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聊斋志异》的死亡超越意识

2010-08-15 00:43虞卓娅
关键词:鬼魂聊斋志异生命

虞卓娅

(浙江海洋学院人文学院,浙江舟山316004)

论《聊斋志异》的死亡超越意识

虞卓娅

(浙江海洋学院人文学院,浙江舟山316004)

《聊斋志异》一书饱含着作者对人世间生命的短暂和苍凉的深深悲悯;但又以鬼魂的强烈深刻的人性追求、青春凝定的诗意生命及鬼魂复生、生子和转生的生命绵延之美超越和颠覆了死亡。《聊斋志异》的死亡超越意识比儒、佛、道三家对生死的认知更具有诗性美的特质。

《聊斋志异》;鬼魂;诗意生命;死亡超越意识

素以谈狐说鬼著称的《聊斋志异》,蕴含了作者蒲松龄对生死问题的深刻认知。《聊斋志异》以其独特的幽明相通、人鬼共存的小说审美形式,真切描绘了在恶劣的生存时空中生命不可逆转的沉沦及其对死亡的触摸,倾情抒写了好鬼的浪漫生涯和对生命意义的实践,以人性关爱之美、生命意志之美和生命绵延之美实现了对死亡的诗化超越。

《聊斋志异》一书时时涉笔死亡。尤其是全书随处漂浮的非正常死亡的阴影,饱含着作者对现实人生人命危浅的伤夭忧生之绪,对战乱时期生命屠杀的心灵哀恸,对人世间生命的短暂和苍凉的深深悲悯。

《聊斋志异》写了众多青春生命的夭折。虽然古人对于生命的短暂性和死亡的必然性早就有着清醒的认识,如庄子云:“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①但这是就生命与浩渺的自然宇宙相比而发的哲理感叹。如果对于每个人来说仅是一次性的生命历程因冥冥中各种不可知的因素戛然中断,其情何以堪!突如其来的病魔每每残忍地攫走原本鲜活的生命,这是古今人类共同的痛。《连琐》、《小谢》、《聂小倩》、《鲁公女》、《伍秋月》、《章阿端》等篇中的女主人公,皆风姿娟秀、娇丽尤绝,正当妙龄却遭病亡而魂飘荒丘;《叶生》、《雷曹》、《刘海石》中,叶生、夏平子、刘吉都为少年名士,却因一病不起而抱恨离世。这些年轻的生命就此永远定格。人类的无奈还常常因为人生旅途中偶发性事故的不期而至。《王六郎》、《晚霞》、《张老相公》都写到了少男少女的溺水而死;《长清僧》中有年轻人坠马而死;《水莽草》中生气勃勃的祝生和姿容艳绝的寇三娘都因误食水莽草而中毒死亡……生命的清新亮丽与脆弱易折所构成的音调迥异的两重奏,令作者感慨系之,叹惜不已。

