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黎(长安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 西安 710061)
美国当代作家托妮·莫里森是迄今为止唯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黑人女作家。《最蓝的眼睛》是其处女作,主要讲述了年仅12岁的黑人少女佩科拉的悲惨命运。这个黑人小女孩一直生活在别人冷漠与歧视的眼光中,她认为围绕自己的一切不幸和悲哀都是因为自己的黑皮肤。为了改变这种悲惨处境,她开始向上帝祈祷,盼望上帝能赐予她一双白人所特有的蓝眼睛。在经历数次打击后,佩科拉最终精神错乱。故事的情节并不复杂,但莫里森在叙述时采用了一种新颖的叙事结构,从而使小说具有了更深层次的文化上的内涵和深度。
所谓“新颖”主要体现在作者对于一篇来自美国小学课本的文章——《迪克与简》的三次引用上。这篇文章描绘了一种理想的美国中产阶级生活:幸福的三口之家,养着心爱的宠物,住着带草坪的大房子。这种生活与黑人小女孩佩科拉的生活截然不同。该文章在小说中一共出现了三次,每次都以不同的表象出现:第一次是以文章本来的面目出现,即采用正常的词序,准确的标点符号及大小写;第二次出现时则取消了标点符号和大小写,整个段落成为一排意识流的单词序列;第三次干脆连单词间的空格也取消了,原来清晰的段落变成了密密麻麻的字母序列。作者为何要这样安排?“最蓝的眼睛,是关于眼睛的故事,涉及黑人如何观察,认识白人世界的问题。”①
现代美国社会中,种族歧视变得越来越隐形,越来越具有文化渗透力。在此背景下,黑人个体究竟根据什么来构建自己的文化身份,这是诸多黑人作家一直在苦苦探索的问题。莫里森以女性特有的敏锐和创作视角对这一问题做了自己的思考,她在描述黑人小女孩佩科拉所遭遇的种种悲惨经历的同时,也通过不同的叙事视角向我们展示了与佩科拉有关的其他人物在社会现实中所面临的文化身份困惑问题。而上述同一段引文在不同篇章里呈现出三种不同的面孔,实际正体现出作者的一种历史文化意识,即三种面孔分别代表着黑人对待白人文化价值观的三种态度:敌视、兼容、完全融入。三种态度在小说中分别由不同的人物来演绎。
首先看第一种,它是以故事的叙述者——童年的克劳蒂亚姐妹为代表。她们严守黑人文化的传统,而对白人文化价值观采取漠视甚至是敌视的态度。在小说中,当她解释自己为什么要毁坏父母送的白人洋娃娃时,她说她最想要的圣诞礼物是一种经历,即“她想坐在祖母家厨房的小凳子上,腿上放满了紫丁香,听着祖父为她拉着小提琴”②。此处的厨房、紫丁香和音乐都是纯粹黑人文化的体现,它们给克劳蒂亚及其深刻的影响,在有意无意中使她成为黑人文化的坚定捍卫者。这一点可从克劳蒂亚故意破坏作为圣诞礼物的洋娃娃及她们姊妹俩对待白皮肤的同学和具有白人化倾向的黑人同学的态度中得到明证。当她毁坏圣诞节礼物洋娃娃时,小说写道:“我没法爱它,但我可以检查它……折断它的小手指,拗弯它的平脚,解开它的发束,把它的头转个个儿……挖掉它冷冰冰、痴呆呆的眼睛,把它的头扭下,抖出它的木屑,把它的后背往铜床上猛砸……它还是咩咩地叫,披着薄纱的后背裂开,我能看见缘盘上有六个孔眼,这就是发音的奥秘所在。只不过是个金属圆形物而已。”此处的洋娃娃体现了白人主流文化的审美标准,克劳蒂亚打破洋娃娃的行为暗示占主流的白人文化并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建构起来的。它所代表的主流的审美标准也是人为的,并非与生俱来,其合法、合理的外衣是通过主流社会采取一切可能的手段尤其是通过教育来给少数民族包括黑人民族进行灌输而获得的。既然如此,那么它就存在着被解构的可能,存在着多种文化能够并存的多元局面。
