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逯 漓(焦作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河南 焦作 454100)
中国女性在近两千年的封建社会中长期处于被压迫、被统治的地位,直到“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许多作家在他们的作品中通过塑造大胆争取婚恋自由、女性权利的形象,发出了女性要求解放的第一声,中国女性才有幸成为被关注的焦点。“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关注女性的作家很多,但他们对女性关注的侧重点不同。茅盾等在小说中塑造的多是“五四”新女性形象,他们笔下的时代女性,在“五四”精神的感召下,大都经过西方文化的洗礼,具有惊世骇俗的现代精神。她们一出场就有着做人的基本权利和尊严,有着不同程度的个性主义意识,与传统女性相比,其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都是全新的。她们在思想上有很大的自由度,在经济上有相应的独立性,在婚恋上有自由选择的权利,处处表现出自立、自尊、自强的精神和自我肯定、自我实现的价值观念,以及对自身命运和出路执著追求的进取意识。她们富有冒险精神,一生常处逆境却不让步,有狂放、果敢的性格,打破了传统女性的娴雅、娇羞、柔媚。但是作为小资产阶级知识女性的思想意识、具体行为,对于没有社会地位,没有家庭地位,思想觉悟不高,人数比例比较大的广大妇女来说,这类抗争方式有较大的局限性,并不能使她们看到人生的希望,看到抗争胜利的曙光,不能为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劳动妇女寻求解放提供具有观照可能的有效方式。
鲁迅先生虽然注意到了下层劳动妇女的不幸,在创作中成功塑造了令人同情的祥林嫂、单四嫂子等女性形象,但鲁迅先生表现女性问题多采用“理性的社会性批判”“冷峻的剖析”“真实的哀痛”①等方式,积极寻找造成女性悲惨命运的根源,为女性解放运动解决了“为什么”。《祥林嫂》就通过祥林嫂的不幸遭遇,深刻揭露了封建礼教对中国劳动妇女的残害。但有着祥林嫂式遭遇的广大劳动妇女怎样才能从不幸遭遇中解脱出来,小说并没有做进一步的探讨。
在现代文学史上还有许多受苦受难的妇女形象,但无论是鲁迅《祝福》中的祥林嫂,还是叶绍钧《一生》中的“她”,或者罗淑《生人妻》中的妻子乃至废名《浣衣母》中的李妈,冯沅君《贞妇》中的何姑娘,她们没有地位、生活充满苦难,除了痛苦、忍受、困惑、迷茫外,别无他法。作者们也无不为主人公的悲惨命运感到沉重,或对社会的不平发出愤怒的抨击,或对人生的多舛表示微微的叹息,对于怎样引导女性走出困境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在现代妇女争取解放的历程中,唯有许地山以敏锐的智慧和思辨,认识到了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女性在女性解放运动中的社会价值和功用。作为文学研究会的发起人之一,许地山始终忠实地履行着写作“为人生”的崇高目标,并且日益倾向于现实主义。许地山认为对人生的探索应是写作的根本。在谈到作家的义务与责任时,他说:“作者底功能,我想,便是启发读者这种悲哀和苦感,使他们有所慰藉,有所趋避……在不可抵挡的命运中求适应。”②作家的职责就是“只用生活经验来做材料……为那觉根害病者求方药,为那心意烦闷者解苦恼”③。由此可见,许地山是提倡文学应反映现实人生的,是主张作家探讨并表现人生的一般问题的。具体到文艺创作理论上,他认为“文艺底进行顺序是从神坛走到人间底饭桌上底”④。因此他批评贵族式的怡情文学,提倡养性文学。他的创作不像叶绍钧“觉得有了一点材料而还没有把它写下来,心里头好象欠了债似的”⑤。