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华与悲情
——白先勇作品论

2010-08-15 00:43
周口师范学院学报 2010年4期
关键词:白先勇人性

朱 华

(中央民族大学少数民族语言文学系,北京100081)

韶华与悲情
——白先勇作品论

朱 华

(中央民族大学少数民族语言文学系,北京100081)

从人性关注与理性拯救、流散人群的家国之殇、美少年原型与青春主题、人生和情爱、戏剧色彩与艺术手法等方面对白先勇经典作品展开分析,展示、解读其作品意蕴的多重媒介以及其作品丰富的研究可能,着重分析了其同性恋书写。通过探讨其人生历程和回族背景,分析其民族身份与作品基调和生命态度的相互影响,并对其时空感、悲悯情怀等独到的艺术特色进行思考。通过比照境外对白先勇作品的评价,突出其对抗文化偏见和现代性。

人性书写;青春主题;历史意识

出生于1937年的白先勇备受国内外读者和学术界的尊崇。著名学者夏志清把白先勇称为“短篇小说家中少见的奇才”,“在艺术成就上可和白先勇后期小说相比或超越他的成就的,从鲁迅到张爱玲也不过五六人”[1]。1999年6月,《亚洲周刊》评出的“二十世纪中文小说100强”中,白先勇的《台北人》名列第七。汕头大学、台湾政治大学分别于2000年11月、2008年10月举办了“白先勇国际研讨会”。另外,在美国加州大学圣塔芭芭拉分校2008年5月举行的“重返现代:白先勇、‘现代文学与现代主义’”国际研讨会上,白先勇被列为华文世界现代主义的代表作家。台湾大学中文系在2007年10月设立了“白先勇文学讲座”,这是台湾第一个以作家为名的学院讲座。此外,由白先勇作品改编的电影、戏剧不胜枚举,包括《孽子》《寂寞的十七岁》《台北人》《谪仙记》《金大班的最后一夜》等。他不仅是一名著名作家,还是台湾现代文学运动的重要发起者,同时也是中国文化重建的力行者。台湾政治大学台湾文学所所长陈芳明说,白先勇与台湾大学外文系同学陈若曦、王文兴等共同创办了《现代文学》杂志,这为台湾现代文学运动奠定了根基。虽然此前台湾文坛已有“现代派”“现代诗”等现代主义思潮,但并未普及开来,直到白先勇等人通过《现代文学》杂志介绍欧美作家的翻译作品,台湾的现代文学运动才逐渐推广并诞生了众多台湾现代主义文学精品[2]。白先勇现任教于美国加州大学圣塔芭芭拉分校,他曾说:“我住在美国,但我的思想和我关心的是全中国。”在1988年6月加拿大华裔作家协会举办的“华人文学——海外与中国”会议上,他说道:“我觉得海内外中国人最需要的是在2019年即五四运动100周年前,有一个中国文化的复兴。这个文艺复兴必须是重新发掘中国几千年文化传统的精髓,接续上现代世界新文化,在此基础上完成中国文化重建或重构的工作。”[3]如何重建中国的文化,白先勇在《惊变》中提到“环顾世界各国,近半个世纪以来,似乎还没有一个国家民族像中国人这样对自己的传统文化如此仇视憎恨,摧毁得如此彻底的,我们的旧传统社会确实有其不可弥补的缺点,应当改革。但是对一个小说家来说,跟自己国家民族的传统过去一刀两断,对他的艺术创作害处甚大”。而他近年来所做的努力,如青春版《牡丹亭》的演出,使得昆曲这一式微艺术形式得以在世人面前再放华彩。

