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艳华(北方民族大学文史学院, 银川 750021)
由于身兼诗人与理学家的双重身份,以山水诗人著称的杨万里能够将哲学思想中所蕴涵的诗性观念运用到创作中,以理学家的仁者胸怀和人格涵养赋予自然万物以独特的情感与审美观照。杨万里现存诗歌四千三百多首,主要以自然山水诗歌见长,因而自然界中的花草虫鱼鸟兽等各种物象无不被包罗在其创作视野之中,而月亮这一被历代文人所青睐的审美意象更是不会被遗漏。杨万里有近三十首直接以待月、望月、玩月、追月为题的作品,而涉及咏月诗句的作品更是多达百余首。如此数量之多的咏月诗既融合了月亮意象的传统意蕴,同时也将哲学家的睿智与理性投注其中,抒发自我的生命意识和宇宙意识,从而丰富了月亮意象的审美内涵。
“格物致知”源于儒家的《礼记·大学》篇,宋代的理学家从各自思想学说的角度出发对“格物致知”作出了不同的解释,其共同的问题是探讨“物”和“知”的关系,目的是要通过对规律的认知和把握去揭示和贯彻理的普遍性和永恒性。“格物致知”作为理学的一种哲学方法,它在实现人生境界的同时也由一种人生哲学而转化为艺术思维和情感的体验,这也是其能够成为理学家共同遵循的为学方法的重要原因。从认识论的角度看,理学讲究“格物”,诗学注重“感物”,二者处在不同的层面中。但从情感体验的这个角度讲,“格物”之“物”与文学创作中的“感物”之“物”有着亲缘关系。在文学家那里,“物”是他们以感性、形象表达情感的中介,而理学家则要尽“物”之“理”。事实上,理学的“格物”到诗学的“感物”只一步之遥,关键是要找到二者在思维和审美领域里能够沟通起来的桥梁。
作为理学家,杨万里对理学“格物致知”的为学方法谨遵不讳,他自云“生乎今之世,而慕乎古之乐,独尝叹中庸一贯之妙,致知格物之学”①(卷六十三),并对“物”也有着自己的认识。他在哲学著作《庸言》中说:“惟有是物也,然后是道有所措。彼异端者,必欲举天下之有而泯之于无,然后谓之道。物亡道存,道则存矣,何地措道哉?”其把对物的认识作为“道”的第一要素与理学家的思致是一致的。其言:“天地之道不在数也,依于数而已”②(卷十九),就是说任何事物都有一定的形式、数量和性质,但这些皆非事物的本质,事物的本质在于他们的价值和意义,也就是事物中所蕴涵的“理”。杨万里正是领会了“物”所负载的双重意义,因此,在超越江西诗风的艰难历程中,他最终把关注的目光聚焦在自然万物,并倾注了毕生的精力致力于对自然的描写,并用理学家“格物”的精神去认真观察、揣摩,在具体细微的意象中以小见大,以少总多,通过不同事物的变化情态去揭示自然界生生不息的造化之妙。
正是受“理一分殊”哲学思想的影响,杨万里有意识地去展现自然物象的多重意态,对于月亮意象摄取同样如此,月亮的各种情态都尽现其笔下。不仅有落月、新月、半月、孤月、江月、霜月、秋月、雪月、晓月、圆月、弯月、残月、缺月、垂月、月波、月色、月影等形影展现;亦有月低梅影、湖光月色、花愁月恨、月色波声、明月清风、春花秋月、月梢风叶、酒浪月波、月华露气等摇曳生姿的景致描写。尽管前人对月亮已极尽描写,但杨万里在继承传统的同时,依然能够把月亮写得异彩纷呈,不落窠臼,这无疑有赖于其哲学思维在诗歌创作中的渗透,从而能够以超越前人的审美直觉,将对月亮意象的内涵营造得更为深入而精妙。如果抛开月亮意象所承载的思想文化内涵,仅就其自身的审美情态而言,杨万里之前的诗人描写得已经极其精微,仅张若虚的一首《春江花月夜》,不仅赢得“孤篇压全唐”的赞誉,更是令其后的诗人望而却步,就连天才诗人李白笔下的月亮也大都是起着烘托情思、寄寓哲理的作用,而对直接描写月亮升沉陨落的情形是有所回避的。而在杨万里的笔下,他却从不同侧面来描写月亮初生、高照、低沉的各种情态,进一步丰富了月亮的动态之美。且看以下作品:
月波初上涌寒金,桂树风来细有音。
——《济翁弟赠白团扇子一面作百竹图有诗和以谢之》
青天如水月如空,月色天容一皎中。若遣桂花生塞了,娥无殿兔无宫。
——《九月十五夜月细看桂枝北茂南缺未经古人拈出纪以二绝句》
月色幸自好,元无半点云。移床来一看,云月两昏昏。月入云中去,呼他不出来。明宵教老子,何面更相陪。
——《问月二首》
月华无满亦无亏,天借寒光劣半规。长挂冰盘下弦时,新生丹桂出轮枝。
——《宿月岩》
望后月不落,偏于水底明。对悬双玉镜,并照一金钲。忽值山都合,浑无路可行。多情小花径,导我度千萦。
——《晓晴发黄杜驿》
