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鹏杰
(苏州大学生态批评研究中心,苏州 215123)
笔者之所以选择 16年前出版的一本小说进行个案研究,不仅仅是因为这部作品接受了时间的考验成为中国文坛一道无法取代的风景线,更是因为这部作品所反映和思索的问题恰是当下社会所需要三思的问题。在当下,我们是否太依赖机器的作用而忘记了人类心灵的力量?是否只沉浸在理性思考里而忽视了非理性的涌动?理性主义主导下的工业文明为世界上大部分国家带来了 GDP的增长和物质生活的丰富,然而随之而来的贫富差距的扩大、生态环境的破坏和道德水平的不断下滑却又是什么原因呢?从非理性的“癫狂”角度进入到对文本的解读中,或许能让被理性所忽视的事实呈现出一角来,为当下脱离人性发展轨道的社会列车起到一点矫正的作用。
“对癫狂者来说,问题不在于他的癫狂,而在于它的疯也是一种思想,有一个在思的‘我’”。从癫狂分析的角度看来,《九月寓言》不仅仅是一部歌颂大地,歌颂精神的小说,也是一部通过展现癫狂和癫狂展现寻找异域的书。与“癫狂”相对的理性和道德总以整齐划一来要求人们,力图把“癫狂”的人和行为排除在社会之外。福柯认为,理性表现为“秩序对肉体和道德的约束,群体的无形压力以及整齐划一的要求”,癫狂的人游走于理性的规则之外,游走于 (或者被迫游走于)正常人的目光之外。他们凭借生命的潮涌而行走,脱离了理性的注视。他们举手投足并非中规中矩,而是暗合着“原始的、粗糙的前科学语言”,我们称之为天籁之音。在《九月寓言》里,小村人白日里沉默不语焦躁不安,来自太阳的光从上而下降临在村人的身上,这种压迫的感觉让人心神不宁。小村人在白日保持沉默,在理性的压制下克制心中的躁动;当暗夜来临时,理性的桎梏有所松懈,生命本能的力量悄然展现。小村人凭借打架、奔跑、做爱等偏离道德、理性的“非正常行为”寻求转瞬即逝的异域之光,追逐体味“显”之后“隐”的秘密。本文通过对小村人类似癫狂的打架、做爱、奔跑等行为的分析,试图寻求异域之光如何照耀到癫狂之人身上。
打架是身体对身体的刺激,而身体——物质与精神的结合体——是人类存在于世上唯一的和自始至终的方式。在击打这个动作中,身体会产生一种称作痛的感受,这种感受的后面流动着一种存在的快感——因为我的身体存在于世,所以我能感受到痛楚。所以当人们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的时候都喜欢用手狠狠掐自己一把,这一把带来的痛楚感觉证明了一个事实:我存在!存在是一切快感产生的基础,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最大的快感。存在的快感打开了一扇通往异域的门。“击打”让以身体为现实存在方式的人类切实感受到了生命强力的冲动与爆发,无论是打人者抑或受打者,都在身体与身体的接触中感受到了生命存在的真实。此外,在田地劳作何尝不是另一种“击打”,另一种证明身体存在的方式呢?劳作是人类的身体对地球的身体 (承载生命的大地)的鞭挞,两者在鞭挞中进行交流,互相体味对方的存在。通过“打架”,身体成为生命接通异域的通道。
