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平
(浙江教育学院 外国语学院,浙江杭州 310012)
埃兹拉·庞德(Ezra Pound,1885-1972)不仅是20世纪美国著名诗人、作家、评论家,而且是著名的中国典籍翻译家。庞德的一生与中国文化有着不解之缘,毕生致力于翻译和评介儒家思想。他完整翻译并出版了《大学》、《中庸》、《论语》和《诗经》等儒家经典,还在其长篇史诗《诗章》等作品中介绍中国文化,尤其是儒家思想。但庞德译介儒经的目的并非是为了原汁原味地传播中国文化,而是要利用孔子的学说来宣传自己的政治主张,并为腐朽的西方社会寻找一剂药方。因此,庞德的儒经译介远远称不上忠实、准确,而是充满了改写、创造和挪用的成分,导致了他对中国文化的一系列误读、歪曲和背叛。这是典籍翻译和中国文化外传中一个发人深思的现象,值得分析和研究。
庞德多产的一生与中国文化一直有着密切的关联,他的翻译和创作始终受到儒家思想的影响。庞德是意象派诗歌运动的主要发动者,该运动是20世纪英美诗坛第一次大规模地与主流地位的传统诗歌相抗衡的一场文学运动。在这场运动中庞德已经接受了中国文化及文学的影响。庞德对中国传统文化推崇备至,宣称中国古籍是一块新大陆,是一座宝库,将中国传统文化视为他自己时代的积极因素,视为一种新的启迪,是对“文艺复兴之文化”的刺激,甚至是20世纪希腊古籍的取代者。他曾说:“明智的大学的教学大纲将用中文课程取代希腊文课程,或者至少把它放在一个较小的位置以弥补空缺,因为希腊文课程作为一种奢侈的研究现在已经式微。”(Cookson,1973:256)庞德从中国古典诗着手,走向对儒家经典的研究和翻译,并通过自己的诗歌、论文不断阐释、倡导儒家伦理思想。庞德的著作里不仅有明显的儒家思想影响,也有道家思想影响的痕迹,中国传统文化对庞德的创作、诗学、美学、伦理、信仰等都有一定的影响。
庞德在 1917年评价中国诗歌和日本诗歌时说:“中国是根本的,日本不是。日本是我的特殊兴趣,像普罗旺斯或者 12至 13世纪的意大利(但丁除外)……但是中国是坚实的。”(Paige,1971:102)庞德还说,中国对包括意象派诗歌在内的新诗运动所产生的影响就像希腊之于文艺复兴。他定居意大利的拉帕罗之后,开始认真研究中国哲学,认读汉字。他根据费诺罗萨(Ernest Fenollosa,1853-1908)的手稿翻译或改写中国古诗,后出版《华夏集》(Cathay,1915)。入选的 19首诗除了李白的《长干行》外,都不能称为严格的译诗,而应称作改写。《华夏集》的语言极其简练、流畅而不浮华,遣词造句富有现代气息。他并不强调译诗字面意义的对应,而是强调整个文本意义的忠实,注重诗的节奏、意象的传达。Ford Madox Ford赞扬该书为“世界上最美的诗篇”,T.S.Eliot就此书评价庞德是“我们时代中国诗歌的创新者”(Cheadle,1997:14)。叶维廉对《华夏集》评价颇高,认为其在许多方面都是庞德诗学发展的“一个轴心点”,“即使作为翻译考虑,《华夏集》也应该看作一种再创作”(Yip,1969:164)。《华夏集》的主要意义在于庞德现代主义诗学与中国传统诗学的相遇和交融,是庞德诉求改良和激活英美现代诗歌话语的表现。正是由于庞德的努力,中国古典诗才得以成为英美现代诗歌的一部分,在中国境外的欧美文学话语中留传。《华夏集》有助于矫正英美现代诗歌因袭维多利亚传统的泛情、矫揉造作、藻饰、浮华的诗风。中国古典诗突出视觉艺术效果,表现客观、简练、含蓄,叙事具体,情景交融,叙事兼抒情。这些特色和手法通过庞德的现代英语化为衰微的英美现代诗歌输入了新生命(陶乃侃,2006:109-110)。
庞德的长篇史诗《诗章》(The Cantos)对中国文化进行了全面梳理,涉及中国的主题几乎无处不在。他不断从费诺罗萨和翟理斯的著作中汲取中国题材,引进了孔子、观音、庄周、琵琶女、襄王、宋玉等人物原型,创造性地利用了《风赋》、《桃源行》的诗句,以暗示他理想的诗歌风格。中国文化因素贯穿《诗章》的各个章节,而其中的孔子形象和儒家思想最为突出。Daniel Pearlman(1969:51)教授称儒家思想为“《诗章》全诗的哲学思想支柱”。庞德在《诗章》最初的构思和实践中播下了儒家思想的种子,到 1923年创作了《诗章十三》,并于 1925年正式发表,确立了儒家伦理的主干主题。