《聊斋志异》真实反映了在明清之交的战争血火中生命备受摧残的惨况。史载明崇祯十二年正月,清兵攻破济南,烧杀抢掠,官民死伤无数。当时云南道御史郭景昌巡按山东,“济南城中积尸十三余万”。②有清一代始终没有停止过反清运动,而统治者的政策是即行严捕,处以重罪。这些史实在《野狗》、《鬼哭》、《鬼隶》、《韩方》、《诸城某甲》、《林四娘》、《公孙九娘》等篇中得到了反映和印证。《野狗》写官府镇压于七之乱,杀人如麻。黑夜中的郊外,“忽见阙头断臂之尸,起立如林。内一尸断首犹连肩上,口中作语曰:‘野狗子来,奈何?’群尸参差而应曰:‘奈何!’俄顷蹶然尽倒,遂无声。”被无辜杀戮的人们死后还要忍受野狗怪兽的啮吸,以已死之身再作徒劳挣扎,人间鬼界,只见惨雾弥漫!《鬼哭》写大规模的屠城后,家常宅院内“往往白昼见鬼,夜则床下磷飞,墙角鬼哭……”被屠杀的肉体虽已不存,但其巨大的精神创伤却无法抚平。《林四娘》中,美艳风雅的林四娘生前是衡王府的宫人,做鬼十七年依然穿着死难时的长袖宫装,其赠与所爱陈宝钥的诗云:“谁将故国问青天?……泣望君王化杜鹃。”追念故国之情刻骨铭心,然而只能蘸墨纸上作吞声之哭。《公孙九娘》是一篇糅合了战争创伤和恋爱悲剧的哀婉凄美的鬼小说。在一个叫“莱霞里”的鬼村落,聚集着因于七案而株连受死的栖霞、莱阳两地新鬼,莱阳生的甥女因“俘至济南,闻父被刑,惊恸而绝”,而“九娘母子,原解赴都。至郡,母不堪困苦死,九娘亦自刭。”莱阳生与公孙九娘的新婚之夜,九娘“枕上追述往事,哽咽不成眠。乃口占两绝云:‘……忽启镂金箱里看,血腥犹染旧罗裙。’”黄泉底下,十年露冷,那沾满了血腥的旧罗裙是曾经的温馨生命的痕迹,是诀别人世那一刻的悲愤之情的永恒见证!后来,善良的九娘虑及人鬼路殊而“挥泪促别”莱阳生,“心怅怅不忍归”的莱阳生匆忙中忘问了九娘墓志表,终负九娘迁骸骨之托。从小说开篇“碧血满地,白骨撑天”的社会时代背景,到结尾“但见坟兆万接,迷目榛荒,鬼火狐鸣,骇人心目”的田野荒原,注定了公孙九娘及千万个冤鬼孤魂只能悲恨到天老地荒!

《聊斋志异》深刻揭示了吏治腐败、恶人横行、世风浇漓对善良百姓造成的死亡威胁。《潞令》上半篇犹如愤怒的诉状,揭露了宋姓潞城令“催科尤酷……莅任百日,诛五十八人”的令人发指的罪恶。为政一方的所谓父母官竟然如此视百姓的生命为草芥,老百姓的生命又怎能得到保障!《红玉》中,威虐乡里的旧御史在光天化日之下抢走了书生冯相如的美丽妻子,致使冯家老父吐血死去,冯妻不屈而亡,襁褓中的儿子被衙役扔下山谷,惨酷之祸,几于灭门。《商三官》中,商生因为酒后的玩笑话得罪了富豪,就被富豪唆使家奴用乱棒活活打死。其他如《向杲》、《庚娘》、《陆判》、《某甲》、《姚安》、《博兴女》、《辛十四娘》、《长治女子》等篇,都有对贼子肆意杀人的丑恶行径的揭露,从中展示出世道不宁、倚强凌弱的社会图景,其中下层妇女的命运更是命薄如纸。《窦氏》中,美丽、纯朴的农家姑娘窦女受官宦子弟南三复诱骗怀孕,南三复转而与大家之女议婚,拒不承认走投无路的窦女和她的幼婴,“女倚户悲啼,五更始不复闻。至明视之,女抱儿坐僵矣。”《梅女》写小偷夜入梅家被捉,典史受贿后反诬梅女与小偷有染,梅女愤而自缢身亡。《霍生》中的严生妻子因无法忍受丈夫的家庭暴力,《封三娘》中的十一娘因爱情被父母所阻,《薛慰娘》中的慰娘遭人暗算被卖异乡,她们都被迫选择了自杀。在极其恶劣、窘迫的生存环境中,善良而绝望的人们就这样放弃了自己宝贵的生命。

《聊斋志异》描写自然灾害的篇章不多,但大都具有笔墨简练而凝重的特点。《水灾》篇记载康熙二十一年,山东“苦旱,自春徂夏,赤地无青草”,后又“雨暴注,彻夜不止,平地水深数尺,居庐尽没”。又记载康熙三十四年平阳地震,“人民死者十之七八,城郭尽墟”,具有一定的史料价值。《青梅》、《韩方》篇都写到瘟疫的流行,人们纷纷死去,《韩方》篇更是借土地神之口点出北兵所杀之鬼与死于邪疫之鬼共赴黄泉路上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场景。

“悲哉人道异,一谢永销往!”③死亡留给人生的巨大恨憾是无所比拟的。《聊斋志异》对死亡的描写及字里行间压抑不住的伤时之音和生死悲情,体现了这部狐鬼小说“在世界变成的陷阱中对人类生活的勘探”④这一深刻的现实意义和作者浓厚的生命悲剧意识。