同时,克劳蒂亚打破洋娃娃的目的并不仅仅意味着对知识的探知,如同她想痛击白人女孩罗丝玛丽时心中所想的那样,“我们并不知道如果她那样做(让我们脱下她的裤子),我们的感觉会如何,但我们知道她给我们提供某种宝贵的东西,而且我们的尊严必须通过拒绝它来得以维护”。她真正想得到的实际是一种尊严,一种话语权。而在当代美国白人主流文化中,美国黑人女性在传统的主流文学中一直处于被类型化、失语的状态。传统美国庄园文学作品主要塑造了两种黑人女性形象:一是所谓的“庄园老妈妈”形象,这主要出现在南方作家的作品中。她们都具有深黑的肤色、肥胖但十分强壮的身体、和蔼的态度、信仰宗教且擅长养育(这里指养育白人的孩子);二是悲剧式的混血儿形象。尽管她们具有两个种族的特征,但她们因为是非法所生,又要承受身份危机带来的折磨。这种种打上白人文化烙印的形象就作为一种标准被强加给黑人女性,以此来调控她们的行为举止,从而成功地压抑她们的反抗精神和创造力。所以尊严和话语权对像黑人这样的弱势群体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取得话语权有助于让世界尤其是白人世界能够听到黑人的声音,有助于黑人维护本民族的文化独立与尊严,并将促进黑人人格的完整发展。
但我们不能忽略这样一个事实:文化的根本特性之一是开放性,开放即意味着包容。这恰恰是莫里森所关注的焦点。即她既不赞成像以前的一些黑人文学家那样,对于白人的强权文化只是一味抨击,也不赞成她所深爱的民族只是顽固地固守自己的黑人文化而一成不变。小说中佩科拉最终的疯狂固然让人同情,令人对种族歧视的制度痛恨不已,但作品中克劳蒂亚姐妹所表现出的对待白人的暴力倾向以及对待白人文化的极端态度,实际更表达了作者的某种忧虑。为此,作者在安排故事情节时采用“秋、冬、春、夏”这样颠倒的四季顺序来命名四个章节:秋天,佩科拉走进人们只爱“蓝眼睛”的社会;冬天,她迎来生命中最残酷的季节,遭到父母的虐待,众人的轻蔑;春天,她怀孕了(父亲强奸了她);夏天,她产下一名死婴,并且自己也疯了。在这个破损、扭曲的世界里,没有成长、更新(“在1941年的秋天没有金盏草”);个体、家庭和整个社区都呈孤立无助的状态而且无法实施自己的功能;整个世界被笼罩在战争的阴云中;白人主流价值观的入侵导致黑人的爱、自由及成长都产生了严重的扭曲。作者此处不仅是用颠倒的四季轮回这个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来凸现佩科拉悲剧命运的不可避免性,而且更想表现的是固守黑人文化传统的循环性以及由此可能产生悲剧性结果的不可避免性。
其次看第二种态度,即兼容,它由克劳蒂亚的父母为代表的部分成年黑人群体来演绎。莫里森对这个群体的着墨虽然不多,却具有重大的意义,因为正是在他们身上承载着作者对黑人文化未来的深刻探索。