除了击打,男女之间情欲的爆发是身体证明自己存在、打开通往异域之门的另一种方式。在男女做爱的过程中,两具真实的能够产生快感的身体发生了接触,呼喊、呻吟、流汗、理智消退、激情涌动,类似于痛感的快感在流淌。高潮来临时刻,万象归隐,大脑中一片空白和虚无,然而虚无之中又恍恍惚惚流泻出许多隐密的东西来,那种恍惚的状态与老子所说的道何其相似:“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道德经》第二十一章)在生命潮涌喷薄而出的那一刻,理智、理性、规则、束缚彻底消隐在无边的快感中,只留下一片虚无茫茫然,这是显现之物的归隐,异域之门在此时无声打开,流泻出生命的真实与隐密的快乐,身体成为乐感的源泉和创育的根源。
不断地奔跑,无边的黑夜,广袤的野地,这些都是通往异域的切入点。这些动作或场域以其变动不居逐渐生成异域的景色,流浪生活是逃脱线,逃脱理性的桎梏,进入到黑夜的繁多,窥见异域的光亮。奔跑的小村人以宝驹、赶鹦和流浪人为代表,他们的特征动作就是在原野里奔跑,流浪也是奔跑,是一种慢速的长时间的奔跑。小村人在“奔跑”中追寻生命的真实,体味生命的意义。奔跑是反抗束缚展现自我的一种手段,是追寻自由感受生命的一种方式。只有不停地奔跑,才能体味到身体属我的自由。它是一种敞开的生命状态,是一种与原野万物交流的过程。奔跑的人不以奔波劳累为苦,而视其为生命存在的一种形式。自由是生命的内在追求,奔跑更是追求自由、不断挑战已有存在的较高形式。
白日,太阳高悬,发出刺眼的光线,光刺破了虚无与阴暗,带着君临天下的气势将万物予以清晰的呈现 (过去是阳光,现在加上灯光,在城市里,白日太阳高悬,夜晚也有灯光如昼,人类“暗夜权”被彻底剥夺,亲近黑夜接触异域的通道被逐渐关闭)。无所遁形的村人在光的照耀下萎靡不振。寂静的小村除了焦躁的蝉鸣,再也没有其他声音,一切都显得那么死气沉沉,空气中流动着一种压抑的味道。循规蹈矩、理性、权力、规则、道德在日光的推动下结结实实压在了村人身上。没有光,生命就无法生存;没有理性,社会也无法维持运转,然而总是在生存与运转的时刻人类感到压抑。当生存变成对金钱、资本、权力、品位的追逐,当社会运转偏离了保护生命存在的轨道而进入到商业、广告、经济的运转渠道里,人,何以为人?毁灭荒野根基的机器在白天开进小村里,伴随“轰轰隆隆”声肆无忌惮地挖取地底下的“黑金”,随之转换成大把的金钱与无数的冒着黑烟的巨兽。秃脑工程师夹着铅笔,在阳光的照耀下带着“知识”的光芒走进小村,外显的文明与理性下面掩盖的是生命的邪恶,他用复杂勾引淳朴,用文明消解本真,诱惑了小村年轻人中最擅长奔跑的女人赶鹦,留给原始一道无法弥补的划痕。
直到黑夜降临,朦胧的月光播撒在原野上,小村人才会放松被绷紧的心弦,进入到一种展开的状态,“在夜晚,月色的笼罩下,人们才能从白天的社会世界中解脱,以其本来方式趋于到场,亲近大地与自然,得到安定与扎实”。黑夜驱逐了白日刺目的光芒,带给生命一种隐秘的安全感。夜晚是理性和体制的归隐,夜晚为通向异域打开了一扇门。身体在黑暗中摆脱了白日的燥热的压迫,在“显”转换为“隐”的过程中迸发出潜在的暗流。男人冲动,女人涌动,或者在做爱的过程中热力绽放,或者在打架的过程中以身体对身体的碰撞歌颂“隐”的自由与欢乐。生命的本能涌动,冲破了理性的束缚,权力、体制、符号在虚无与暗夜中被消解。荒野在黑暗中敞开了白日被归隐的事物,被理性、日光、目光、权力、体制、话语所压抑的生命,在隐秘的暗夜、在原野、在柔和的月光下得以舒展。各种生物得以在被白日的“显”遮盖的“隐”中翻涌出现。年轻人在原野上的奔跑,他们欢呼他们狂叫,他们在大地上狂奔,两耳带风,呼啸而过。原野上的其他生命也加入到暗夜的狂欢里面,“千奇百怪的动物在花地里狂欢,撕咬,奔跑,互不伤害的咬架……皓月当空,动物们在花地上狂欢。