自《诗经·陈风·月出》以“月出皎兮,佼人僚兮”首开月亮意象的先河后,历代诗人对月升月落这一亘古不变的自然现象已极尽抒写。对于“平生爱月爱今夕,古人与我同此癖”的杨万里来讲,集中了人间所有哀愁与欢乐的月亮,又怎能不牵动他的心绪。因此,他依然能够不畏传统,用别样的审美眼光去进一步发掘月亮的审美意蕴。不论是月波初上时的桂树风音,月升高空时的月色天容,还是月入云中时的云月昏昏,月落时的映照水底,全都被他摄于笔下。之所以能够如此,与他对“格物致知”哲学认识论的融通有着密切关系。在杨万里看来,自然界“华敷而叶零,枯槁而萌出”的运行规律,都是“造化无息之妙”,这些都为诗人提供了绝好的创作素材,而他的创作正是要通过自然界的生生变化来发掘宇宙万物的造化之妙,这同理学家通过“格物”来“穷理尽性”的思维方式是一致的,理学家认为对“理”的全面认识需要于一事一物上的积累然后才能豁然贯通,而诗人欲要在某一题材上有新的突破,也必然需要渐进积累的过程。杨万里之所以能够有着“月华只是寻常月,如何入秋顿清绝”的创作感受,与他对月亮意象的长期关注,不断发掘其动态之美的创作心理有着密切关系。这样的创作思致源于他对理学“格物致知”认识论的深刻理解,并最终将哲学的理性认知转化为文学的审美感悟,从而营造出不同流俗、光影曼妙的诗意境界。
对于月亮这一审美意象而言,古人将“天人合一”的思想赋予它身上,于是月亮一向被认为是有生命的存在。每当诗或抒发相思离别之情,或感伤身世流离之苦,或倾诉旷达潇洒之胸襟,或表达自由奔放之追求,总是会将这些情感与月亮联系起来,月亮也像一个多情之人一样给诗人以慰藉。正如有人所说:“在哲理升发阶段,月亮不仅是主体情感的组成部分,而且还是一个蕴含着独立和永恒意志的复合物象。创作主体在将月亮内化为自我情感的同时,还有意识地将自我外化为一种自然的存在物,以感受和体验那一种超然物外的情趣。”③对于把宇宙自然作为一种生存的智慧和精神的安顿之所的杨万里来说,自然已经不是单纯的审美物象,而是自己心灵的栖息地。因而在他看来,不论处在何种境遇中,自由就在自己心中,只要用心去感受,就能获得心灵的超越。因此,与其他诗人笔下的咏月诗不同的是,杨万里将理学之“活处观理”与心学之“以心观物”的思维方式有机地结合起来,从而能够在创作中充分展示自我的主体精神,充分发挥主观审美能动作用,将自我内心的心性自由投注到月亮身上,从而在“心”与“物”交融的过程中实现了自我适意的人生追求。
从文学思想本身的继承关系看,杨万里任情自适的审美心境受李白的影响非常大。李白一生飘逸洒脱、狂傲不羁,他及时享乐思想的背后则是对人生自由的向往,其诗歌中奔泻而出的感情和奔放的气势就源于自由昂扬的生命气质。杨万里与李白有着相似的人格追求,他同样对人生的无常与忧患有着深切的体认。在这种情况下,李白浪漫瑰奇、恣酣流走的抒情方式符合他任情自适的人生价值取向,他在诗中亦流露出对李白“一斗百篇谈笑成”的创作才思的钦羡。咏月诗是李白诗歌创作的一大特色,占其创作总数的四分之一。由于对李白的追慕,杨万里创作了许多与月有关的作品。其诗云:
高云走上青天畔,手弄银盘濯银汉。唤起谪仙同醉久,一面问月一面看。初头混沌鹘仑样,阿谁凿开一为两。是时燧人犹未胎,那得火铸银盘来。此盘能圆复能缺,圆是谁磨缺谁啮。中有桂枝起秋风,何处移来种此中。谪仙似痴还似黠,把酒问月月无说。老夫代月一转语,月却问君君领否。君能饮酒更能诗,一夕无月君不嬉。月能伴君饮百斛,月能照君讲万玉。君但一斗百篇诗,莫问有月来几时。谪仙远孙证明着,笑脱乌纱看月落。
——《题李子立知县问月台》
以上这首诗就源于李白的《把酒问月》: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皎若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青辉发。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如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常照金樽里。
这首诗体现了李白的人生观和宇宙观,他将宇宙的无限永恒和人生的有限易逝对立起来。他对人生虽然也作了哲学思考,但渗透在其中的却是浓重的感伤情怀和内心的孤独感受,这与其政治文化人格的内在矛盾有着直接关系。李白一生将功成名就作为其现实生活的核心内容,而功成身退则是其精神追求的终极目标。其自云:“事君之道成,荣亲之义毕,然后与陶朱、留侯、浮五湖,戏沧洲”(《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终与安社稷,功成去五湖”(《赠韦秘书子春》)。显然,李白对自由人格的追求建立在功成名就的基础之上,其功成身退的人生追求始终与失意挫折伴随在一起,这一矛盾的人生价值选择使得他最终都未能从容隐退。杨万里在继承李白情感表现方式的同时,又寓含了更深一层的意蕴。李白的咏月诗意在说明宇宙的广漠与个体的渺小,流露出对人之存在价值的迷茫。杨万里对李白的生命意识进行了一定的修正,他以“月能伴君饮百斛,月能照君讲万玉”肯定了人的存在意义,透露出自信与乐观的生命情怀,这实际是受苏轼之超然人生态度的影响,体现着宋人通达透脱的生命意识。让我们通过杨万里晚年时期的一首《夏夜玩月》,进一步感受其自信、乐观、通达的生命情怀:
