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小涛 杨胜菊
勒庞的单向度革命
——《革命心理学》之症候式阅读
伍小涛 杨胜菊
勒庞的《革命心理学》虽然揭示了法国大革命时期各种群体心理的革命行为,但从革命概念、革命领导者、革命受众、革命原因等多方面来看,其论述都是单向度的,可以说是单向度的革命,这与勒庞所处的时代及其对时代的认知有很大的关系。
勒庞;《革命心理学》;革命
勒庞(1841—1931年),法国著名社会学家、心理学家,被誉为:“群体社会的马基雅维利”。他一生发表了许多社会学和心理学的著作,例如《各民族进化的心理学规律》(1894年)、《乌合之众》(1895年)、《社会主义心理学》(1898年)、《革命心理学》(1912年)及《战争心理学》(1916年)等。其中《乌合之众》和《革命心理学》最为出名。著名经济学家熊彼特在其名著《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与民主》中评价勒庞这两本书道:个人在群体影响下,思想和感觉中道德约束与文明方式突然消失,原始冲动、幼稚行为和犯罪倾向的突然爆发的实相,从而给予作为古典民主学说和关于革命的民主神话基础的人性画面沉重一击。[1]尽管如此,笔者认为:勒庞的《革命心理学》虽然揭示了法国大革命时期各种群体心理的革命行为,但从某一角度上讲,勒庞笔下的革命只是单向度的革命。
一
单向度,按照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的解释,指的是现代工业社会由于科学技术的发展,进入高生产、高消费的福利社会阶段,使以往一切对立因素一致或同化,于是只剩下维护现状的肯定方面,失去了内在的否定方面。[2]勒庞所述的革命,就具备这方面的特征。
首先,从对革命的概念的界定上讲,虽然勒庞把革命分为三类:一类是科学革命,一类是宗教革命,一类是政治革命,但都是基于这种理念:革命可以用来指一切突然的变化,或者是表面上突然的变化,无论是信仰、思想还是学说。[3]只不过科学革命,“它却常常能够产生重大而深远的影响,而这是政治革命所不能做到的”。[4]由于勒庞简单地把革命看作是一种突然的变化,因此,对于深刻影响世界历史进程的波澜壮阔的法国大革命,不能作出正确的评价:“如果她再多一点柔韧性的话,古代的君主政体或许就会像其它地方那样慢慢地转变过来,而我们也就能够避免大革命及其破坏性的后果了,重塑民族精神的任务也就不至于如此艰难了。”[5]这与“现代保守主义之父”的柏克的观点极为相似:“由他(柏克)带头反对法国大革命的反动正是一种转变的开始,把那时流行的社会哲学从进攻转向防御,并由此而转向新的着重点,即强调稳定的价值,强调稳定所赖以维持的习惯的威力……”[6]
实际上,革命是一个复杂的术语,它既可以指新的统治者或政治组织通过武力取代旧的统治,也可以指政治系统的一场全面的暴力变革,不仅仅改变了社会的权力分布,还导致了整个社会结构的重大改变。有专家研究,革命至少包含四个方面:(1)指一个过程,即一些重要集团不再留恋既有政权,并转向反对这一政权的过程。(2)指一个事件,即一个政府被武力或威胁使用武力而推翻的事件。(3)指一个计划,即新成立的政府试图改变它所要负责的社会各方面的计划。(4)指一个政治神话,即讨论的更多的是应该是什么而非实际上是什么。[7]因此,对丰富多彩的法国革命,非勒庞简单的“突然变化”所能界定得了的。正如有人所说:“从社会的观点来看,这场人们称为大革命的事件里有多种革命。其中农民革命是反资本主义的,也就是说,在他看来是面向过去的,而且在很大程度上是自主的,是独立于其它革命的(如贵族革命、资产者革命或无套裤汉革命)。”[8]“1789年的革命和1793年的革命看起来是那么不同,使得人们可能在两个不同的阶段上,对法国大革命的评价各执一词。”[9]因此“大革命不仅创造了使‘当代’法国能在其中被识读的政治文化,还给这个法国留下了各种合法性之争和围绕一种几乎不明确的可塑性的一摊子政治论争。”[10]