可以说,白先勇是当代中国文学最具影响的人物之一,是国际范围内的著名作家。他的作品已经翻译成若干种语言。在San Francisco Chronicle Book出版的白先勇最新作品集中,书评家Tom Gold把白先勇称为“极有可能是中国当代最具风格的小说家。他的作品自由地使用古典中文并充满对中国文学和历史的暗示”。《今日世界文学》1983年冬季刊上评论家认为,白先勇是“当代中国最具成就的小说家”。Henry M iller称白先勇为“描述大师”。A linea 1987年出版的EnfanceàGulin(《玉卿嫂》法文版)介绍道:对传统节日的熟练描绘,场面极具戏剧性。白先勇《台北人》译为Gens de Taipei,由AndréLévy翻译,1997年Flammarion出版。书评中指出,白先勇的书写挖掘出伤害之下人性的涌现,带出了20世纪50年代黄昏般的气氛、帝制权威和现代荒原的并置。白先勇《孽子》1990年英译本Crystal Boys由Gay Sunshine Press,San Francisco出版;2003年由picquier poche再次出版。英译本序言中指出:毫无疑问,白先勇是自张爱玲以后最重要的中国短篇小说作家,他的经典作品有一种灵活、清澈的风格,在表面辉煌的时代,以一种富有同情的有力说明,使得有意使用的反讽以及对中国的全面认识更为酸楚。

一、心灵关注与理性拯救

白先勇曾说,“我之所以创作,是希望把人类心灵中的痛楚变成文字”[4]。他擅长于描述边缘人,或是社会的弃儿,探索人性中的孤独,探讨普通人性问题和个人的放逐、流亡,对同性恋这种特殊人类现象做出判断和阐释。“对立造成和谐,正如弓与六弦琴”,人性本质正是不和谐者与它自身的相和谐[5]。但对待这种不和谐,偏见比比皆是。诚然,由于文化差异,在社会群体中存在着各式各样的偏见,并且偏见这样一种“人们对任一事物所持的观点或信念,这种观点或信念缺乏适当的检验,或者不符合客观实际。这种观点或信念之所以被人当做事实是因为人们信奉它,有时它就像真理一样起作用”观念的广泛存在,使得只有真正打破偏见的艺术家才能看到那冰山下的部分。白先勇作品中同性恋小说占有相当重的分量,数量多,其唯一一部长篇小说《孽子》反映的就是同性恋。白先勇曾谈到《孽子》创作的目的不在于描写同性恋爱,而在于描写这一群孩子的命运和前途。换句话说,他希望通过探讨作为人性一部分的同性恋,消除人们的偏见。《孽子》在法国引起巨大反响,雨果·马尔桑(Hugo Marsan)和艾莲·阿瑟哈(Helene Hazcra)认为全书并非强分好与坏、拯救者与忏悔者等二元对立界限,不挑起任何报复的欲望,从而让人性与死亡的不幸取得和解[6]。学者M argaret Hillenbrand在专著Literature, Modernity,and the Practice of Resistance Japanese and Taiw anese Fiction,1960-1990 (Leiden,Boston,2007)第三章“Discord at Home: The Rup tured Family in Postwar Fiction”中,指出了《孽子》与家长作风和男权政治之间的关系。她指出在白先勇的小说中,同性恋抗议、社会批评、父权制自传书写和文化批判都存在着,而这种极富意义的潜力是通过该小说无论在华语社会还是西方社会都引发出来的批判性研究热潮而反映的。她以白先勇文本中提出的亲属关系问题为重点,指出就像之前的王文兴一样,白先勇利用城市和性的修辞性特征来表达自己的反文化批判,将台北的城市景象扩展为城市奇迹的黑暗面的索引并反复出现,并在几个关键段落中,城市被定位为家庭生活的破坏者。她认为,白先勇暗示新传统主义(特别是子女的孝道和父权)在台湾整个威权政治的时期被助长了。白先勇通过他对耻辱和社会排斥这些相互关联的主题的探索,测探了在台湾的战后奇迹期间亲属关系的生硬术语化的核心概念和更为变动的家庭生活现实之间的脱节,达到对专制主义的批判,这种批判肇始于城市,白先勇更侧重于现代性及其弱点的表征。在白先勇的文本中,城市堕落景象彰显了台湾战后奇迹的物质和社会后果。为了强调这一点,以社会经济地位较低的家庭中被逐出的儿子们为主角,小说中对台北的敌视表征比比皆是。而有一点很明显,几乎小说中所有的人物都被寻找慈父替代者所驱动着。正是对家长作风的男权政治的摒弃,才具有重新联结家庭的可能性,广义言之,一个国家也才有了在现代和谐相处的可能性。

