阿尼利亚却“崇拜”他们,“仰视”他们,甚至为他们而“着迷”。她似乎成为了西蒙·波伏娃所描述的“第二性”,确证着男人作为主体的存在和地位。这种精神磨难造成的更可悲的结果,就是在父权制文化标准的强制下,她渐渐将这种强制的东西内化为自身的价值取向来衡量自身。由此产生了种种自卑心理:不仅时常确认自己是一个不招人喜爱的女孩,甚至在爱情的追求中都表现出逆来顺受。但知识和教育使得她又不能放弃对自我的追寻:“我不愿把自己当作一个躯体,但又必须以某种方式对这个躯体负责。”(同上)所以这种内心冲突在阿尼利亚身上就表现得更为尖锐和痛苦。
其次,阿尼利亚与黑人研究生的畸恋象征着女性自我的追寻。欧茨对女性身份的探讨不仅仅局限于表现人物在男女权利关系中的内心冲突和困境,而是让女主人公置身于生活的各个层面,展示其在自我的追寻中逐步成熟的过程,从而使小说具有女性成长史的意味。
阿尼利亚追寻自我的第一步是谋求经济上的独立。弗吉尼亚·伍尔夫(1989:2)在《一间自己的屋子》中这样写道:“一个女人要想写小说一定要有钱,还要有一间自己的屋子。”“钱”和“屋子”是一种象征,是妇女没有经济地位和创作自由的生存状态的写照。不仅是写小说的女性需要经济的独立,在男权制度下,任何一个女性要获得思想的自由,都必须改变低下的经济地位。
进入锡拉丘慈大学后,阿尼利亚勤奋学习,图书馆是她经常去的地方,她“如饥似渴”地阅读各种书籍,畅游在“令人敬畏”的书海中。在卡帕宿舍,她甚至“躲进地下室的阅览室里”读书。她靠奖学金生活,“几乎没有零花钱”。除了读书,就是打工赚钱维持生活:“在大一加入女生联谊会前,我经常得每星期工作十小时来贴补开销,……尽管我已是节衣缩食,生活简朴,身上穿着从家里带的打折衣服。大二那年秋天,我搬进联谊会宿舍楼,这样我每星期就不得不至少工作二十小时。于是一整个下午我在教务主任的办公室里打字,晚上和周六则在大学图书馆的书库里整理书架。”(欧茨,2005:37)可以说,尽管亲情的缺失在阿尼利亚的心灵上造成了无法弥补的伤痛,但对知识的渴求和勤奋的工作又多多少少给她带来了对未来的希望。虽然“困难重重”,但这个瘦弱得常常被认为是高中生的女大学生一直“奋力求生”,铭记“适者生存”。为了找到真正的自我,她终于带着对爱情的憧憬和迷惘陷入情网。
尽管“一开始就是虚幻的”,阿尼利亚还是在十九岁零五个月时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一个哲学系的黑人研究生——沃诺·马休斯。仅仅因为伦理课上马休斯回答问题的声音,阿尼利亚就爱上了他。“那个冬天,多少次出神地在笔记本上写下沃诺·马休斯,蓝色的墨迹像午夜的天空。沃诺·马休斯循着指甲渗入我的肌肤,渗入我柔嫩的前臂,渗入我的掌心。”(同上:112)尽管马休斯是个黑人,但在“我”是通过他的声音、他的语言,他出众的才智来认识这个人的,所以对 “我”来说,沃诺·马休斯的种族并不是他的显著特征。……现在他的种族这一事实在“我”眼里已经不如他的其他品质那么值得注意了。相反,这些品质之所以值得注意就是因为它们是沃诺·马休斯的品质。这种心理表面是对爱情的狂热和盲目,实际上是阿尼利亚对埋藏在内心深处的自我的追寻,无论是学习、打工,还是加入卡帕姐妹会甚至陷入情网,她始终无法放弃潜意识中那个充满个性的自我。从十八岁离开家开始,她就“不知道我是谁,又会成为谁。……在锡拉丘慈,我机缘巧合地用碎片拼凑成完整的个性;就像祖母用碎布胡乱拼接起来的被子。你不会对碎片追根究底,只会关心如何精明地使用它”(同上:128)。这段话具有丰富的暗示性:在陷入对马休斯的爱情后,阿尼利亚最关心的就是“如何精明地使用”那些“碎片”去吸引他,让他爱上自己。她甚至想起了父亲的赌徒哲学:既然希望渺茫,不如全拿出来赌一把。阿尼利亚关心的不是爱情的过程,她更关心爱情的结果,因为这个结果可以证明她作为女性的吸引力,爱情只是她完成自我追寻的一个步骤。因此,后来她的种种超出常规的表现就不足为奇:花“巨资”买衣服、做发型以引起马休斯的注意,为了让对方爱上自己不惜用“性”来吸引他,他“越是想抛弃我,我就越想靠近他”。但潜意识里,阿尼利亚还是无法放弃那个根深蒂固的“我”,她一直在寻找的是“自己”,而不是“爱情”。阿尼利亚向往很久的与沃诺的“性接触”到来时,身体终于出卖了她:“无奈我生理上有一种恐惧,不自觉地将身体紧紧关闭。令我沮丧的是,尽管我很想爱他,可我还是紧闭身体;尽管我很想爱他,想向他打开自己,但我做不到。”(同上:175)她的爱情失败了。
再次,以“彻悟”为隐喻核心的女性自我救赎与重生。父权文化秩序定义了“顺从”和“被动”的女性概念,女性原初的、积极的认识自我和实现自我的个体力量受到了损害,她们追求自我认同、自我完善和精神自由的主体性需求也受到了压制。在父权社会中,女性这种他者境遇构成了女性成长的起点,而女性的生命成长过程就是一个从他者逐步走向主体生成的过程。这一过程充满了艰辛和曲折。因此,女性要实现真正的成长,就必须面对痛苦的内在蜕变,而这种蜕变在《我带你去那儿》中更多的是以隐喻的形式表现出来的。小说中蜕变隐喻的核心是“彻悟”,是女性对于自我存在的彻悟,因为这是每个个体通过自我设计、自我实现、自我超越,进而为自己主体性生存辩护的前提。