第十三章的主题是儒家学说,主要人物是孔子,塑造了一位代表中国伦理、哲学思想的历史人物,也刻画了一个活生生的孔子形象。诗里描写孔子一边散步一边教导学生,这些教诲都非常具有启发性,颇能益人心智,给人以道德的力量。《诗章十三》仅 77行,每行几乎都指向儒学的核心概念。他从修身着手,辅之以乐的概念,并引出治的理念,强调了儒家伦理与治国的关系,进而形成仁的学说,辅之以孝悌的思想,并用《论语》、《大学》、《中庸》中的章句从不同方面强化仁的内涵,形成了以仁为核心的儒学蕴意。第 52首诗章的内容选自《礼记》,主题是孔子的儒家管理思想和古希腊厄琉西斯(Eleusis)主办的秘密祭奠仪式的结合,指出孔子是既有实践经验、又有崇高理想的楷模,同时通过对古代盛世的描写,表达了对天人合一儒家境界的向往。第 53首至 61首是中国史诗章,把中国历史按年代顺序从头到尾演述了一遍,这是儒家思想在庞德所有诗章中最集中的表现。庞德后期创作的《诗章》(第 72~117首)涉及中国文化和儒家学说的篇幅也很大,尤其是《比萨诗章》(第 74~84首),是儒家经典支撑着他度过了极其艰难的时期。他曾多次在《比萨诗章》中提到《四书》,其中引用《大学》2次、《中庸》4次、《论语》21次、《孟子》9次(吴其尧,2006:179)。《诗章》中的中国文化体现出庞德心目中的中国是一种乌托邦式的建构,儒家思想是衡量西方政治、经济、道德的标准。他试图用理想化了的孔子伦理哲学来反对腐败的现代资本主义商业文明,用儒家思想来拯救腐朽的西方文明。
面对20世纪上半期以来资本主义工业社会各种矛盾日益激化,庞德把复兴欧洲文明的希望寄托在中国文化上,认为孔教是西方最为紧迫需要的,儒学为未来的世界秩序提供了蓝图,并能帮助创造地球上的乐园(Cheadle,1997:2)。他对基督教文明深感怀疑,弃耶稣从孔子,自称是孔子的信徒,认为孔子所提倡的善旨在建立社会与人之间的秩序,而这种秩序或和谐是通过相互感染以及伦理道德来传播,并不是像基督教那样用惩罚来实现。在《亟需孔子》一文中庞德(Pound,1960:203)写道:“西方亟需孔子,需要的含义在于缺乏,患病者需要求医,需要某种他不具备的东西。孔子是一剂良药。”1944年 8月,庞德被意大利游击队逮捕,后被关押在美军军法处的整纪营。他借助一本理雅各翻译的《中国经典》,开始用一架旧打字机重译儒家经典。庞德后来说是这本中国圣经救了他,使他免于身心崩溃,他欠孔子的情(赵毅衡,1996)。
庞德认为,西方文明的衰败首先表现在文学艺术上。他尤其痛恨维多利亚时代诗歌的华靡与腐朽,对诗歌艺术的抒情方式、节奏形式及用词深感不满,认为作为艺术最高形式的诗歌已经腐败了。20世纪的欧洲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后,社会经济、政治秩序十分混乱,成了一个战后的荒原。加之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各种矛盾日益激化,人们对整个西方价值体系产生怀疑。庞德把疗伤和救赎的目光投向东方,把儒家思想当成拯救西方社会危机的良方。庞德认为,孔子是一位导师,孔子哲学的核心是相信教育的力量。他相信良好的教育对国家的文学、文化和道德的健康发展至关重要,批评西方现存的种种教育弊端。就儒学本身来说,对传统的尊重即恢复旧时的辉煌是吸引庞德的一个因素。另一方面,修身也是社会秩序的基础,对孔子来说,个人也是政治的一部分。庞德特别赞赏建立在家庭、等级以及男性基础上的社会秩序,其伦理观在下面的孔子诗章中表现明显。
Ifaman have notorder within him
He cannot spread order abouthim;
And if aman have notorderwithin him His family will notactwith due order;And if the prince have not order within him He can not put order in his dominions.(Pound,1972:59)