这样直至第二天凌晨,他们才敛声息气,隐到树丛后面。”一个自由、欢腾、非理性、无规则的“异域”在暗夜、在荒野悄然呈现出来。异域的风景不属于城市,不属于工业文明,更不属于形而上的哲学和超越性的惟一神,它属于原始,是万物之有的来源,是“虚无”、死亡、疯癫才能触及的场域。人类凭借“动物智慧”才能触及到它,“自从人类有了神和宗教,有了理性,就开始了远离动物界的远征,以至于文明发展到这种程度——我们似乎忘了我们本来就是动物,而理性的缺失正是动物的智慧。”
荒野在夜晚是归隐之地,是疯癫狂欢的地方,疯癫正是非理性,是生命河流不受束缚的流淌。福柯考察了疯癫的历史,展现了一直躲藏在理智、理性、规则等“显”后面的“隐”,那是异域的信息。福柯认为疯癫体验被各种意象所笼罩,“人类的原始堕落和上帝的意志,兽性及其各种变形,以及知识中的一切神奇秘密。”在癫狂中人类得以一窥神奇。生命的真实是一种力量,力量涌动,不受理性束缚。它是女性每月一次的潮涌,是男性深深隐藏的雄性。它冲破钢筋水泥的压制,如同地底顽强冒出的一抹翠绿,那是野草,是大地深处的力量,是异域的探头探脑。这种力量突发在暗夜与虚无之中,虚无非空,虚无只是“显”的虚无而已,是理性、理智、规则的不在场。它给了生命的真实一块领域,在这块领域,生命回归原始的纯。冲动就是冲动,没有礼义廉耻的外衣;奔跑就是奔跑,并非金银铜牌的诱惑。真实的乐趣发生在异域,做爱的时刻酣畅淋漓,击打的时刻全心全意,奔跑时候的无拘无束,异域中存在的真实在流淌。它被白日、理性、道德、伦理压抑了太久,现在又被金钱、品位、格调所排挤,一点生命之光在重重桎梏中萎缩再萎缩,人猥琐再猥琐。从儒家提倡的三纲五常到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从契约到公义,生命背负了多少精神的重担,先哲的幽灵躲在虚无之中无声冷笑。万物之灵长,智慧之巅峰,陷在重重囹圄之中尚不自知。惟有在暗夜,繁多的生物在通向异域的荒野中狂欢,舒展被压抑的苦恼,体味异域的乐趣。
癫狂的行为靠着身体的真实投入到生命流淌的快感中,在那里,异域的风景若隐若现。而与阅读发生接触的人却在接触文本的过程里,借着词语的癫狂发现遥远的异域传来的微弱光芒。《九月寓言》的用词在很多时刻是“纷乱无序”、不合常规的。这是词语的癫狂、杂乱、狂欢,隐含着思维的流泻变动。隐秘之物凭借不规则而时时闪现,在杂乱的“显”现的词语背后隐藏着“隐”的真实,大脑借助感性、灵光,切入了“显”背后的“隐”,进入到异域。
词语是符号,是抽象,是思维的结晶,是指代事物然而又“不像”或者说根本不是事物的存在。符号不能完全指代它想指代的,我们看到“虎”这个字,并不是看到一头老虎或者长得像老虎的符号,而是通过思维、想象,联想到它所指代的老虎,它只能是隐喻。借助符号的隐喻,我们加入到意义生成的网络中。我们永远也无法清楚地理解作者写作时试图表达的意思,这不仅仅是因为生成和接受的参与主体不同,更根本的原因还在于词语是符号,对符号的理解永远存在着误差,只能通过理解符号所隐喻的意义来理解符号。隐喻的力量是如此强大,以至于我们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事实,“作者‘已说的’和‘要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说出来的是我们看到的,是我们的理解和建构,要说的却是作者自己的心思、情趣和当时的情绪。词语以其多变难解打消了作者和读者沟通的努力,我们只能动着自己的心思对这些词语探头探脑,找寻出这些词语属于我们的意义来。