《我带你去那儿》的最后一部分是“出路”,这个名称象征着女性的自省、救赎和重生。这部分开头的第一句话寓意深刻:“给瓶子中的苍蝇指点出路?那就打破瓶子吧。”那么,“苍蝇”和“瓶子”的含义是什么?我们可以在前文与之呼应的段落中找到一些答案。在第二部分“黑人情人”的第21节中,作者写道:“出路。为瓶子中的苍蝇指点出路是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一生的希望。而事实却是,人类并不愿从瓶子中出来。瓶内的一切令我们倾心着迷。光滑如镜的瓶子爱抚、安慰着我们,也禁锢了我们的经历与抱负。瓶子就是我们的皮肤,我们的灵魂;我们已适应被玻璃扭曲的视线,我们不愿失去这层障碍,不愿看个真切;我们无法呼吸新鲜空气,也无法在瓶子外面生存。”(同上:189)这段富有哲学意味的论题显然在用“苍蝇”和“瓶子”隐喻着人类与社会的关系,人类为环境所禁锢,却渐渐成为环境的奴隶,在精神上依附于它,失去了生存的能力。而对于女性来说,外面的“瓶子”象征着男权世界,女性尽管希望逃离,却在男性标准的潜移默化下,渐渐失去了女性的身份和意识。正如著名的法国女性主义者西蒙·波伏娃指出的那样,女性生活在一个按照男性观念建立起来的世界中,其生活准则是根据男性的愿望建立起来的。如果女性想成为主体,就必须打破男性在思想意识上的统治,并能意识到她们自身的价值,才能独立并真正过上自己的生活。
阿尼利亚由一次突发事件认识到了生命对于女性的真正内涵,达到了生命中的彻悟。暑假中,阿尼利亚在佛蒙特州的伯灵顿附近租了一间屋子埋头写作,哥哥亨德里克打来电话告知她一个惊人的消息:“死去”多年的父亲还活着,但是快要死了。阿尼利亚独自驱车赶往二千五百英里外的犹他州的克莱森特——父亲所在的地方。一路的艰辛,让她发现了自身从未有过的坚强;一路的风景,让她感觉有生命的风景正吹进她的心灵,使她从东部那个孱弱的女子成长为眼前西部这个完全不同的女性,她决心承担起以前从未想过的责任:在克莱森特,“我”决心成为这个女子,父亲的女儿。在和父亲最后相处的短短七天里,始终笼罩着死亡的阴影,过去的一幕幕重现,她想起自己多年来寻找依托、寻找自我,已变得疲惫不堪、支离破碎。但此时,她的内心已经变得强大起来:“此生此时我们已经经历了多次,我们还未被击败,我们有足够的能力忍受,我们只要说是。”(同上:260)阿尼利亚找回了过往生命的片段,并把它们一点一点地连缀起来,多年积郁在心头的重负终于不翼而飞。父亲走了,在安葬父亲的那一刻她获得重生,找到了活着的勇气。更重要的是,在历经炼狱般痛苦的洗礼和蜕变之后,她找回了她自己。女人终于从生存与精神的双重困境中走出来,获得了灵魂的重生,完成了从“他者”走向主体生成的过程,完成了自我身份的认同。
[1]Creighton,Joanne V.Joyce Carol Oates:Novelsof the MiddleYears[M].New York:Twayne,1992.
[2]Daly,Brenda.Lavish Self-Divisions:The Novels of Joyce Carol Oates[M].Jackson:University Pressof Mississippi,1996.
[3]Johnson,Greg.Invisible Writer:A Biography of Joyce Carol Oates[M].New York:Penguin Putnam,1998.
[4]Milazzo,Lee(ed.).Conversations with Joyce Carol Oates[C].Jackson:Universiey Press of Mississippi,1989.
[5]弗吉尼亚·伍尔夫.一间自己的屋子[M].王还译.北京:三联书店,1989.
[6]欧茨.直言不讳[M].徐颖果译.北京:长江文艺出版社,2006.
[7]欧茨.我带你去那儿[A].顾韶阳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8]韦勒克·沃伦.文学理论[M].刘象愚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84.
[9]西蒙·波伏娃.第二性[M].桑竹影等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
[10]亚里士多德.修辞学[M].罗念生译.北京:三联书店,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