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光萍
(徐州师范大学图书馆 江苏 徐州 221000)
(一)
学者郜元宝在一篇谈论中国当代自传类图书的文章末尾处调侃说:我觉得首先还是应该将这六字真言送给目前还没写过自传的名人们——“人傻,钱多,快来!”。果不其然?余秋雨这位一再吆喝“封笔了”的当代“戏剧学”大师,来得正是时候,也出自传了。让我们拿起自传理论的听诊器,来给余秋雨《借我一生》以及自传类图书写作看病。我们在这里想表明的一个论点是,从来就没有完全可信的自传,更没有真正的忏悔。事实上,在忏悔中隐瞒恰是自传叙事的本质特征之一。瓦莱里在《文艺杂谈》中说得好:“我们正是要在这个真实上做文章,怎么能不选择其最好的方面呢?怎么能不强调、修饰、装点,不努力做得比原型更清晰、更有力、更令人不安、更亲密和更突然呢?在文学上,真实是不可设想的。有时因为简单,有时因为怪异,有时因为过于精确,有时因为疏忽,有时因为承认一些多多少少不太体面的事情,但这些事情总是经过选择的,——而且是尽可能精心的选择,——总是如此,用种种方法,无论帕斯卡、狄德罗、卢梭还是贝尔,无论他们想我们暴露的是一个什么形象,道德败坏者、厚颜无耻者、道德说教者还是放荡不羁者,这个形象不可避免地根据心理戏剧的所有规则进行了照明、美化和粉饰。我们很清楚只有当一个人想制造某种效果时才会暴露自己。”“一个在广场上脱去衣服的圣人就明白这个道理。一切违背常规的东西也是违背自然的,隐含着努力、努力的意识、意图,也就是做作。一个女人脱光衣服,就如同她要进入舞台。所以有两种篡改的方式:一种通过美化的功夫;另一种则靠制造真实。后一种情形透露出的期望也许最为迫切。它还标志着某种绝望,因为通过纯文学的手段已经不能激起公众的兴趣了。色情与真实从来就相距不远。此外,那些忏悔录、回忆录或者日记的作者都抱有挑衅的希望,但他们毫无例外地都上了这种希望的当;而我们,则上了这些受骗者的当。人们想暴露的从来不是原样的自己;人们很清楚,一个真实的人关于他自己是怎样一个人并没有什么好告诉我们的。于是,人们写的是某个别的人的自白,这个人更引人注目、更纯粹、更邪恶、更生动、更敏感,甚至比可能的自我更加自我,因为自我有不同程度。谁自白,谁就在撒谎,并且在逃避真正的真实,这个真实是不存在的,或者说不成形的,而且一般说来是难以辨认的。然而吐露心里话总是梦想着光荣、轰动、谅解和宣传”[1](p133-134页)
瓦莱里在这里有一个明确的观点:自传叙事有两种篡改的方式:一种通过美化的功夫;另一种则靠制造真实。卢梭就是属于透过制造事实来篡改的自传叙述者之一。这样瓦莱里就把众所周知的坦率真实的卢梭自传的坦白叙事拖入了“篡改”的叙事系列。瓦莱里的观点真是新人耳目,如果说在自传叙事中美化自我是一种“篡改”,那么坦白事实怎么也变成了对自我真实的巧妙“隐瞒”了?为此茨威格更有一段精妙的剖析。众所周知,托尔斯泰在他的《忏悔录》中对自我的无情谴责至今都会令当下中国写自传的“余秋雨们”震惊汗颜:“回想起这些年的生活,我不能不感到恐怖、厌恶和痛心。我在战争中杀死过人,找过人决斗想送掉他的命,我打牌输了不少钱,挥霍农民的劳动成果,还惩办过他们。我生活腐化,对爱情不忠;我撒谎骗人,偷鸡摸狗,通奸,酗酒,斗殴,杀人……凡是犯法的事我都干过,而干了这些事我反而得到赞扬,我的同龄的人至今一直把我看成是正人君子。就这样我生活了十年。”[2](p48-49页)然而,托尔斯泰却对自己轻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艺术天赋之事只字不提。