二、面具之下的人性本质

白先勇是一位能拨动人内心最深处那根微弦的作家。德国哲学家卡西尔曾指出,人只能由他的意识来描述和界定,人只有以社会生活为中介才能发现他自己,才能意识到自身的个体性。但对人来说,这种中介并不只是意味着一种外部规定力量。反观人类,作为一个整体,人类文化可以被称之为人不断自我解放的历程。在这一历程中,人不断发现并证实了一种重建自我的力量——建设一个人自己的世界——一个“理想”世界的力量,尤其是,当无法与社会发出音色上的共鸣时,人需要“认识自己”。白先勇在一次访谈中提到:“对我来讲,文学是我用以探讨人性最重要的艺术形式,文学是对人性的宣告,它是我们那一票现代主义时期朋友的宗教和信仰。要么不写,既然要写,写人性,一定要写到底,文学要讲真话,不可以半丝虚假或顾忌,古今中外很多文学家即使坐牢、吃官司,也在所不惜。社会道德常因时、因地、因人制宜,是可变动的,但人性却是不变的。”[7]所以,在《孽子》中他深刻挖掘了人性的本质——父子、母子以及情人之间触及心灵底线时各自的人性挣扎。白先勇在《孽子》中为这一群黑夜中徘徊无助的孩子们设计的结尾是,打开了心结,获得了新生。用意正在于唤醒自我,认识自我,打消偏见。白先勇这一份悲天悯人的情怀还在于他的回族血统。历史上的回族多次受到压制却始终不放弃自身文化特性和宗教信仰,而比起其他信仰伊斯兰教的民族,却更为温和,不论荣辱,依然保存内心的崇高。白先勇强调身为回族,他们家族隐伏着一脉桀骜不驯、自由不羁的性格,或许是遗传和环境共同造就了他个人的性格和命运。正是因为他独特的人生体验和个性,使得白先勇敢于关注同性恋这一触及人类社会底线的人性现象,并创作出《孽子》这样一部出色的小说。就其对人性的终极价值的论述来说,白先勇的作品值得人们长时间去细读;而作者细致入微的洞察力,对隐藏在最原始的动物性冲动下的人性的展示,对人在邪恶面前堕落的心理揭示,使得我们更加关注他作品人物的命运,而通过关注这些人物更为关心我们自己。

三、流散人群的家国之殇

流离指“转徙离散不得所也”。著名诗人余光中评价白先勇说其是现代中国最敏感的伤心人,他的作品最具“历史感”。白先勇塑造出“纽约客”和“台北人”两大系列的主题人物,定格了一段特殊的中国历史。白先勇笔下的人物,无论是在台北或在纽约,都与母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曾有人把白先勇比成“殡仪馆的化妆师”,意在讽刺他笔下的人物多为民国的遗老遗少、过气的交际花。事实上,正如白先勇所说,“我的小说往往从一个人物开始,反映一个时代……表面上写一个舞女、老兵、老佣人,可是他们背后还有更深广的东西”。在这里,笔者认为他笔下的流散人群还可分为两类:退隐权力场、对往昔充满欲望和依恋的一类以及饱含文化乡愁的另一类。前者以《永远的尹雪艳》中落魄的权贵为代表。作者以一个深谙其道的交际花为中心,“尹雪艳的话就如同神谕般令人敬畏”,“尹雪艳站在一旁,叼着金嘴子的三个九,徐徐地喷着烟圈,以悲天悯人的眼光看着她这一群得意的、失意的、老年的、壮年的、曾经叱咤风云的、曾经风华绝代的客人们,狂热地互相厮杀,互相宰割”。后者在《谪仙记》中女主人公李彤身上得到了集中体现。白先勇曾说:“李彤是晴雯和黛玉的结合,她的苍凉和悲哀里面,意味着时代的没落,不堪回首的历史,其心灵深处就是怀想家国。”李彤的形象早已为她的命运埋下伏笔:笑起来的样子很奇特,下巴翘起,左边嘴角挑得老高,一双眼皮儿却倏地挂了下来,好像把世人都要从她的眼睛里撵出去似的。正所谓美的事物都是不长久的,她的死出人意料,却又早已露出端倪。对于这个女主人公,作者借书中人物陈寅之口说出了感受,“我发现慧芬坐在我旁边哭泣起来了。我侧过头去看她,她僵挺挺地坐着,脸朝着前方一动也不动,睁着一双眼睛,空茫失神地直视着……我感到有一股极深沉而又极空洞的悲哀,从她哭泣声里,一阵阵向我侵袭过来”。文化乡愁作为基调,在白先勇的作品中多次出现,如在《那一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中“突然使我联想到,他那份怀乡的哀愁,一定也跟古时候戍边的那些士卒的那样深,那样远”的描写。