《聊斋志异》塑造了闪耀着独特光彩的鬼的文学群象。他们从生死的对立角度肯定了生命的宝贵价值,在幽冥世界里依然顽强地体验着生命、体认着自我,他们以张扬的个性和诗意的生命超越了死亡。

死亡是什么?人死后去往哪里?人类文明的历史证明人们总是试图超越和战胜那个令人痛苦的死亡的界定,对鬼魂的信仰正是出于这样的心理。《礼记·祭法》曰:“人死曰鬼。”又曰:“众生必死,死必归土,此之谓鬼。”鬼是人死之后的存在,故儒家非常注重对死者的哀思。佛家也认为灵魂不灭。自古以来,人们早已认可了关于鬼世界的总体内容和总体秩序。既然人生是瞬间,死亡是永恒,蒲松龄就以小说家思游八极的气质,想象并审视着那个与人间并无清晰界限的鬼神世界。《聊斋志异》中只有数量极少的篇章承袭传统成见描写了坏鬼或丑鬼,如《尸变》、《喷水》、《鬼津》等,而作者也仅是简略记载道听途说而已。《聊斋志异》的审美兴趣在于写可誉之鬼。那些年轻的、不屈的灵魂在鬼世间宣泄着被压抑的生命活力,演绎着爱恨情仇这些生命应有的题中之义,以鬼的形态完成不可泯灭的生命价值需求。

《聊斋志异》中鬼魂的强烈生命活动之一是复仇,为的是追讨正义和自己的人格尊严。《梅女》中,梅女生前因典史受贿诬奸而绝望自缢,父母也因此相继郁郁而亡,为报此深仇大恨,梅女的鬼魂全然不顾她去世当日已被投生延安府,竟衔恨飘荡太行达十六个春秋,终于得以亲手用玉簪刺死仇敌。在此过程中,她得到了书生封云亭的帮助,从感恩而生情愫。她陪封生做交线的游戏,精心按摩助他入睡,但拒绝封生肉体欢爱的要求:“阴惨之气,非但不为君利,若此之为,则生前之垢,西江不可濯矣。会合有时,今日尚未。”敢恨敢爱,情柔志坚,其个性形象极有光彩。《席方平》一篇的独特感人之处在于:席方平是得知父亲枉死的实情而“惨怛不食”主动离魂赴阴司告状的;面对从城隍、郡司到冥王的整个冥府的昏天黑地,历经械梏、笞杖、火床、锯体等酷刑,席方平为父伸冤之志仍“万劫不移”;席方平被阎王强行往生富贵家后,竟“愤啼不乳,三日遂殇”,一灵不灭辗转于死生之际,直到告于二郎神大冤得伸。灵魂的力量使这个鬼雄成为天地间真正大写的人。《博兴女》中的王氏和《向杲》中的向杲,他们的鬼魂靠幻化为龙、虎才复仇成功,不妨可以看做是鬼神感其坚韧、悯其弱小而给予他们的强大援手。《窦氏》、《潞令》、《姚安》、《商三官》、《李司鉴》诸篇也都是以复仇为主旋律的鬼小说。“呜呼!幸阴曹兼摄阳政。”⑤鬼神作为异己力量的可怕,反而痛快淋漓地贯彻了赏善罚恶的人性原则。所谓“大怨未伸,寸心不死”,⑥从这一角度说,不死的“灵魂”或者说鬼魂就是人类尊严与生命意志的代名词。