他一生中无心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相见,甚至说出“一个病人不可能写出健康的小说”这样文人相轻的话。相比之下,陀思妥耶夫斯基倒显得谦虚诚实。他不但认为《安娜·卡列尼娜》是世界文学中的翘楚,而且公开承认托氏才华在己之上。可见托尔斯泰还有“心胸狭隘”之症候,但他却不愿在其《忏悔录》中提及。茨威格敏锐地指出“托尔斯泰在他的忏悔中宁可谴责自己是滥交者、杀人犯、小偷、通奸者,却没有一行字承认自己的狭隘,他一生都低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伟大的竞争者,并且不能宽容地对待他。”茨威格的分析真是鞭辟入里,直达自传叙述者的隐秘内心。为什么托尔斯泰会如此叙事呢?茨威格认为这是人类的“羞耻心”在作祟。“因为羞耻的本质秘密在于,人们更愿意也更容易暴露自己身上最令人恐惧和反感的地方,也不会表现出可能会使他显得可笑的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特征:对嘲讽的畏惧总是每种自传中最危险的诱惑。”于是在具体分析托尔斯泰的自传叙事后,茨威格发现自传作家若在自我忏悔中过分的“对他所谓的‘卑劣’和罪孽做强行的谴责”反而可能成为“对真实的一种歪曲”,最后,茨威格明确宣布:“就像蛇最爱呆在岩石和石块底下,最危险的谎言也最爱盘踞在伟大庄严、看似勇敢的表白的阴影之下;在每种自传中人们可要恰恰在那些地方,当叙述者最大胆、最令人吃惊地坦露自己,严厉批评自己的时候,最谨慎地留心,是不是正是这种激烈的忏悔方式试图在它喧闹的捶胸顿足后掩盖一种还要更秘密的坦白:在自我供认中有一种夸大其辞,它几乎总是暗示着一种隐秘的缺点。……隐藏到表白之后,恰恰在坦白中隐瞒,是自我表现中自我欺骗最巧妙、最迷惑人的花招。”[3](p1-13)莫洛亚指出,《忏悔录》的作者卢梭自信自己是诚实的,但事实上“在所有人身上,都有假装的一面,我们不仅为别人演一个角色,而且也为自己演一个角色。为保证能这样继续下去,我们需要这种虚假。”进而莫洛亚引证吉斯多夫的话说:“讲自己过去历史的作者很相信自己的记忆,但记忆就象演员和决疑者一样,已经有所选择。作者对某些他有着深刻印象的插曲极其关注,但同时却忽略了,而且也根本没有想到过他那很多很多正常情况下的事。乔治·吉斯多夫在《发现自我》一书里戳穿了这种手法,他说:‘忏悔从来没有把一切都说出来过,也许是因为现实是如此的复杂和纷繁,如此的没有终结,以至于没有任何描述能重建一个真实的极其逼真的形象……’”[4](p822-835)
余秋雨说他的《借我一生》完全可信,理由是“因为真实性是非常重要的一点,自己所写的是父亲、母亲、外公和祖母,不可能在长辈面前讲假话。另外,书中提到的很多人还活着。”余秋雨的理由真是滑稽可笑,在上帝面前的卢梭会为自己舍弃五个孩子之事百般辩解,在长辈面前的余秋雨其实说了更多的假话。看他说的多么诚恳:直到今天我才敢问自己:为什么当时不与我们学院的造反派头头们靠近一点呢?历史事实已经证明,他们中的大多数也是好人,我如果与其中一两个人倾诉我家苦难,他们如果动了恻隐之心,以一所高校造反派组织的名义去找我爸爸单位的造反派,爸爸的处境一定会有所改变。我为什么不可以给造反派一个笑脸,换下爸爸写给造反派的一张借条?[5](p121-142)其实言下之意:俺余秋雨是有骨气的“饿者”,不食造反派之食!这里哪里是在忏悔,明明是为自己辩护!所以,我们认为余秋雨自传《借我一生》是一篇典型的隐瞒之作。它虽没有达到卢梭的那种坦率,如对与马兰的婚恋只字不提,但在隐讳方面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二)