白先勇曾谈到中国民族文化最具特殊性的一点是,中国文学主题执著于兴衰感、历史感。而自己“在美国我想家想得厉害,那不是一个具体的家,一个房子、地方或任何地方——而是这些地方,所有关于中国记忆的总和”。浓浓的文化乡愁和家国之思也是白先勇作品具有深刻动人魅力的原因所在。借欧阳子对白先勇作品《台北人》的评语“潜流于这十四篇中的撼人心魄之失落感,则源于作者对国家兴衰、社会剧变之感慨,对面临危机的中国传统文化之乡愁,而最基本的,是作者对于人类生命之有限,对人类永远长葆青春,停止时间激流的万古怅恨”[8],王德威的“白先勇的《台北人》写大陆人流亡台湾的众生相,极能照映张爱玲的苍凉史观”的断语,可为此作一注脚。

四、俊美少年与青春主题

白先勇的《玉卿嫂》《孽子》与《金大班的最后一夜》等小说中另一重要主题是青春。而体现这一主题不可或缺的美少年人物原型多见于这些小说中,如《玉卿嫂》中的庆生、《孽子》中的吴敏。我们不难发现,作者从书中人物朦胧性意识的觉醒、寻找自我意识的觉醒以及反抗社会意识的觉醒几方面来分析他们的心路历程,通过对他们自我成长历程的追溯,表达了这些少年自我意识的觉醒以及对自我追求的渴望,对成人社会的抗拒以及身不由己。成长期是个非常渴求情感的人生时期,少年易于将理想化为指向对着外部的某个人,对其无限爱慕和崇敬,并执著于爱的对象乃至因此而失去自由和生命。同时,青春与情感渴求、依恋、情绪、身份认同都有着很深的联系。《寂寞的十七岁》对少年孤独的描写:“……我会这样自言自语拿着听筒讲个个把钟头。你不晓得我心里的悲哀有多么深”[9],让人印象深刻。白先勇说:“一开始写《月梦》《青春》《满天里亮晶晶的星星》这些有关同性恋的小说,蛮特殊的是老年与少年、青春,描写青少年和老年同性恋者。我想从同性恋拓展到整个人生,我对人生时间过程特别敏感,很年轻时,就感到青春和美的短暂,youth and age这个主题。”[10]作者选择青春主题的蕴意,还在于表现韶华已逝、青春不再、美人迟暮的人生观感和感慨;此外,这样的主题也凸现了白先勇致力于为伤心人代言这一文学意义。换言之,“青春”与“同性恋”只是白先勇预设的一个视角或立足点,他的真实意图是在于书写人生、书写往事。青春主题使得不同年龄的读者得到了不同体会,或珍惜当下或追忆往昔,通过青春认识自己,通过青春认识人生,不忘这段生命中最美的年华。

