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 渔
每每从屏幕上看到这位同龄人,我都不由得心生惭愧。梁文道,香港70后知识分子,同时拥有作家、媒体人、NGO负责人、牛棚书院院长等多个身份。他在电视上给人的感觉总是很美好,圆头大耳,温文尔雅,力道适中,语调诚恳,没攻击力,不轻浮亦不傲慢,因此总能轻易说服人心。当年我窝在沙发上看他在电视上侃侃而谈时,觉得自己的意识和境界简直还处在穿开裆裤阶段。惭愧。
看他的教育经历,其实算不上显赫。1970年代初出生在香港,四个月时被送往台湾祖母家中,属于“祖母家的一代”。小学在台北市郊的天主教圣心女中附小,一座像“百草园”般的自然天堂,到处是榕树、相思树、仙人掌、百合、樱花、山茶、腊梅……“乃至我们躺在操场的草坪,就能看到(淡水)河,看到老鹰扑在河里抓鱼”。中学读的是天主教徐汇中学初中部,“每天要跪上一小时,祈祷,默想”。15岁返港念高中,读的也是天主教学校。除了时有做神父的念头,他基本上是一个“坏孩子”形象,据说他年少时爱打架,经常有在街头“创造历史”的壮举。大学读的是香港中文大学,这所由新亚书院、崇基学院及联合书院组成的书院联邦制大学,充满了叛逆气息。梁文道一直为母校的这种“抗议精神、反叛传统”颇感自豪。
他的教育背景与我们略有不同。作为70后一代,我们的小学时代也基本上是在“百草园”般的贫瘠与自由中度过的,没有太大的压力,期望值亦不高。中学时,我们的脑袋基本被按在了书桌上,思想则拎在教导主任手里。在我们这里,如果你小学时是个混混儿,中学时基本被排除在期望之外;如果你中学还是个混混儿,那你这一生基本就被废掉。能读到大学的堪称幸运儿,那时还有“天之骄子”一说。在我读大学时,合格的导师基本没有,学生的任务就是把学分混满。我就是这么一路混下来的,然后再由组织安排一份工作。惭愧。
当我们大学毕业,重新开始自我启蒙时,文道兄已站在电视上给我们上课。我们之间是在何时拉开距离的呢?当他躺在操场上看星星时,我们在玩尿泥;当他在街头充当好汉时,我们在上晚自习;当他在大学里疯狂阅读、写作、反叛时,我们正躺在宿舍的床上吹牛皮……我在这里屡次提到“我们”,实在是觉得作为一代人,能够逸出教育魔掌的漏网之鱼少之又少。一网打尽的意思是,大多数都成了牺牲品,除了几条不成器的小鱼。
梁文道不在这张网里,自然难以体会这张网中的游鱼的痛苦与困惑。我最初看他在电视上布道,觉得此人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但渐渐的,认同感日益增强。这认同感来自他诚恳的语调,他知行合一的做派,以及他文字里的常识感。他给人的感觉总是很真诚,不做作,教养很好的样子,丝毫看不出“混混儿”的底色。也许他是君子其表、混混儿其里?也不是。他真是修炼成了古君子做派,表里一致,不出狂语。他文章里常批判别人,但他说自己“只有论敌,没有敌人”。这不是说说而已的。据说几年前,由于中间人乱传话,香港传媒人、专栏作家马家辉对梁文道心生芥蒂。梁文道打电话给马家辉,欲做些解释。马拒接电话,梁则始终耐心拨打,直到打通电话,然后再不卑不亢地讲明误会。不存私恶,闻过则喜,说来简单,做起来真是难矣哉,但梁文道做得很自然。拥有常识没什么了不得,先儒讲,良知这东西,就像一场淋在心头的哲学之雨,人人皆可反求自得。“你叫强盗当堂脱裤子,他也不好意思,非礼勿动嘛!”(熊十力语)知难行更难,知行合一尤其难。三年前,“梨花诗”弥漫网络,乌烟瘴气,梁文道在香港报端发表了一篇题为《真正的诗不证自明》的小文章,对此多有批判。