其次,在对革命领袖心理的分析上,也表现出极端的单一化和脸谱化。在勒庞的眼里,罗伯斯庇尔、丹东、马拉、迪马、丹维尔及瓦伦等革命领袖,都是一群嗜血狂和精神错乱者。他说:“罗伯斯庇尔患有一种被迫害妄想症,他砍掉别人的头颅不仅仅是因为他肩负着使徒的使命,还因为他相信自己处在敌人和阴谋者的包围之中。”[11]而马拉“必须把他当作一个精神错乱者来看,他一直都经受着自大症和各种顽固思想的折磨。”[12]至于迪马、丹维尔、瓦伦诸人“这类罪犯为了杀戮而杀戮,犹如运动员的射击游戏,他们仅仅是为了体验破坏的乐趣。”[13]而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则是罗伯斯庇尔、丹东、马拉等人在革命爆发前,都处于卑微的地位,大革命为他们打开了前途无量的未来之门,他们带着对没有能够认可他们才能的旧制度的满腔仇恨,成了暴虐的那伙人群的首领。[14]按照巴伯对美国总统性格的分析,一个领袖的个性受多种因素的影响,譬如风格、世界观、性格、权力情景和公众的期望趋向。也由此诞生了四种类型性格。即主动——积极型,主动——消极型,被动——积极型,被动——消极型。因此,法国革命的领袖决不是简单嗜血狂和精神错乱者。正如有人所指出的那样:“理性在革命者的行为中起着重要作用,如同其他道德原则一样。所有人类行为都是有原因的(即由多种因素决定的),而理性的决定作用对革命者来说则大于神经症患者。因此,当我们谈论社会施虐狂在革命者的人生中所起的作用时,我们应将其当作是某种程度上的行为倾向。”[15]
再次,对于革命的受众——广大人民群众,勒庞更是把他们称为无异议、情绪化和低智商的乌合之众。他说道:“孤立的他可能是个有教养的个人,但在群众中他却变成了野蛮人——即一个行为受本能支配的动物。他表现的身不由己,残暴而狂热,也表现出原始人的热情和英雄主义,和原始人更为相似的是,他甘心让自己被各种言辞和形象所打动,而组成群体的人在孤立存在时,这些言辞和形象根本不会产生任何影响。”[16]由于大众的这种从众心理,因此“群众在领袖的鼓动下,借助人多势众蜂拥而起,他们的行动就好比一颗炮弹,在外力的作用下,能够产生一种它本身所不具备的足以穿透钢板的冲击力。在群众的襄助下,革命如火如荼,然而群众对于革命的要义,却是一无所知;他们忠实地追随其领袖,而从不问一问自己到底需要什么。”[17]按照正统的马克思主义观点,“个人怎样表现自己的生活,他们自己就是怎样。因此,他们是什么样的,这同他们的生产是一致的——既和他们生产什么一致,又和他们怎样生产一致。因而,个人是什么样的,这取决于他们进行生产的物质条件。”[18]同样,作为个人集合体的广大人民群众,同样受物质资料生产方式的影响。由于人民群众不但是物质资料的生产者,同时是精神资料的承担者,因此,“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19]正如毛泽东所说:“真正的铜墙铁壁是什么?是群众,是千百万真心实意地拥护革命的群众。这是真正的铜墙铁壁,什么力量也打不破的,完全打不破的。反革命打不破我们,我们却要打破反革命。在革命政府的周围团结起千百万群众来,发展我们的革命战争,我们就能消灭一切反革命。”[20]世界上一切革命,都是通过群众运动取得的。法国革命的胜利,同样也是在群众运动的基础上成功的。所以弗洛伊德评价道:“……我们现在必须补充一句,其实作者的所言没有一点新东西。……此外,勒庞等人对群体心理的描述和评估,绝不是无可争议的。”[21]最后,关于革命的原因、革命的对象、革命的方式和革命的结果也是片面的。例如,他认为革命是由于人们对君主制的情感演变:“在旧制度上,君主掌握着神授的权力,上帝的意志赋予他一种超自然的权威,国王的臣民在这片国土的每一个角落里仰望着他。”“只要当事实多次证明,他们所崇拜的偶像之权力是虚幻的时候,对君主绝对权力的这种神秘主义信仰就会土崩瓦解,他的威望自然就会化为乌有。一旦君主失去了威望,群众就不会宽恕这个曾经蛊惑过他们、但如今已经倒塌的偶像;而且他们还要寻找新的偶像来替代他,他们离开了偶像就无法生存。”[22]实际上,革命的发生,是多种因素作用的结果。据韦伯研究,革命就是被统治者撤消政治权威的合法性。而合法性的撤消有多种条件: (1)社会成员的阶级、所属身份群体和政治等级高度相关。(2)资源在社会等级间分布的不连续性或不平等程度很高。(3)在权力、声望和财富的社会等级间的社会流动率很低。如果魅力型领袖能够将被统治者的不满动员起来,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的冲突就更有可能。[23]就是与勒庞同一时代同属于精英主义者的帕累托也不同意勒庞的观点。他认为革命是精英循环受阻或精英循环缓慢。按照帕累托的观点,社会中的人可分为两个阶层:精英阶层和非精英阶层;精英阶层又可分为执政的精英阶层和不执政的精英阶层。其中执政的精英阶层再可细分为统治阶级和统治阶级分子。执政的精英为了维持自己的统治,一般采取两种统治方式:狮子型统治和狐狸型统治。而非统治的精英虽然没有取得统治地位,但是他们具有统治的能力,这就形成了一种“剩遗物”分配上的不平衡。