我们以“赶鹦”这个词语 (名字)来一窥隐喻所传达的内容。赶鹦:赶,动作感非常强,赶上、赶往、赶去,两条长腿保持行动、奔跑的状态。一个赶字,把赶鹦运动的、青春的、生命的、甚至紧迫的、急匆匆的感受全部活泼生动地表现出来。而鹦,让我们想起了学人说话、豢养笼中的鹦鹉,一种被人养来学说话,让人类的语言——符号、理性的表现工具、代替动作的巧饰之物来取代鸟儿本应具有的自由飞翔轻盈起舞的姿态。赶鹦,一个女人,青春的、运动的、急迫的、爱跑的、不说话的女人,用自己奔跑的动作在黑夜中飞翔。这是异域的舞蹈,是划过虚无的自由,她超越了被人驯养的小鸟。小鸟失去了飞翔的能力 (或者只是被桎梏而失去了飞翔的自由),代替的是鹦鹉学舌,学着不属于自己的他者的语言,而这个本属于他者的女人却放弃了语言、放弃了符号,愿意用奔跑的自由、黑夜中的舞动来代替作为符号的语言产生的快感。这是一个反讽,还是一个嘲笑,是异域对当下世界的嘲弄吗?语言、抽象、形而上,万物之灵长的人类陷入到思维的困境中,全然忘记了自己原始的淳朴、奔跑的本能、动作的感染力,甚至还想到训化他人、训化他物 (动物)。当一切都进入到理性、规则、整齐划一之中,异域之门也将关闭,人类将自己放逐到机器世界,放逐到逻辑思维里面,随之被放逐的,是无数其他生命的自由和生存的家园——地球。
《九月寓言》里面的荒野是一个隐喻,指代一个“处于原生、原初、原始的状态,未经开垦的处女状态,尚未开化的野性状态,没有精神污染的天真、纯洁状态”。生命处在这个状态才是自由的、真实的。在小村的地基没有被机器掏空以前,原野里杂草丛生,各种植物包括农作物疯狂生长,野兔奔跑,麻雀此起彼伏。肥、赶鹦等小村人在荒野奔跑不息,无边的荒野给了生命自由欢腾的空间,所有的生命在此不会受到注视和束缚,遵从自己内在的召唤而狂欢。癫狂背后是无拘无束的快活。荒野在暗夜中敞开了异域之门,生命得以进入到异域投射的光亮中,让沉重的肉身稍作憩息。艺术作品借助词语的癫狂,隐喻的狂欢契合进荒野,无数生命借着词语背后的隐喻复活,叩问着被压抑的身体,幽灵的目光在虚无中打量着现存的世界,游荡不息,流动不居。
小说里的女性是另一个隐喻,代表着通往异域之门的一把钥匙。异域属于女性,女性以其更接近于自然的生命反抗理性的压迫和男性的注视。在荒野里奔跑的年轻人的领袖是女性,女性秉持感性的流淌、顺从生命的本能,更接近异域的入口。在生命原力催动下奔跑的女人是野性的女人,野性女人的美更能勾起生命本能的向往与冲动,当自然展现之姿态动作吸引了目光,体内涌动的不再是色情,而是生命质朴的冲动。那些打扮入时的女人努力把自己塑造为一件物品,所有的着装包括化妆都是为了在商品化社会得到更多购买者的关注。比如,突出胸部的衣服并不是为了证明胸部有多大,而是这种突出恰好可以吸引下流男人的淫贱目光,那浑厚敦实的乳房现在却已经统一被似露还掩的洁白诱惑所取代。目光被此种“突出”所吸引的男人往往披着虚伪的外衣,心中的躁动经文明的折射,便成为了所谓的品位。格调、品位是金钱理性的文化外套,资本者踩着金钱铺就的阶梯走上了社会金字塔的顶层,留下一条普世之路,任何想要上升到这种地步的个体必须踏着同样的脚步前进,无数人就在前进的道路中彻底成为资本的奴隶。