《聊斋志异》中女鬼的诗意生命集中体现在人鬼恋爱上。费尔巴哈曾指出:“爱就是成为一个人。”既然死亡摆脱了世俗的羁绊,于是便赋予生命以本真的意义。一派天真任性的年轻女鬼们与她们心仪的男子共享爱的甜蜜和生命之美。《鲁公女》一篇极具变幻绚丽又玲珑剔透的美感。最初,张于旦偶见“风姿娟秀,着锦貂裘,跨小骊驹,翩然若画”的鲁公女后陷入深深暗恋,得知鲁公女突然病亡,张生悼叹欲绝,日夜祝告鲁公女之灵。一夕,忽见鲁公女含笑立灯下,曰:“感君之情,不能自已,遂不避私奔之嫌。”这是怎样的穿越茫茫生死的心有灵犀啊!“生有拘束,死无禁忌”⑦,抛弃了门第、财产、礼教等所有世俗的因素,他们获得了一份何等纯净、何等自在的爱!五年后,鲁公女在投生前又与张于旦郑重订下再世之盟,爱的深挚绵长如仙乐般缭绕前生后世。《连琐》中的爱则辉映着清幽的诗意。连琐是个慧心而羞怯的鬼女,有感于杨于畏为她续诗的潇洒才华,更感动于续诗中对她“幽情苦绪”的深切理解,她勇敢地迈进了杨生的书房。从此她结束了二十年玄夜凄风、孤魂欲断的凄凉生活,与杨生西窗共读风情旖旎。《聂小倩》一篇中,聂小倩与宁采臣从对头变为爱人,人鬼牵手生死与共,使小倩卑贱的鬼生活变得纯洁和高尚。《巧娘》篇的人鬼情饶有意味。巧娘生前因嫁给天生的阉人而抑郁致死,想不到原先也是阉人后被狐仙治好的书生傅廉爱上了她,现实中被深深压抑的人的“原欲”,竟然在鬼界得到了宣泄和满足。《公孙九娘》和《吕无病》两篇虽然充溢着浓郁悲情,但两个鬼女都赢得了心上人真正的爱戴和尊重,在她们黯淡的鬼生活中永远留下了爱和美的痕迹。天不老,情难绝,心有千千结。中国古代人鬼恋故事的产生固然有阳精崇拜意识和男性作者自我投影的作用,但《聊斋志异》中年轻女鬼倾其一切的爱恋,是不死的魂灵对生前不公命运的挑战,是对生命中最美好事物的追求。爱是生命之花的怒放,爱使荒凉的生命在鬼世间得到了最好的补偿和延续,爱使她们遗忘了时间和生死,幸福地体验饱满的生命旅程。“真正的爱情就仿佛是在理性和非理性的迷离交错的小径上做富有浪漫色彩的、神话般的漫游。”⑧《聊斋志异》中的人鬼恋就非常契合爱情的这种特性。女鬼们真挚、纯洁,注重知己之爱,这使人鬼相遇的瞬间变得异常生动和奇丽,如梦如诗。

《聊斋志异》写人鬼友谊和生死亲情的篇章充满着人性的温暖。《王六郎》中的溺鬼六郎与许姓渔夫相知相交,每每河畔谈饮倾吐肺腑,被授为邬镇土地后又化长风十里相送许姓。《叶生》中的叶生死后灵魂追随挚友丁公而去,精心教导丁公的孩子成才,这段生活也成为他平生记忆中的一抹亮色。《小谢》中顽皮可爱、外美内慧的小鬼头秋容和小谢,与陶望三建立了深厚的师生情谊,在陶生身陷冤狱时鼎力相救。《宦娘》写的是宦娘爱慕温如春但虑及人鬼殊途又为心上人代作蹇修的缠绵故事,临行前琴音筝声相互切磋,情韵悠悠,爱虽割舍而友谊长存。死亡也改变不了亲情的宝贵和血肉的相连,因为他们的生命曾在这里驻足。《鬼作筵》中,在阴间的父亲总是牵挂和操劳儿子的家事;《水莽草》中的祝生做鬼后不忘奉养母亲;《珠儿》中的小惠寄魂邻家妹子与父母一叙别情;《促织》中成名的孩子魂化无所不敌的蟋蟀终于拯救父亲于水火之中;还有《吕无病》中无病对孙麒前妻所生儿子阿坚的视同己出,《婴宁》中鬼母对狐女婴宁的抚育深情……有情之人,死犹如生。

黑格尔认为不死的灵魂是接近精神自由的。《聊斋志异》中的鬼魂就以比现实社会中更独立、更具活力的个性,实践着精神领域强烈而深刻的人性追求,还原了生命的自由和绮丽。

《聊斋志异》中充满生命活力的好鬼往往能如愿重生,从而颠覆死亡。如此,死亡仅仅成为一种转换的标志,爱的冲决一切的力量和生命的绵延之美造就了《聊斋志异》这部鬼小说动人的美感。