儒学对庞德的另一个吸引之处是对宗教的反证。他对宗教素无兴趣,对基督教尤其反感,宣称 “宗教是万恶之本”(Paige,1971:98)。在庞德看来,基督教主要关心的是“拯救你的灵魂以及拯救他人灵魂的权利或责任,如果有人反对你这样做,就可以把他们烧死”。而孔子始终强调个体的价值,强调保持个性特点的权利以及尊重他人个性特点的责任。在这个意义上,儒教与基督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且,儒家伦理不仅强调个体的道德完善,还以此为基础延伸到家庭、社会和国家。“孔子阐明了一个善的原则,就是在自身建立一种秩序,这种秩序或和谐无需努力就能够广为传播。”(Cookson,1973:216)而基督教里完全没有这种社会秩序的概念。庞德比较孔子和基督时说,孔子是一个政治家和“伟大的天才人物”,是一个“官至宰相并且健康长寿的人”,而基督只是一个“哲学天才……一个直觉型的、缺乏经验的人,而且未到中年就亡命”(ibid.:193)。孔子的哲学是关于个人、社会和政治行为的道德规范,而基督的伦理基础是灵魂和来世。庞德大约在 1917年说过,如果孔子的忠信(fraternal deference)观传到西方,就会消灭基督教。儒教与基督迷信大不相同,强调的是个体责任感的修炼而不是盲目遵从一套诫条,这一点与庞德所谓严肃的艺术家的观念不谋而合(Wilson,2005:104)。在 1922年的一封信中,他对美国学校教科书中拒绝登载有别于上帝创造天地的做法表示不满:“我认为孔子的经典和奥维德的《变形记》是唯一可信的宗教指南,……而希伯来圣经是野蛮部落的记录,充满了邪恶的东西。”(Clark,1958:182)
庞德所推崇的儒家哲学可以称得上是“专制的人道主义”(authoritarian humanism),其核心是个人的内在修养,对秩序和仁义的追求,以政治稳定为最终目的。这种哲学里没有一个决定论的、审判性的或者惩罚性的神灵。这种人道主义虽然考虑个人的出身、等级和贵贱,但是更多地强调仁爱、修身、礼乐,以达到中庸、和谐和大同的社会秩序。庞德宣称,儒学所关心的主要问题不是超凡入圣的神灵,而是人以及现世的生活,特别是人们作为个体和群体如何在家庭和社会为人处事。儒学对社会秩序的关注使之优于基督教传统,也优于以荷马和亚里士多德为代表的古典传统。“孔子教义里所显示的责任感以及个体之间的合作精神大不相同于早期基督教的绝对主义和奥德修斯的海洋道德或者好争论的希腊人的胡说八道。”《论语》中的孔子“充满了责任感,他和他的谈话者们生活在一个负责的世界里,他们考虑的是整个世界秩序”(Pound,1970:29,38)。孔子之所以胜过基督、亚里士多德甚至奥德修斯,主要是由于庞德所称的极权本能(totalitarian instinct),即社会秩序感和社会责任感,个体协作以达到整个社会最大程度的安康。
庞德在儒经翻译中自始至终贯彻实行“翻译即再创作”的理论。对庞德而言,翻译不应是语文学(philology),因为语文学未能给当前的文学作品(译文)以原文在那个时空中所具有的生命力和时代关联。翻译应该是阐释(interpretation),译者显然是创造出一首新诗(Eliot,1935:200)。更确切地说,翻译应该是一场实验,目的是为了创作出与时代有关联的作品来,就像过去的杰作也与其时代有关联一样(Pound,1933:26)。庞德翻译《论语》的方法不是语文学的、客观的,而是政治性的、主观的。他经常在翻译中加入自己的思想,抒发个人的政治、经济和诗学观点。庞德的汉学水平不足以使他从语文学的角度进行儒经翻译,他的翻译作品中错误也很多,但他的翻译却因为抓住了中国经典里的精神而受到好评。庞德应该对此评价感到满意,如果精神是指原作与其文化的关系的话,他在翻译中所追求的就是现代西方的术语来表达过去的那种关系(Cheadle,1997:30)。庞德宣称自己翻译《论语》的一个基本目标是要传达原著凝练的风格以及鲜活人物的语言特色(Pound,1969:194)。庞德翻译儒经有着鲜明的特色,如用拆字法解析中国汉字,运用生动活泼的英语,再现原文具体简洁的风格,实践“翻译即再创作”理论,表现诗人的气质等。