后来赵丽华在她的博客上以《恭喜公共知识分子梁文道终于加入了蠢货的行列》为题做出回应。梁读后,知道自己文中有误,迅即做出公开道歉:“拙作出言不逊,如今看来追悔莫及;而行文草率,未究真相便错信谣传,对赵小姐更是不公。就此看来,赵小姐评鄙人为‘蠢货’,真是再允当也不过。鄙人谨此向赵小姐致上万分歉意,盼其海涵;并衷心感谢她不吝赐教,使鄙人能够自省己过,得益非浅。”云云。看他这般郑重其事,鄙人读后也是“得益匪浅”,因为这实在是一份“道歉学”的身体力行的范本。知错,不嘴硬,很简单的事情,在知识分子身上最难做好。梁文道的身段堪称模范。
最近,梁文道的图书在内地大卖,真书假书一起上,这个香港人几乎无处不在。在我拜读过的四本书里(《常识》《我执》《噪声太多》《读者》),以《常识》为最佳,也最能代表梁文道的水准。《读者》次之,仿佛是电视的衍生品,一个“正常读者”的普及之作。《噪音太多》谈电影和音乐,纯属“私家偏好”,不在本人关注范围之内。《我执》有点不过瘾,这本书大概是梁文道为过“文学瘾”的少作,趁机热卖。如果说这样的文字也能够“让城市中的文艺青年像染了毒瘾一样追看”,并且一看之下还“都激动得语无伦次”(邓小桦:《〈我执〉序言:星辰也有忧郁的影子》),那只能说香港的文艺青年们口味偏轻了。梁文道有一颗诗人之心,他对生活的热爱和对文字的敏感,在《我执》中都有流露。但他最终没有选择去做“空头文学家”,大概也是因为他像理查德·罗蒂那样,过早遭遇了“托洛茨基和野兰花”、“枪炮与玫瑰”般的内在冲突。“托洛茨基”隐喻着对公共价值空间的热情介入,而“野兰花”则是对个人私密空间的守护。梁文道在《我执·跋》里隐晦地写道:“那年夏天,是香港历史上最热的夏天。学校不再上课,或者说,每一节课都变成了历史课,平素昏沉呆板的老师这时都成了大演说家,站在桌前慷慨激昂,目光含泪……都已经到了这种时候,你却还在书房里沉吟一句诗的韵脚,琢磨最恰当的隐喻,好让诗里的每一个字都像项链上的宝石那样,精稳妥当,不可动摇。这,难道不野蛮吗?”那年他十八岁,第一次遭遇“革命与艺术”这样的元冲突。他羡慕“萨哈林岛的契诃夫”能够在香槟和脚镣中找到完美的平衡,但他却没有像罗蒂那样既要托洛茨基,也要野兰花,既要萨特也要普鲁斯特。他知道自己可能永远也做不到,“在艺术与赎罪之间,我严重倾斜,摇摇欲坠”(《我执·跋》)。于是,《我执》也就成了“途中偷偷舔舐酒瓶的结果”。我们少了一位文学家,多了一位公共知识分子和启蒙者。
“托洛茨基和野兰花”真的不可调和吗?也许在入世情切的公共知识分子面前,野兰花不只是孱弱无力,甚至真有些“野蛮”了。如此才有萨特对普鲁斯特的谴责,哈贝马斯对尼采的批判。但是, 广义地来看,野兰花拯救人世与心灵的力量也许比托洛茨基更加强大。罗蒂正是信奉这种“理念产生后果”的观念,“政治学是漫长的,而哲学相对是短暂的。创造一个没有暴行的世界的渴望比任何一个哲学观念都要深刻而持久。”罗蒂的清醒之处在于,他并没有将野兰花置于托洛茨基之上,“‘理念产生后果’这个事实并不意味着,我们哲学家,我们在理念方面的专家就一定处于某个关键位置上。我们并不处于提供原则、基础、深刻的理论方案或总体蓝图的位置上。”(罗蒂:《托洛茨基和野兰花——理查德·罗蒂自传》)这就是一个实用主义者眼中的常识感。