《聊斋志异》浓墨重彩地描写了大量的鬼魂复生故事。魂兮归来!人世间才是永久的家园。而善良美好的品德和纯洁热烈的爱情是生命重新起飞的美丽翅膀。复生的模式大致有这样三种:一是魂魄去阴间走了一遭就被放回,因为强大的道德力量或爱的感召力量足以改变一个人的生死,这种模式更像富含哲理的寓言。《席方平》、《考城隍》、《刘姓》、《刘全》、《汤公》、《纫针》、《连城》、《阿宝》等都属此列,其中《汤公》中汤公的临死反省可谓意味深长,而《连城》和《阿宝》篇男女主人公两心相契、穿越阴阳两界的爱令人回肠荡气。二是掘墓复活,这无疑是爱和生命的奇迹。《连琐》的故事结尾,杨于畏帮连琐战胜了鬼界仇敌,又用自己的爱和鲜血滋润连琐,终于等到青鸟双双啼鸣于连琐坟前树上时,从墓中得到了由鬼变人的昔日西窗良友。以此方法重返人间的,还有《伍秋月》、《薛慰娘》、《封三娘》和《庚娘》等篇。《小谢》中秋容和小谢是因陶生的爱和不懈努力而相继借尸复活的,师生情、生死交的美好情愫及道士的肺腑之言“此鬼大好,不拟负他”,使故事的“双美共夫”结局成为一种人道的体现,换言之,是由一种深刻的历尽磨难同舟共济的生死之情所决定的。三是由鬼魂的形体直接复活,这是充满生命张力、灵魂完全不为肉体所限制的最神奇的复生。《聂小倩》中,小倩初到宁采臣家未尝饮食,半年后渐食人间烟火而复生为人,美貌、贤德且善画的小倩夫唱妇随,让人称羡不已。《湘裙》中的鬼女湘裙与晏仲一见倾心,来到晏仲家生活后渐与活人无异。更有意思的是,晏仲家除了鬼妻还有一个鬼侄,晏仲把已故哥嫂的鬼儿阿小带回人间抚养,呵护备至。阿小十三岁时,其鬼父“顾阿小喜曰:‘儿居然生人矣!’”一声喟叹,包含了对儿子的拳拳爱心、对生命的渴慕和赞美、对人间家园的永久眷恋。

通过新生命的诞生来延续生命,把生的希望传承给下一代,《聊斋志异》中的鬼魂生子故事体现了生命战胜死亡的执著之美和创造之美。《巧娘》中,傅廉探望家乡回来后到巧娘墓前连呼“巧娘!巧娘!”“俄见女郎捧婴儿,自穴中出,……探怀问谁氏子,巧娘曰:‘是君之遗孽也,诞三月矣。’”《聂小倩》中的小倩与宁采臣人鬼情缱绻,接连诞下两个儿子。《晚霞》中的晚霞和阿端是一对鬼恋人,后晚霞历经坎坷找到人间的婆家生下孩子。这些女鬼都通过孕育后代的人生使命彻底回归了人生。《土偶》篇则是已故的丈夫因“感卿情好”来到人间,使妻子怀孕生子,在家园留下了希望的根。《聊斋志异》中鬼魂的这种难以自已的生命投入,显现了天地间奔涌不息的生命波涛,从本质上反映了生命存在的本体构成。