根茨勒(Gentzler,1993:19)指出,庞德的翻译理论强调“精确传译细节、词语、单个甚至破碎的意象”。针对儒经翻译而言,庞德所注意的细节和意象就是形象、自然、表意的汉字。基于汉字的形象性和语言能量说,庞德主要依赖于马修斯的《汉英词典》(Mathews'English Dictionary,1931)和马礼逊的《汉语字典》(A Dictionary of the Chinese Language in Three Parts,1815-1823)开始对《论语》的创造性解读。字典提供了直观的形象甚至图画供庞德拆解分析。这就是拆字法或庞德所谓的表意文字法(ideogrammic method)。 《论语 》第一句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中的 “习 (習 )”字拆解成“羽 ”加 “白 ”,译文就成了 Study with the seasons winging past,is not this p leasant?(学习而季节的翅膀飞逝,难道不是很快乐吗?)“主忠信”译成get to them iddleof themind,then stick to your word,“君子坦荡荡”译成 the properman:sunrise over the land,level,grass,sun,shade,flowing out。庞德把《大学》第一句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译为 The great learning(adultstudy,grinding corn in the head'smortar to fit it for use)takes root in clarifying the way wherein the intelligence increases through the process of looking straight into one's own heart and acting on the results;it is rooted in watching with affection the way people grow;it is rooted in coming to rest,being at ease in perfect equity.他把“德”字拆开译成“直视人的内在心灵”,因为“德”字中有“目”和“心”。庞德甚至在译《中庸》的题目时也用了拆字法,他认为“中”字是“一个动作过程,一个某物围绕旋转的轴”,因此把“中庸”译为“不动摇的枢纽”(unwobbling pivot)。但实际上,“中庸”的“中”是恪守中道不偏不倚的意思,“庸”就是“常”, “中庸 ”本意是指常守中道。
庞德的翻译也有西化孔子和中国文化的倾向,如在《论语》英译本中弟子当面称孔子为boss,或间接指孔子为 the big man。孔子说话带有美国口语或俚语,如 Heaven chuck me.(天厌之)What sort of chaps were Po-i and Chu Ch'i?(伯夷、叔齐何人也?)Duke Hwan had his brother Chiu bumped off.(管仲杀公子纠)有时还用粗话骂人,如 You bumpkin!Sprout!(野哉由也)What a nit-wit,that Fan.(小人哉樊须也)还有很多不规则用法,如 the w rong'uns,fix'em for'em,right'uns。偶尔还冒出法语,如 N'est-ce pas?Mes enfants。两千五百年前的中国圣人走下圣坛神龛,穿越时空隧道,漂洋过海来到了美国(王辉,2006),成了一个地道的西方人。对于一些具有鲜明中国特色的东西也习惯用西方文化来比附,如“八佾”译成 corps de balleteight rows deep,似乎两千多年前的中国宫廷就在跳芭蕾舞了;“千乘之国”译成 a state of ten thousand cars,似乎先秦时期的中国就有如此多的小汽车了;“博弈者”也对应成西方的 chess players。
自从庞德将目光投向中国,于 1907年第一次接触孔子,开始了与中国文化长达半个世纪的不解之缘中,中国文化一直是他借以疗救西方病痛和摆脱自我精神危机的一剂解药(刘心莲,2001)。庞德翻译儒家经典是“在寻找一剂疗救弥漫于他四周的病痛的解药,一个能够建立与腐朽的西方文明相对的理想社会的模式”(Nolde,1996:45)。他的翻译目的不在于重视原作的内容,而是要通过翻译在原文中嫁接他自己的思想。他认为,儒家思想所代表的旧秩序、旧价值观为处在混乱无序的现代社会提供了一剂良方。在他看来,儒家思想是打开世界和平之门的钥匙,如果他翻译的儒家经典能得以尽早面世传播,二战期间的轴心国就不会形成,世界会处于和平之中,大量的麻烦可以避免。庞德对现存的儒经翻译并不满意,在 1916年的一封信里他曾经问道:“有一部象样的孔子翻译吗?”他有可能是指理雅各的儒经翻译,他显然读过理雅各的译本,还在自己的译文中引用过,但对理氏的译作却嗤之以鼻,认为其新教传教士的偏见明显(Cheadle,1997:23)。为了传达他所谓的儒经真谛和表达自己的政治主张,庞德开始了漫长的儒经翻译生涯。