常识,一个生活中的常见词,却在汉语《词源》《辞海》里查不到。《现代汉语词典》里收录了这一词条,却仅仅解释为“普通知识”。这说明这个词条不在我们的传统之内,而最新的解释又太过笼统,缺乏常识,让人大失所望。《说文》解“常,下裙也”,此义与“识”风马牛不相及。“常”作形容词,有“一般”、“普通”解,英文作ordinary、common、normal,如“则维其常”(《诗·小雅·十月之交》),“盖常理也”等等。梁文道将自己的文集取名为《常识》,既有取法传统的因素,更多则是向西方那些畅销一时的“小册子”(pamphlet)致意。这类“小册子”并非为了畅销、混口饭吃而作,也不求专精和深度,而是“让一种想法公之于世,交给‘公众’(publics)研判思考,再酝酿出变化社会的土壤”(《常识·自序:江山不幸诗家幸》)。哪怕在畅销一时之后都消失在故纸堆里,也像完成使命的士兵一样告老还乡。这些小册子的作者包括狄德罗、潘恩、米尔斯等,尤以托马斯·潘恩最为典型。他的小册子《常识》朴素、直白而直指人心,具有一种强大的启蒙力量。在美国独立战争期间,成年男子几乎人手一册;华盛顿的士兵口袋里,也差不多都有一本。梁文道以自己的“专栏小文”向这些前辈致意,立意可谓大焉。“我以为自己所说皆不脱常识范围,没有什么故作深刻的东西。并非自谦,这其实是严格的自我要求;因为我时常感到国人今日颇有一种凡事都要往‘深处’钻、议论总要谈‘本质’的倾向。于是明明在探讨‘毒奶粉’的问题,偏偏觉得光是信仰缺失还不够,一定要把‘灵魂’也搬出来才算功德圆满。明明在点评志愿者的救灾行动,却不满足于民间集体动员的逻辑,硬是要扯到中西文化差异的‘高度’,然后再结穴于华夏文化的‘基因’本质。”(《常识·自序:江山不幸诗家幸》)梁文道反对那种动辄“本质”、“深度”,把简单问题复杂化的倾向,在学理上深受福柯和罗蒂的影响。在罗蒂这样的实用主义者眼中,不存在什么不可动摇的本质或观念,“寻求客观性只不过是你想方设法取得更多的主体间同意的事情”。也就是说,一个具有常识感的人,最要紧的并非是用一套理论去说服他人,而是如何使一些怀有不同的人类理想图景的人们在一个共同体内生活。常识往往都是简单的,你知我知,用不着解释,只需轻轻一点:“事情原来是这样的!”它的逻辑起点往往是一种鲁迅式的深刻的怀疑:“从来如此,便对么?”设若没有深刻的洞察力和宽阔的视野与良知,也很难产生这种怀疑。我的一个朋友老金(民间学者,网名“老金在线”)曾有一个说法,大略是说:“知识”不如“学识”;“学识”不如“才识”;“才识”不如“器识”;“器识”不如“胆识”;“胆识”不如“常识”。他曲里拐弯,把“常识”捧得最高。“知识”易得,学而时习之即可。由“知识”到“常识”,中间要经过诸般历练,要有学术上的修养(学识),要有才情(才识),有气度和见识(器识),要有胆量与识见(胆识),“胆识是不惮于孤独而后可有的品质。富有胆识的知识分子,是读书人恒久的骄傲。胆识,是在大多数人不敢说的怯懦时刻说出真相”(老金语)。此类人物,已让我们心向往之了,但若不具有“常识”,依然未尽其极。“常识”,则是在大多数人不明白的困惑时刻,说出真相。
梁文道可谓具有“常识”者乎?按老金的理论,他首先算得上是个知识者,你看他书里所谈的政局、时事、美食、音乐、爱情、书籍,简直是百科全书式的“知道分子”。他是香港通识教育体系下培养出来的人才,像大多数香港人一样,勤奋异常。“锵锵三人行”的窦文涛曾戏称自己轻薄,许子东刻薄,梁文道渊博。戏言亦可作为一个识人的角度。有人写文章回忆,梁念中大研究院时,特地搬到大埔住了三年。“通宵不睡,看书到凌晨五点多,就下去到菜市场大排档吃早餐”云云,不是一般的刻苦。此人修养了得,知耻近乎勇,上文已有表述。他有才情,气度不凡,也算吃过见过之人。问题是,此人胆量如何?在他大陆版的图书中,我们很难找到多少风云之气,据说很多文字被阉割过。但通过这些“人体切片”,我们依然可以窥到很多“意见”所具有的凌厉锐气。梁文道常以“批判者”自任,“批判”一词来源于德语词Kritik。