《聊斋志异》中的鬼魂投胎转生是坚韧的生命意志的另一种表现。投胎的说法本来自佛教的轮回观念,但《聊斋志异》中的鬼魂往往是按照自己的心愿去投胎,其出生承载了积淀已久的美好情感和坚定的使命感。《鲁公女》中的鲁公女就怀着与张于旦十五年后重聚的信念投生为卢公女,而在此期间玉帝竟令张于旦的容貌返老还童,卢公女因“觌面遂致违隔”忧愤致死,死后明白内情重又复活,两颗彼此至亲至爱的心灵终于倾情相拥。《梅女》中的梅女因魂灵留在太行,致使在延安府转生的她成为痴呆女,待到报仇雪恨,她的游魂才由与之相爱的封云亭携至千里之外那个病痴的十六岁娇美少女身上。此时她才真正获得新生,而天从人愿的缠绵红线紧紧牵着他们的生死之恋。《雷曹》中的夏平子病故后,其好友乐云鹤一如既往地照顾夏平子妻儿的生活,几年后,乐云鹤因帮助了被贬的雷曹而被邀到天上作云中游,看到满天的小星星光灿可爱,遂摘了一颗回家,原来正是夏平子来投胎做他的儿子。同样写转生情节的还有《褚生》、《于去恶》、《长治女子》等篇,虽然其表层都是描写报恩,其内核却充溢着把握生命秘密、珍惜生命情缘的精神,追求的是生命的绵延不绝。至于《王六郎》、《水莽草》中的六郎和祝生为了他人的幸福宁愿放弃投生机会,他们的精神空间早已超越阴阳而变得无比阔大和明亮,这与《聊斋志异》所推崇的诗意生存和精神永恒并不相悖。

西方美学家桑塔耶那在《美感》一书中指出:“假如人间没有死亡这回事,假如死亡不以痛苦的逼迫烦扰我们的思想,我们就永远不会要求艺术来缓和它、崇敬它,用美丽的形式来表现它,用慰藉的联想来围绕它。”《聊斋志异》描写死亡和超越死亡的深层心理正是如此。诚然,对生死的超越是人类智慧的共同追求,《聊斋志异》的生死意识也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儒、佛、道各家的影响或启发。但它决不等同于儒家的畏天命,修身以俟;也不同于释家的因缘聚散,提倡不可在虚妄中执著;也并非庄子式的等齐生死、身心俱忘的超脱和淡漠。《聊斋志异》对于人心深处死亡恐惧的如实描写,正体现了一个有责任感的作家对“生”的关怀和注重。《聊斋志异》对于鬼神形象和幽冥世界主观情感化的自由抒写,恰恰执著在实现人性的要求上,爱的浪漫与死亡同在,爱的光辉推动轮回,这无疑是对营营役役的现实人生的一种反拨,也是对理学和佛道的某种叛逆。鬼世界本身是儒、佛、道劝诫世人的一种宗教幻思,而蒲松龄已然把它改造为极富人性意味的艺术命题。《聊斋志异》对青春生命的诗意呼唤,对生命意义的热烈叩问,对绵延不绝的生命之美的不懈追寻,奇妙完美地呈现在亦生亦死、亦真亦幻的超逸时空中。《聊斋志异》这种极具诗性美的生死超越意识,可谓古今独步。

注释:

①《庄子·知北游》,曹础基:《庄子浅注》,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332页。

②《明崇祯实录·卷二十》。

③沈约:《悼亡诗》,《玉台新咏》卷五,成都古籍书店影印,第110页。

④米兰·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转引自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24页。

⑤《聊斋志异·潞令》,盛伟编:《蒲松龄全集》第一册,学林出版社1998年版,第647页。

⑥《聊斋志异·席方平》,盛伟编:《蒲松龄全集》第一册,学林出版社1998年版,第180页。

⑦《聊斋志异·鲁公女》,盛伟编:《蒲松龄全集》第一册,学林出版社1998年版,第222页。

⑧瓦西列夫:《情爱论》,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119页。

On the Consciousness of Transcendence of Death in Strange Tales from a Lonely Studio

YU Zhuo-ya
(College of Humanities,Zhejiang Ocean University,Zhoushan 316004,China)

Strange Tales from a Lonely Studio fully implies the author’s compassion for the short and desolate duration of human life.However,it transcends and subverts the definition of death by the description of the ghosts’persistent pursuit of humanity,of their everlasting youth and poetic life,of the beauty of life extension through their resuscitation,birth,and incarnation.The consciousness of transcendence of death in the book ismore poetically beautiful than the cognition of life and death by Confucianism,Buddhism, and Taoism.

Strange Tales from a Lonely Studio;ghost;poetic life;consciousness of transcendence of death

book=9,ebook=38

I207.419

A

1008-8318(2010)03-0015-05

2010-06-08

浙江省教育厅科研项目“《聊斋志异》的悲情诗意化研究”(编号:Y200908666)。

虞卓娅(1956-),女,浙江舟山人,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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