庞德最早接触《论语》是在20世纪早期阅读法国汉学家波蒂埃(Guillaume Pauthier)的法语《四书》。在 1917或1918年的一封信里他把波蒂埃的一段有关孔子问其四个弟子志向的法文译成了英文。他把孔子描述成一位谦逊的哲学家及一位尊重个体的人,以此反对当代基督徒热衷于干涉他人事情的倾向(Pound,1930:41)。20世纪20年代后,他先后编写了一本小册子和一部书,摘要介绍了孔子的经济观念、正名学说和为学概念。1928年翻译《大学》(Ta Hio,The Great Learning of Confucius),宣扬和谐和秩序之美,寄寓儒家的德治理想和修齐治平之术。该书是根据波蒂埃 1841年的法文译本转译,当时他中文知识缺乏,也没有学习原著,基本上都是波蒂埃译本的直译。此前他对儒学的推崇主要是因其对个性的尊重和对社会责任感的强调。而第二次翻译《大学》(The Great Digest)是在认真研究原文的基础上完成的。《中庸》(The Unwobbling Pivot)的翻译也是依据中文原作进行的。此时的庞德更加关心和投入当代政治和经济,《大学》和《中庸》为庞德支持意大利法西斯政权提供了素材。庞德对墨索里尼法西斯政体的认同是来自于孔子的极权主义(totalitarianism)秩序观。这里的极权主义并不仅仅指政治极权,而是一个始于个体并延伸到整个社会或政治体系中的知识系统。它不是说国家全面控制社会和个人生活中的各个方面,而是说国家和个人的生活组成一个完整的整体。他在翻译中加以发挥,认为这种秩序始于个体,延伸到家庭和国家,墨索里尼依据的就是这种观念。完成《大学》和《中庸》的翻译后,他又着手进行《孟子》的翻译,该书中的实用经济观点吸引了庞德。随着希特勒的垮台和轴心国的崩溃,寄托在墨索里尼法西斯极权政府的理想破灭,希望通过儒家思想来改造西方政体和文化的梦想破碎,《论语》又成为庞德儒学信仰的中心。庞德在新译本的说明中指出,《论语》包含了孔子师徒们觉得必不可少的一些片断,其中有一套标准让我们过完一天后判断是否今天活得有意义(Pound,1969:194)。庞德认为,《论语》主要关心的是恢复一种整体意义上的名分,尤其是名与实、言与行的关系。《论语》重点讲的是儒家的教义本原,即审视自己的心、脑、志并为之正名。他在《大学》里就强调正名的重要性,如把“诚其意”译成 sought precise verbal definitions,在《论语》里进一步贯穿阐释时确切定义的传统。对庞德来说,语言危机既是《论语》中所说的儒学在中国衰败的根本原因,也是西方20世纪文化和政治堕落的根本原因(Cheadle,1997:129)。
庞德儒家思想重心的变化从早期对个人和社会责任感的尊重到20世纪三四十年代对极权主义思想的强调,再到二战后对言辞准确性的重视,可以看出他对中国文化的基本立场。他并非直面中国文化,而是根据自己的偏好、立场来支配、移用(appropriate)它,导致了他对中国文化一系列的误读、背叛(刘心莲,2001)。尤其难以理解的是,庞德竟然用儒家思想来替法西斯辩护:“希特勒和墨索里尼不自觉地重复着孔子”,“法西斯的原则可在孔子那里找到根源”(Pound,1973:85-87)。 Kathleen Raine女士在 1952年分析庞德翻译的《论语》后得出结论说:“无论庞德如何错误和荒谬地把孔子的社会秩序学说与墨索里尼的政权联系在一起,我们不应该忽视这个事实——这个学说的主要成分是对我们社会的异端邪说进行犀利而准确的批评。”(Homberger,1972:414)她进一步指出,庞德通过翻译创造了当代诗歌可以遵循的另一种诗学观念。