笔者认为,凡是标榜不写自传的人,都有一个阴暗心理:不诚实!鲁迅不愿写自传的话正代表着汉民族的隐晦文化的胜利和悲哀!一个不善于自传的民族总是缺少个性的,而一个反对和讽刺自传写作的文化更是一个不真诚的文化!所以,周国平的《岁月与性情:我的心灵自传》的出版,[6]我是绝对投赞成票的。但是,阅读完之后,我却甚为失望,我要对周国平的自传说“不”来了!首先,周国平,你不配说“诚实”,更不配说“卢梭”。在自传开始,你就大言:我判决自己诚实。果然乎?我认为你的整部自传在结构上就是一个大谎言:全书分四部,按照时间顺序,依次写童年和少年时期、大学时期、毕业后在农村锻炼和工作的时期、回到北京读研究生和从事哲学研究工作的时期。但是时间跨度最大的第四部却是篇幅较小的部分。这里明明是你有所忌讳,缺少坦白自我的胆识,却辩解说“许多事情正处在现在进行时态中,尚缺乏回忆所需的必要距离,”请你打开卢梭的《忏悔录》有你如下的胆小叙事文字吗?“写郭世英,无法不涉及与他有密切关系的曹秋池。听说曹现在定居美国,如果他读到这本书,发现有不符合事实的地方,我希望他指正。我很愿意通过这个机会,澄清我的一段重要生活经历中的疑点。”其次,周国平,你的自我分析太肤浅,只是看上去很美!如被媒体大肆宣传的你的“男孩的性觉醒”,与你今日的个性、心理、婚变、学术人生有什么渊源?去看看纪德的《假如种子不死》和萨特的《词语》吧!再次,我在你对三个女性的叙述中,处处能读出你的矫情与虚伪,你缺少对两个前妻的最起码的忏悔!难道说,把敏子调进北京和让雨儿“自由”就证明你的诚实了?读完全传,当我看到你的下面一句话时,我终于明白了你如你的老乡“余秋雨”的“精明处”:我的写作竟能挣来一些钱,让妻子女儿过稍好一点的生活。好啦,我终于要在痛苦中爆发了:中国的自传写作,如果按此逻辑发展下去,真是永远冲不出国门了。所以,周国平,请最后听我一言:重新写一部《周国平忏悔录》吧,当时你是卑鄙龌龊的,就写你的卑鄙龌龊;当时你是善良忠厚、道德高尚的,就写你的善良忠厚和道德高尚。在万能的上帝面前!让你的内心完全暴露出来吧,你是周国平你怕谁?当然,你必须立下八十年后再出版的遗嘱。其实,卢梭《忏悔录》的坦白正得益于此。总之,当下中国自传类图书出版,正掀起一个小高潮。自传类图书在高校精神文明建设中起到了相当重要的作用,但是从笔者从事的图书管理工作的角度来看,深入研讨自传类图书存在的写作问题,指出以余秋雨、周国平为代表的当下自传类图书的隐瞒特征,对建构高校图书与大学生人格成长之关系颇有现实意义。
[1]瓦莱里.文艺杂谈[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年.
[2]托尔斯泰.托尔斯泰散文选[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3年.
[3]茨威格.自画像.北京:西苑出版社,1998年.
[4]文见卢梭.忏悔录[M](第二部)附录.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
[5]余秋雨.借我一生[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4年.
[6]周国平.岁月与性情:我的心灵自传[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