五、华丽传奇的延续书写

中国古代小说传奇具有“无奇不传,无传不奇”的情节化取向,即富于奇异色彩的叙事。而白先勇小说的传奇性是由故事情节、画面与人物共同交织而成。声色繁华的南京,十里洋场的上海;已经逝去的交织着笙歌雅乐、灯红酒绿、香鬓俪影的旧朝盛景和珠光宝气的贵族生活;夫子庙风月、德国别墅里盛大的舞会、国际饭店摩天厅、纸醉金迷不夜城,散发着那个年代的奢华颓废;杭绸旗袍、紫檀桌椅、云母屏风,令人有时光倒流之感;上海滩红舞女、昆曲名伶等人物各有各的精彩。穿着雪亮马靴的副官、棉纱财阀的小开、穿着晚礼服用餐的世家小姐,故事发生的空间虽然是台北或纽约的空间,时间却与上海、南京交织,再现了一场海上旧梦。正如《永远的尹雪艳》中“尹雪艳有她自己的旋律,尹雪艳有她自己的拍子。绝不因外界的迁异,影响到她的均衡”,那些没落权贵们试图紧紧抓住过去的影子,繁华岁月但如过眼烟云,更加深了白先勇意在描述世事无常的今昔之感。正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又有谁知那繁华之后的寂寞?白先勇深受《红楼梦》的影响,他曾说,《红楼梦》之后,我们民族的艺术创造力,似乎就再也没有能达到这样的巅峰。他的作品也一再继承了《红楼梦》的传统,如代表作中篇小说《游园惊梦》。白先勇谈到《游园惊梦》的创作初衷是“对过去、对自己最辉煌的时代的一种哀悼,以及对昆曲这种最美艺术的怀念”,其主题跟《红楼梦》也相似,就是表现中国传统中世事无常,浮生若梦的佛道哲理。这篇小说被评论家欧阳子誉为“在中国文学史上,就中短篇小说类型来论,白先勇的《游园惊梦》是最精彩、最杰出的一个创作品”。著名旅美学者王德威也指出:白先勇的《游园惊梦》之所以感人,不仅只在为一个时代悼亡而已,在可见的历史事件外,他的小说毋宁更以戏剧性的笔触,彰显一辈作家面对时间,尤其是“现代”事件的形上焦虑。

六、“孽缘”的人生书写

情爱是文学永恒的主题。白先勇笔下描写了一系列的爱人形象:对爱人富于激情、却常被错置的激情所毁灭。如《孽子》中阿凤和龙子,《玉卿嫂》中的玉卿嫂和庆生。《玉卿嫂》中作者对玉卿嫂与庆生的错位感情有深刻描写,如“当她盯着庆生看时,闪光闪得好厉害,嘴巴闭得紧紧的,却有点怕人了。庆生常常给她看得发了慌,活像只吃了惊的小兔儿,一双眸子东窜西窜,似乎是在躲什么似的”[9]。玉卿嫂命运多舛,丧夫、家道中落,为了爱人做人家的奶妈,而她寄托一切的爱人背叛了她,生命的无常与巨大落差使得她最终选择亲手杀死爱人和自己。法国学者Pimpaneau认为,“小说显露白氏对妇女和儿童具有独特敏感性,玉卿嫂的悲剧,如同拉辛(Racine)的绝句‘这是把整个身心献给她爱情俘虏的维纳斯女神’,玉卿嫂犹如歌剧中因情自杀的幽灵,终会再现,把情人带向死亡,可说是一部足以和希腊悲剧媲美的悲剧”(《玉卿嫂在法国——白先勇的独特敏感性》,Pimpaneau著,孔昭宇译,《联合报》1987年7月19日第8版)。M arie Holsman认为,“在中国小说中,猛暴的情感难得有如此恰如其分的描写”(M arie Holsman《玉卿嫂在法国——白先勇对爱情创伤的诠释》)。这种不顾一切的激情,白先勇将之解释为“孽根,我想人性里面生来不可理喻的一些东西。姑且称这为‘孽’。一种人性无法避免,无法根除的,好像前世命定的东西”(刘俊《白先勇评传:悲悯情怀》,花城出版社,2000年版)。在《孽子》中,“孽”直接隐喻着李青们与生俱来的错置的性别倾向——同性恋情感。而这种情感性向不是他们能够自主选择的,却使他们难以摆脱、不断受煎熬,作者认为这是几番轮回、前世宿命后世偿还,冥冥之中的力量所主宰,是李青们不可逃避的命运。这种观念在其他作品中也处处流露,如“我暗暗感到,娟娟这副相长得实在不祥,这个摇曳着单薄身子到底载着多少的罪孽呢?”(《孤恋花》)“荣华富贵——只可惜你长错了一根骨头。冤孽,妹子,他就是姊姊命中招的冤孽了。荣华富贵——只有那一次。荣华富贵——我只活过一次”(《游园惊梦》),这体现了作者深受佛教思想的影响。佛语有云,求不得,爱别离,正是人痛苦之源。