庞德生活在资本主义文明高度发达,传统价值观念解体的时代,整个西方世界是一片混乱迷茫,他翻译《论语》的主要目的之一是要从中寻找一种能够拯救欧美社会的秩序(order),自认为在儒家经典里找到了答案。例如,庞德将《论语·为政》中的“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翻译为 He said,“If in governing you try to keep things leveled off in order by punishments,the people will,shamelessly,dodge.Governing them by looking straight into their heart and then acting on it(on conscience)and keeping order by the rites,their sense of shamewillbring them not only to an external conformity but to an organic order.”杨伯峻先生在《论语译注》中解释“有耻且格”时引用了《礼记·缁衣篇》:“夫民,教之以德,齐之以礼,则民有格心;教之以政,齐之以刑,则民有遁心。”“格心”和“遁心”相对成文,“遁”即逃避,逃避的反面应该是亲近、归服、向往(杨伯峻,1980:12)。庞德把“格”译为 an organic order(统一的秩序)显然有违原意,韦利译为come to you of theirown accord则要确切得多。这表现了庞德重视秩序(order)的政治观,他认为,古代中国稳定的社会秩序得益于儒家思想的影响。又如,哀公问曰:“何为则民服?”孔子对曰:“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庞德译为 Duke Ai asked how to keep the people in order.He said,“Promote the straight and throw out the twisty,and the people will keep order;promote the twisty and throw out the straight and they won't.”这里的 “民服 ”本来是使人民服从的意思,但庞德译为 keep the people in order(使人民有秩序),显然又是将自己追求秩序的思想强加于孔子的著作之中。再如,《论语·里仁》中,子曰:“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如礼何”的本意是礼对他有什么用处呢?而庞德译成Whatordered enlightenment has he?(他有什么有秩序的教化呢?)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如把《大学》中的 “齐家”译成 establish order in their own families或 bring order into the home。由此可见,庞德在诠释儒家经典时把自己的先入之见注入孔子思想之中,其翻译活动改变了中国文化的本来面目,成了庞德式的《论语》、《大学》、《中庸》等,而传达给西方读者的是一种变形甚至扭曲了的中国文化。
庞德重新翻译儒经的目的是要创造一个全新的译本,并通过改写和挪用来寄托自己的政治理想,为腐朽的西方文明找到一剂药方。从他不懂中文就动手翻译中国文化典籍,对中国文化基于自己的需要任意误读和曲解,望文生义地改造汉诗和拆改汉字,可以看出他并没有尊重中国文化,而是任意支配和挪用。他并不太关心《四书》的原文,也不在意是否忠实于原著,更不顾及中国文化的本来面目,儒家经典只不过被当成他表达自己思想的一种工具和媒介而已。庞德反映的中国文化并不是真实本原的文化,而是经过加工变形的文化(刘心莲,2001)。当然,我们并不能因此而否定庞德毕生推崇中国文化和传播儒家思想的积极努力和正面影响。庞德一生对中国文化和中国诗学锲而不舍地努力理解并全力推介,对中西文化交流作出了重大贡献。从文化交流的角度来说,这种创造性地吸收和利用外来文学的方法是具有积极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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