为了成为更高层的精英,低层群体的特权成员努力运用他们的能力并提高自己的地位;而在精英层中,正好呈现相反的趋势,一些统治精英越来越不适合统治。作为这种运动的结果,处于社会低层,但却具有更高水平的人开始崛起,向高层精英挑战。慢慢地,在下层阶级中优秀分子聚集,而在上层阶级中低劣分子聚集。通过革命,一些原来的精英衰落到非精英的行列中来,而那些非统治的精英补充到统治精英行列中来。[24]总之,勒庞对革命的一切分析,都是单调式的陈述。从他的文章看不出多维度的展开。正如有人评价道:勒庞的研究限于孤立的观察和对历史的总结,并没有太大的科学价值。勒庞只用他一些极为特别的例子向人们表明了现代组织理论中最为基本的一个原理,即组织的非加和性。在组织中,一加一常常不等于二。这并不是说一定会比二小,对于一个有效的组织来说,常常会产生一加一大于二的结果。[25]
二
勒庞的“革命”之所以是单向度的革命,与他所处的时代及其对时代的认知有密切的关系。
19世纪末20世纪初,是一个被社会学者称为“大众时代”的时代。在这一时代里,大众的生存状况有了明显的改善,各国普遍建立了社会保障制度;大众受教育程度较以前有了很大的提高,成人识字率增加;妇女解放也成为这一段时期令人瞩目的事实,她们不但参加诸如药物、法律等部门的工作,而且拥有财产;科学的观念也越来越深入人心,神学无可置疑地衰落了。正如有人总结道:“大众政治和大范围的组织”成为政治生活的两大特点。[26]
作为贵族出身的勒庞,不得不承认这个现实。他说:“民众的各个阶层进入政治生活”,“日益成为一个统治阶层”。[27]“我们要进入的时代,千真万确将是一个群体的时代”。[28]但同时由于阶级使然,勒庞又极力反对这种大众政治。他认为:“当文明赖以建立的道德因素失去威力时,它的最终解体总是由无意识的野蛮群体完成的,他们被不无道理地称为野蛮人。创造和领导文明的,历来就是少数知识贵族而不是群体。群体只有强大的破坏力。他们的规律永远是回到野蛮阶段。”[29]基于这种心态,他一方面将拿破仑视为大革命的继承者,认为是拿破仑“巩固了大革命,而不是破坏了大革命”;[30]另一方面他又将拿破仑视为旧制度的恢复者。认为拿破仑在称帝后的措施“很大程度上是在重建旧制度”。[31]由于勒庞对革命的这种矛盾态度,一方面促使他尽量研究革命的领导者、受众、原因、过程、结果等,以维护贵族的统治,另一方面又强烈反对法国大革命,他认为对闹事的革命者“斩尽杀绝”是“有史以来发现的保护一个社会免受叛乱之苦的惟一办法”。[32]所以乔治·米德在《美国社会学杂志》评价勒庞的思想时说道:“勒庞是这样一批法国人中的一员,他对自己民族的文明几乎已经感到绝望,只有盎格鲁—萨克逊民族的个人主义,使他看到了未来社会的惟一希望。”[33]同时,作为贵族保守派的他又目睹了布朗热事件、巴拿马运河丑闻和德累福斯事件,更使他厌恶革命而倾向改良:“富有成效的改革不是革命性的改革,而是那些点滴积累起来的渐进改良。伟大的社会变革,同巨大的地质变化一样,是通过经年累月的积聚来实现的。德国最近40年的经济发展史雄辩地证明了这一规律的正确性。”[34]因此,勒庞不可能多视域多维度地去检视革命的面相,他的“革命”只能是单向度的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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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19(1899).
(责任编辑 曹连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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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小涛,中共贵州省委党校理论研究所教授,贵州大学博士生导师(邮政编码550028);杨胜菊,贵州平塘县教育局(邮政编码558300)
B84-0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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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6359(2010)04-0038-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