梁文道说,其本意指断裂,断裂则指要保持一定距离从而便于观察,观察在第二个意义上是指批判。梁身居港地,又有台湾生活背景,如今面对大陆现实发言,正可在“断裂”中取得“旁观者清”的观察角度。他批判的刀法、切口和力道都美妙无比,当他一本正经地谈风月时,依稀又掺杂了点当年“小混混儿”的底色,显得活泼而人性。他有观点,无戾气;性感,不僵硬,但认真;可远观,亦可亵玩。“我刚从公园静坐回来”,你以为一个小痞子会有闲心做这种事?与我们一般人相比,他多了一份清醒和参与的热情。不仅坐而谈,更要起而行。由此说他是一个具有“常识”的知识分子,殊不为过。
一个以“小册子”作者自居的“常识主义者”,最易被讥为“肤浅”。如果你说出了皇帝没穿新衣,这只能证明你依然是个孩子。很多启蒙者都面临着类似的指控。当年梁启超借《时务报》而名重一时,“士大夫爱其语言笔札之妙,争礼下之,自通都大邑,至僻壤穷陬,无不知有新会梁氏者”(胡思敬:《戊戌履霜录》)。胡适后来回忆说:“我们在那个时代读这样的文字,没有一个人不受他的震荡感动的。”但一生向学、孤遁鸣高的大儒熊十力就对梁启超多有非议,说他“肤浅”,“此辈以肤浅导天下,实乃亡国之徒”(《熊十力论学书札》)。站在熊先生的角度,梁任公在学术上的确难言精深与独创,但一个启蒙者对社会的开创之功,又如何跟学术相比对?梁文道对自己的身份亦有着清晰的定位,他自诩为一个“传媒人”,“我没有把自己当成一个作家来看。作家要追求一个好的作品,我完全是一个介入性的公共知识分子,我追求的是使得这个世界产生一些变化,所以我的作品不是我的书,而是我身边的社会”。清晰定位自我的身份,才能明确自己的任务,这与那种佯装放低身段、“我是流氓我怕谁”的文坛痞子和名士自是不同。在传媒如此迅疾的时代,一个知识人制造点“名士风流”何其便捷。而名士看似意见频出,实皆不痛不痒,最没心肝和底线,转身之间,就能将名气化为利益。熊十力先生对那些“徘徊周旋于人心风会迎合之中”的浮华名士最为厌恶,“吾国学人,总好追逐风气,一时之所尚,则群起而趋其途,如海上逐臭之夫……逐臭者,趋时尚,苟图媚世,何堪恬淡。随众势流转,侥幸时名,何堪寂寞。逐臭之心,飘如飞逢,何能专一”。熊说,凡有志于根本学术者,“当有孤往精神”,如王船山那般,“船山正为欲宏学而与世绝缘。百余年后,船山精神毕竟灌注人间”(《十力语要》卷四)。
熊大师一生淡漠孤独,求真忌俗,蛰居幽愤,“甘受世间冷落寂寞而沛然自足”。在这位伟大的知识者面前,梁文道其实不必脸红,他所求的道,与熊先生自是不同。熊先生的学问仿佛寒江独钓,追求的是彼岸事业,关注的是头顶的星空;梁文道则是一个摩顶接踵的介入型知识分子,关注的是现代公民社会和人类共同体的建成。在某种程度上,梁文道也有近于传统儒者之处,如热情,有弘毅之勇;谦和、包容,但不苟且;有胆识,有不忍,有冒犯,但从不大话炎炎。他批这个判那个,出言皆秉乎常识与公心,不蓄私仇。对异己者,也抱有深切的同情。在这个骂遍权威、推倒偶像的时代,这尤其不易。熊十力作为一代老儒,曾遭不少后学信口雌黄,熊先生的弟子牟宗三说:“……你不能要求他太多,他不懂洋文,不懂西方哲学,这没有关系。你懂得这一点那一点算得什么呢?现在的人浅薄无聊,动不动以自己懂得的一点来欺负老前辈。你哪能欺负老前辈,你哪能抵得过老前辈呢?你懂得的这一点那一点算得什么?他把这汉家威仪的传统复兴起来,我们便可顺着往前进,这便是将来中国个人生命的道路,国家生命的道路,文化生命的道路……”(牟宗三:《熊十力先生追念会讲话》)敬畏与包容,这其实也是一种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