《九月寓言》里面接近“癫狂”的词语狂欢展现了隐喻的力量。“癫狂”的文本不是一种宁静悠远、意味深长的文本,它缺少理性克制下的冷静与沉着,它不像披着文明外衣的“高雅”女人让人只可远观,而像充满野性的女人,以其本真的美站在你面前,勾引你最本能的欲望,让你的生命回归原始,回归淳朴。“癫狂”的文本帮你突破大脑中被教导、律条束缚的重重枷锁,遵从自己生命的律动,通过隐喻打开了一扇通往“异域”的道路。文学不再是起承转合的八股文,而是语言的狂欢,是人物的癫狂,是词语的涌现,无数记忆、印象同时呈现在词语的狂欢中。通过符号背后的隐喻,我们窥见了异域里意识同时排列的壮观。在词语狂欢里,哲学也不再是概念的组合与逻辑的推演,而是对繁多的描述。文史哲乘着夜色一起脱离了理性的注视,在异域的感召下涌现出生命的力量,成为增殖的世界里附随的增殖之语。这些增殖不是类似于身体排泄物的垃圾,而是自然中增加的生命,是艺术里涌现的创造。生命无需探究也无法探究本质,生命本身就是一切,通过感官去体味,通过大脑去接受、去转换,这样得到的综合感受就是生命的感受,是真实。
癫狂的行为,狂欢的词语,打开了生命中那扇通往异域的门。借助癫狂,我们摆脱成规,进入到真实而隐密的异域。
在人物的癫狂和词语的狂欢里,时间借助疯癫脱离了理性和秩序,进入到隐密的领域,疯癫是作品得以进入此领域的关键:“由于疯癫打断了世界的时间,艺术作品便显示了一个虚空,一个沉默的片刻以及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它造成了一个不可弥合的缺口,迫使世界对自己提出质疑。”这种质疑来自非理性和“虚无”,是存在之初的问询。
我们无法捕捉到《九月寓言》一系列癫狂行为和野性举动背后的本质,或许它们之后本来就没有本质,我们看到的就是击打、奔跑、黑夜、做爱、荒野,以及在这一系列现象中若隐若现的异域风景。我们没有办法穿透现象去清楚地把握其“背后”的异域,只能让思绪跟着这些现象一起翻滚,在起伏中承接异域的丝丝光线,光线透过裂缝时而闪现,“隐”在我的直觉中得以澄明。对异域的澄明的感悟仅仅发生在直觉中,永远也无法进入到理性的思维,更不可能用逻辑来划分,它本身就是理性与逻辑的不在场,异域是逃离理性的冲动,是对机械化的恐惧。
异域里的时间并不是现实中直线流淌的时间,也不按照钟表刻度老老实实呆在二十四个小时内。在异域里,时间和空间完全断裂。爱因斯坦凭借想象看到了这一点,因此提出了相对论:速度快到够快,时间竟然能够停滞,莫非在光一般的速度里面,我们能够长生不老?光的速度现在无法达到,但是思维的速度却是可以跟其相媲美,上下五千年,中外无数事,这些如电一般在脑海中盘旋,谁说历史只存在于过去?它在此时此地复现在我们的脑海里。这复现是如此真实,仿佛触手可及,又是如此虚无,只能在想象中接触。这样的事件就是真实的事件,这样的历史触手可及。异域里面,时间断裂,错综复杂,事件和空间附着在错综复杂的时间上,在某一刻一齐涌现,这是一种感性的、情感的、如音乐和文学所带给你的感动一样的感受。我们沉浸在这种感受里,时间似乎在飞速流淌,然而沉浸在异域里的我们却悄然伫立,无始无终,不生不灭。这是道、是气、是元,是萨特的虚无,是海德格尔的存在之存在,没有最终,没有最高,没有本质,只有不断变换的现象,只有无,丰富多彩的无,生生灭灭的无。虚无不是空,而是化生万物的场所,是包含无限创生可能性的“异域”的展现。在那里,各种新的事物在汹涌的“道”的大海中起伏,推出一朵朵“新”的浪花,浪花转瞬即逝,其影响却通过涌现、突变、跃迁、长程关联等过程带给当下世界潜流汹涌,或许这就是人文学科“恢宏的弱效应”?