“所谓讽它一下也只是聊以自适而已;对于社会会有什么影响”,“是不甚相信的。”⑥许地山是立定文心向读者推荐人生楷模的。因此本着对女性的尊重和热爱,对生活在苦难之中的女性命运的极大关注,他通过“宗教式的思考”“理想的描绘”“真挚的爱恋”⑦等形式,塑造了敏明、惜官、尚洁、麟趾、春桃等一系列面对人生苦难时务实、坚强、冷静的女性形象,独辟蹊径,为帮助生活在苦难中的劳动妇女寻找出路,开出了“药方”,让女性对女性“说教”,让历经苦难但敢于直面苦难、战胜苦难的女性给正生活在苦难中的女性示范,通过这些女性的亲身经历,为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广大妇女提供思想的支撑、精神的引导、道路的索求,直观、形象地引导她们究竟应该“怎么办”,让令人尊重的女性以她们面对磨难时的坚韧、执著、智慧给整个社会以启发和引导。
我们常说治“标”先治“本”,但许地山在小说中对女性形象的塑造,并不是像鲁迅等人那样着力于揭露造成广大妇女目前处境的根源,一方面因为已经有许多像鲁迅一样的作家在他们的创作中选择了那样的创作角度,另一方面的原因是,思想敏锐的许地山意识到即使根源找到了,消除根源、推翻不合理的制度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当务之急应该是引导饱受苦难的女性坚强挺住并走出困境。因此,为了培养她们的坚强性格,许地山在二十多年的小说创作中,执著地塑造了敏明、尚洁、春桃等不断超越的女性形象,尤其着力于她们抗争苦难的方式,为的就是给广大妇女战胜人生苦难提供最直接的思想引导、最可行的行为指导,使广大妇女坚强地站起来,在推翻不合理社会制度的斗争中做出应有的贡献。从这个意义上说,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许地山笔下这些女性形象的塑造具有非凡的现实意义。
许地山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大多历经苦难,但她们敢于以坚韧向上的意志、务实冷静的态度克服这些磨难。这对生活在苦难社会中的人们尤其是广大妇女们而言,增加了她们生活下去的信心,发挥着精神引导的作用——既然人生本多苦,既然受苦的不止我一个人,那苦怎样来,我就怎样受,人总要活下去,才能知道人生到底是怎样的。许地山小说中许多出自妇女之口的富有哲理的思想火花,往往给广大妇女以深深的启迪,充分发挥着向上的感召力。《商人妇》的惜官从自己经历的苦难中获取了一种豁然达观的人生态度,她认为:“人间一切的事情本来没有什么苦乐的分别:你造作时是苦,希望时是乐;临事时是苦,回想时是乐,换一句话说:眼前所遇的都是困苦;过去,未来的回想和希望都是快乐。”于是在苦难中拿定独立生活的主意,从容把握今生现世,“不但不愿死,而且要留着这条命往前瞧瞧我的命运到底是怎样的”。《缀网劳蛛》中尚洁以顺抗逆、以忍抑怒、以韧制强、顺其自然、无为而不为的独特风韵吸引着读者,她向往“庄子所求底是天然的生活,自任自适如不系之舟漂流于人生底大海上,试要在可悲的命运中愉快地渡过去”⑧。尚洁对人的命运和现实生活的基本看法是:“我虽不信定命的说法,然而事情怎么来,我就怎么对付,毋庸在事前预先谋定什么方法。”她主张一切顺其自然,“横竖是往前走,顾虑什么?”因此,她能非常坦然地面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宠辱不惊,处变不乱,宽容大度。当初丈夫对她那样无礼、残忍,她不介意,也不辩白,只是默默地承受;后来丈夫真的忏悔,痛改前非,她也“没有显出特别的愉悦”,只是平静地说:“我的行为本不求人知道,也不是为要得到怜恤和赞美;人家怎样待我,我就怎样受,从来是不计较的。”许地山把尚洁的命运和她对命运的把握概括成其著名的“蛛网哲学”:“所有的网都自己组织得来,或完或缺,只能听其自然罢了。”春桃不苦吗?但她坦然、坚定地认为:“谁不受苦?苦也得想法子活,在阎罗殿前,难道就瞧不见笑脸?”