七、戏剧色彩与艺术手法

自问世以来,白先勇的作品就备受媒体欢迎,不但纷纷被导演们设法搬上舞台、影视屏幕,如《游园惊梦》改编成舞台剧、《谪仙记》改编成电影《最后的贵族》、《孽子》改编成电视剧,而且常演不衰,反响都非同一般。这也说明了白先勇作品跨文类的特性及其独到的艺术境界。余秋雨对白先勇小说及戏剧作了剖析,认为“白先勇最醒人耳目的艺术追求,就在于对无情时间的反复品尝。《游园惊梦》是白先勇折叠时间的集大成之作。折叠时间指探寻历史流程中的恒变关系”(余秋雨《风霜行旅·访小说家白先勇》)。在《游园惊梦》这篇小说中,只在一场晚宴上,就引出钱夫人从秦淮河得月台昆曲名角到众人攀附的钱将军夫人,继而成为繁华不再、凄凉度日的寡妇的一生;小说还运用“意识流”的技巧,把钱夫人在今昔之比中“游园”“惊梦”以及几番“心痛神驰”的心路历程,配合昆曲的音乐背景,步步呈现在读者眼前。小说中的其他几出京戏,如“贵妃醉酒”与“洛神”也是作为烘托和渲染的表现手段从不同的角度来隐喻钱夫人蓝田玉的身世和隐情。白先勇善于以人物形象衬托出人物显在特点,如对《孤恋花》中娟娟的描写:“娟娟的眼睛也非常奇特,又深又黑,发怔的时候,目光还是那么惊慌,一双眸子好像两只黑蝌蚪,一径在乱窜着。”《永远的尹雪艳》似扬实贬的反讽手法也很好地反映了作者的创作意旨。而从艺术手法来看,《青春》中老画家对美少年的依恋,以及《月梦》中吴医生月夜恋尸的描写,也让我们看到了耽美主义代表作家王尔德的影子。他还善于运用现代派小说手法,如借助“一双手却舒舒服服地藏进了裤袋里”这一意象对恋母情结展开描写(《藏在裤袋里的手》)。作品中还有大量地方色彩的描写和方言的运用,如《玉卿嫂》中桂林风土的体现,《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中金大班口中的上海市井俗语,令人难忘。这得益于作者少年时随父母辗转桂林、南京、上海等地的生活经历。

在20世纪中国文学大师中,白先勇占有一席之地,不但因为其作品的丰富内涵,融传统与现代一身的艺术手法,承袭中国文学传统的历史感,也因为作者那一份悯人和爱国的情怀。他的作品跨越民族和国界无形的枷锁,为世人所钟爱;而对于那些被遗忘在最深、最冷的黑夜里的人们的描写,更能体现文学的使命,体现打破无情桎梏、化解冷酷现实的文学宗旨。文学家不一定能开出济世救贫的良方,唯一能做的就是确保人性的底线,书写那一份悯人的情怀,使美永驻,使人不致对这世界完全失望。

[1]柯庆明.白先勇研究精选[M].台北:天下远见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8:19-20.

[2]江宝钗.白先勇与台湾当代文学史的构成[M].台北:骆驼出版社,2004:21-33.

[3]白先勇.明星咖啡馆:白先勇论文杂文集[M].台北:皇冠杂志社,1985:109-110.

[4]白先勇.第六只手指[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9:112.

[5]恩斯特·卡西尔.人论[M].甘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23.

[6]尹玲.研悲情为金粉的歌剧:白先勇小说在欧洲[N].联合报,1995-07-18(37).

[7]郑美里.二十年后与《孽子》面对面:专访“永远的台北人”白先勇先生[EB/OL].[2010-03-05].http://www. yangyouning.com/niezi/later20.htm.

[8]欧阳子.王谢堂前的燕子[M].台北:天下远见出版公司, 2008:9.

[9]白先勇.白先勇经典作品[M].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 2004:203.

[10]刘俊.白先勇传:情与美[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9: 109.

I20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1-9476(2010)04-0033-05

2010-04-13;

2010-05-05

朱 华(1981-),女,海南万宁人,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多民族比较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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