异域之趣,除了生命之自由 (仅此一项的吸引力就强大无比),也在于其无法触摸的内容,只能凭借诗歌和艺术、生命的流淌、热力的涌动、高潮的欢乐、癫狂、突发的灵感、飞来的想象,凭借她偶尔的敞开,在理性归隐的一刻才能触摸到它的一角。它神秘、潜隐、变化无常,无限地吸引着我们,如同老子的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道德经》第二十五章)又如同萨特所指的虚无,什么都没有,又产生着一切,“自为显现为起源于存在内部的一个细微的虚无化;而这个虚无化足以达到自在的极度动荡。这种动荡,就是世界”。异域里面,所有在理性、白日、光线、体系内“显露”的事物都遭到排斥,留下一片“显”的缺失和虚无。然而这却是“隐”的世界,潜意识的涌动,超语言的涌动,文学艺术借助想象瞟见了异域里面流泻的一丝光芒,因此才能特别的灿烂动人,触摸你心底自己都意识不到的那根弦,才能成为抵抗专制、抵抗压迫、抵抗整齐划一的一块不倒的阵地。
文学艺术的优势在于能够凭借感性和想象切入通往异域的道路,汲取异域的力量来展现“隐”的存在。《九月寓言》的人物大部分处在癫狂的边缘,文本里面词语不受控制随意跳动,小说里的时间更是错综复杂,前前后后无数的记忆一拥而上,不是排成一行呈线性出现,而是环绕着涌现在脑海中。每一个事件都是真实的,每一个时间点都是中心。一幅幅画面转换着切入到时间,流动的不是画面而是整个事件。在异域里,时间完全不受逻辑的支配,时间只是印象 (它也只能是印象),你可以任意支配印象,也可以任意支配时间。因此,《九月寓言》里面的事件才会团团围绕,纠缠交错。通过阅读文本感受这些癫狂的人物、跳跃的词语、错综的时间,笔者彷佛嗅到了作者写这些文字时高度活跃的感性意识——处在类似癫狂状态的大脑打破了理性的桎梏,承接着异域的光:各种印象掺和着,时间不断地起伏而出,如同沸腾的岩浆或开水咕咕冒出来的泡,感受和印象不受束缚争先恐后变为文字。这是异域的光召唤出来的文字,是原始的生命状态和荒野的本真状态的喷涌而出。这些文字和感受是头脑中的记忆的真实再现,是你在“显”的世界无法看到,但在“隐”的世界里又能还原成真实的真实。借助这种癫狂,我们才得以一窥异域的面目。感谢文学艺术家,让我们在被理性和符号控制的世界里能够借助隐喻看到异域的光亮,那里,生命的灵光在闪耀!
人类在癫狂中脱离文明的束缚和理性的压制,抵达原始的淳朴,那是一个变动不居的让人疯狂、沉醉的异域,那里充满了生生死死、此起彼伏的生命转换,火一样的情欲和狂欢,不断的奔跑与流浪。每个动作、事件都偏离了理性的凝视,进入到重叠的时间之中。生和死在转化,万物生于虚无归于虚无。癫狂是生命本真状态的展现,在这种状态中生命从异域汲取力量,展现自我。
艺术作品的存在之所以能够超越时间的打磨而流传,原因之一就在于其内在力量的强大,各个时代的人都感同身受。这种力量诉诸于癫狂,展现为异域之光,影响到我们潜在的心理结构。这是荣格的集体无意识,也是文学的“恢宏的弱效应”,在快餐化、体制化的文学风气流传的今天,这种濒于“癫狂”的文学或许会对僵化的文学体制起一点矫正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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