许地山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大多生活在社会的底层,大多历经磨难,但她们对待苦难不畏、不惧、坚韧的态度与方式,为生活在苦难中的广大妇女提供了最直接的示范。因为她们有相似的社会地位、家庭地位,相近的人生磨难。对于苦难,许地山曾说:“可是我不呻吟,因为这(悲剧、痛苦)是必然的现象。换一句话说,这就是命运,如果所谓最后的胜利是避不是克,是顺不是服,那么我也可以承认有这回事。所谓的避与顺并不是消极的服从与躲避,乃是在不可抵挡的命运中求适应,像不能飞底蜘蛛为创造自己的生活,只能打打网一样……然而我只希望不要循环地做,要向上地做。”⑨从这个角度说,许地山的作品看似消极,却在无形中蕴含着一种反抗的力量,深情地为生活在苦难中的女性探索战胜苦难的方式,探寻人生的出路。通过他的作品,我们可以看到一个不安分的灵魂在上下求索,寻找生命的本质与目的,生命的意义与价值……最终表现为其小说中女性抗争命运的方式,呈现出从以死抗争(以敏明为代表)到理性“顺”“避”(以惜官、尚洁为代表)再到自尊自立(以春桃为代表)的不断超越。许地山小说中的女性虽没有一个是意气风发、倡领时代风尚的“时代女性”,她们大都柔弱卑微,命运多舛,可这些平凡的女性,不可欺侮,不可屈服,平静、坦然地迎接每一个平地突起的波澜,默默地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外表“柔弱”但骨子里充满“坚强”,表面“不争”但却是勇敢的“斗士”,这种看似矛盾的性格使许地山小说中的女性充满了生命的律动和丰富的内涵。许地山让这些与现代社会广大妇女地位相似,遭遇相近的女性直接示范,目的就在于有效地引导她们走出苦难。
因此,毫不夸张地说,许地山在小说创作中,通过女性形象所表现的厚实的思想支撑、富有哲理的精神引导、有效可行的行为方式,为新中国解放以前没有地位、生活充满困苦、迷茫、不知该怎样改变处境的广大女性开出疗效显著的药方,对于引导、帮助广大妇女张开沉重的翅膀,飞向自由的天空有非凡的现实意义。余思牧深有感触地说:“这种对待苦难生活所采取的乐观、积极的态度,对当时那个男女不平等、生活欠缺出路的农村妇女来说,是何等的宝贵和重要啊!”⑩
对当代人而言,社会发展了,科技进步了,妇女地位提高了,许地山塑造的女性形象似乎失去了现实意义。其实不然,就业的压力,社会的灰暗面,婚姻的不稳定性,人的诚信度下降,亲情对家庭的凝聚力减弱等等,都是当代人可能回避不了的人生坎坷。以怎样的态度对待这些可能出现在我们生活中的磨难,以什么样的方式解决已经出现的难题,许地山小说中女主人公的亲身经历同样能为我们提供观照的可能——既然不可避免,那么凭借坦然、从容的心态,坚强、向上的意志,自尊但不自傲,自立而不自负,没有过不了的坎儿!
尤其对于当代的女性来说,经过前辈们持之以恒、孜孜不倦的努力,当代社会基本上实现了男女平等,广大妇女当家做主,积极参与更多的社会活动,勇敢地撑起了社会与家庭的半边天,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受到人们的尊重。但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我国的经济体制、大学生就业制度、国民择业观念与方式等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虽然社会给女性提供了许多“自立”的机会,然而还有很多的女性没有固定的工作,没有稳定的收入,过着像春桃一样的生活。于是春桃自尊自爱、自强自立的生活态度与战胜苦难的方式,以及依自己的能力而活的生活准则,对于渴望过上幸福生活的当代女性们,继续发挥着许地山所期望的引导作用、感力作用。
中国广大妇女在争取应有地位、权利的斗争中,既要具备“五四”新女性的勇气,又要具备许地山笔下女性的坚强,两种因素相得益彰,才有可能取得解放斗争的胜利。因此,许地山在小说中所塑造的坚韧达观的女性形象,完全可以作为对“五四”新女性形象的有益补充而永远与之并立于中国二三十年代文学女性形象的长廊上。
①⑦ 申燕:《鲁迅与许地山女性问题观异工》,《求索》,2006年第12期。
②③④⑨ 张烨:《许地山小说散文全集》,中国致公出版社,2001年版,第355页,第310页,第370页,第35页。
⑤⑥ 叶圣陶:《叶圣陶散文名著》,四川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171页,第172页。
⑧ 许地山:《道教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70页。
⑩ 余思牧:《作家许地山》,香港利文出版社,2005年版,第10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