仰头月在天,照我影在地。我行影亦行,我止影亦止。不知我与影,为一定为二。月能写我影,自写却何似。偶然步溪旁,月却在溪里。上下两轮月,若个是真底。唯复水似天,唯复天似水。
以上咏月诗明显继承了李白自然舒展、自由流畅的抒情方式,但却传达出不同的宇宙与生命意识。李白往往以月作为人生的参照物,他在对月之永恒进行哲学思考的同时,体味到的却是人生的短暂和内心的孤独。如其《月下独酌》: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这首诗充分体现了李白对宇宙、人生的本体论思考,政治上的失落感、世无知音的孤独感使得他把当空的明月作为形影不离的朋友,月的永恒使他忘却了人世的苦闷与烦扰,他在一种超世的境界中权衡人生、体验生命,反映出其对时空有限的超越与时空无限的追寻。李白将月亮作为其生命情感的载体,体现了他超越现实、向往生命永恒的渴望,以及对自我精神出路的探寻,然而他最终并没有从中得到心灵的超脱,因为在他所得到的快慰和自足中却蕴涵着无尽的坎坷、曲折、孤独与寂寞,月亮的高洁所映衬出的是人生的虚幻和内心的孤独,这一对生命的悲怆体验源于其功成身退的人生理想。由于他对宇宙认识的局限性,最终不能使自我进入天地万物的中心,而是物、我分离,只能是“对影成三人”,“暂伴月将影”,一旦走出对宇宙之自由世界的幻想,就只落得“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因而他最终只能以情景交融的创作方式寄托其对自我局限的精神超越,而不能达到自我心灵的完全解脱。
杨万里则不然,月亮不仅能够受他的调遣,他行月行,他止月止,而且能够澡其体,冻其髓,深入其内在的精神世界当中,使他在有限的人生中感受到生命的无限,最终实现自我心灵的超越与解脱。其他咏月诗句如“幽人早作月满阶,月随幽人登舫斋”(《瓶中梅花长句》)、“月忽飞来堕我傍,我还飞入月中央”(《中秋前一夕携酒与子仁侄登多稼亭》)、“月与诗人元不薄,侬于欢伯未应疏”(《月下果饮七首》)、“先生散发步中庭,孤月行天露满空”(《诚斋步月》)等,都显现出诗人对月亮的主观审美驾驭,这是其自由驰骋的心灵状态使然。从此意义上讲,杨万里在继承李白豪放飘逸、自由任真之抒情方式的同时,却有着比李白更为旷达、乐观的人生态度,体现出盛唐精神与宋型文化对士人主体精神的不同影响。与李白执意于功名不同,杨万里一生都在奉行“直道而行,常无心于功名,得时则驾叨”④(卷六十三)的处世原则。与此同时,他将人之存在价值的思考融入对宇宙自由无限的探索之中,这就使得理想与现实在一定程度上达到了统一。他将自我豁达超脱的人格精神与李白自由天真的艺术风格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从而既保持了儒家雅正平和的中和审美观,同时又于诗歌创作中实现了自我心灵的愉悦与解脱,这是其将理学的心性论、心学的主体精神以及庄、禅之境界精神融合在一起的必然结果。
文学往往与哲学有着非常紧密的联系,哲学往往对文学起着很重要的引导作用。对于杨万里来讲,他始终把自己的精神状态与诗歌创作联系在一起,而当心灵走向真正的自由之后,其生命目的就会以自我愉悦为旨归,诗歌创作也必然会成为其人格精神和生命价值追求的自然延伸。应该说杨万里在哲学体悟与文学创作之间找到了最佳的结合点,其咏月诗之所以内涵丰富,并承载着诗人自由的生命情怀,正是因为他将哲学的睿智与诗学的灵性完美结合在一起,真正做到了“入乎其内,出乎其外”,实现了哲学认知向艺术感知、道德体验向审美体验的转化,这是他超越前人并启发后世的关键所在。
① 杨万里.上张子韶书[N] .诚斋集[M] .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
② 杨万里.诚斋易传[M] .四部丛刊本.
③ 傅绍良.论李白诗中的月亮意象与哲人风范[J] .陕西师范大学学报,1996.
④ 杨万里.遗表[A] .诚斋集[M] .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