这些人在黑人文化的传承中起着重要的纽带作用,但同时,他们身上还蕴含着些许自己认为可以接受的白人文化的因子,即他们身上有着双重的文化标准。克劳蒂亚的母亲就是这样的一个典型。首先,她身上带有些许白人文化的影子,这一点从她为克劳蒂亚购买的圣诞节礼物上可以看出来。圣诞节时她为克劳蒂亚购买了“整个世界都认为可爱的娃娃(大大的,有着一双蓝蓝的眼睛)”,这证明了她对白人文化的部分认可。当克劳蒂亚不满意娃娃并把它打碎时,她大声斥责道:“你根本就不知道珍惜任何东西,我一生都没得到一件娃娃作为礼物,在过去,我经常哭着喊着想要得到一件娃娃,却得不到。现在,你得到了一件美丽的娃娃,而你却把它扯烂了,你究竟是怎么了?”这表明克劳蒂亚的母亲从小也向往代表白人文化价值观的洋娃娃,并且一直将这种向往保持到成年以后,这足以说明白人文化价值观在其身上的历史性沉淀。另一方面,她的身上又带有明显的并且占主流的黑人文化特征。作者通过两个方面的描绘展现了这种特征:一是她与黑人社区的关系;二是音乐在她生活中的作用。
杰克马丁和温迪哈丁认为,黑人社区的作用主要有三个方面,分别是:提供营养、疗伤和用自然的过程来取代主流文化对科技的迷信。小说中对克劳蒂亚的母亲的描写,处处都可看到社区的这些作用。如她经常在闲暇时与其他黑人女性闲聊,闲聊中的语言虽无多大意义,其作用却不容忽视。因为正是通过这种相互交流,她们可以分享着彼此的痛苦与欢乐,分享着彼此的秘密以及外界社会不想让她们知道的秘密。这不由让人想起《爱娃》中塞丝的婆婆在林间空地举行的宗教仪式,参加宗教仪式的黑人们正是在相互诉说中驱走了悲伤,迎来了欢乐。另外,她在对女儿的教育上也可看到这一点。当母亲与别人交谈时,克劳蒂亚姊妹俩虽然能体会到语言和声音的优美,但“并不能理解她们话语中包含的所有意义”。这表明母亲在传承黑人文化时是有所选择的;当母亲给女儿购买圣诞礼物时,并没有询问女儿的心愿而直接购买了白人洋娃娃,因为她认为那是女儿“最想满足的愿望”。这都说明母亲希望女儿将来也能成为两种文化中优秀部分的载体。她自己是这样做的,并以此在社会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她希望女儿也能这样。克劳蒂亚显然在潜移默化中接受了这种教导,如在为佩科拉的婴儿祈祷健康时,她把野菊花的种子和美元(象征着白人文化中的消费主义)同时埋在地下。虽然最后佩科拉的婴儿夭折了,但克劳蒂亚的这种行为实际在不知不觉中维护了黑人社区的第三个作用,即用自然的过程来取代主流文化对科技的迷信。
让我们再看一看音乐方面。众所周知,音乐在黑人传统文化中的作用是举足轻重的,这一点在克劳蒂亚母亲的身上尤为明显。当心情糟糕时,她会用音乐来解脱自己:如当无家可归的佩科拉因贪恋杯子上邓波儿的头像而与克劳蒂亚姐姐俩喝光所有牛奶时,母亲这样埋怨道:“三夸脱的牛奶,整整三夸脱的牛奶,昨天还在冰箱里,现在一滴也不剩了,我并不介意人们近来向我索取他们想要的东西,但究竟哪个该死的会需要整整三夸脱的牛奶?”这种抱怨会持续很长时间,“她会连续抱怨几个小时……然后她就会突然唱起歌来,并且在这一天剩下的时光中唱个不停。”当心情舒畅时,她也会用音乐来抒发自己的情感:“当母亲心情好时唱歌的话,那将不是一件坏事,她将会唱出困难的时光、不好的时光以及某人走了而独留我一人的时光。”音乐不仅起着抒发感情的作用,而且还有其他作用,如前一例中的音乐会让她的孩子们意识到黑人目前的艰难处境;后一例中的音乐实际起着保存黑人历史文化的作用,因为克劳蒂亚的母亲是在用音乐重新审视历史,审视痛苦的过去。王守仁先生借用弗洛伊德的话对《爱娃》中塞丝的评价说,“只有心理健康的人才能谈论自己的过去”③。由此来看,身上承载两种文化的克劳蒂亚母亲的心理无疑是健康的。
莫里森的这种探索在其后作品《柏油娃》中也有所体现。故事中的主人公分别是森和雅丹,前者被塑造成非洲传统的极端守望者,他体格健壮,皮肤黝黑,崇尚自然;雅丹则是一个欧化的非裔,受过大学教育,并成为著名时装杂志《她》的封面模特。当两人认识并相爱后,森想让雅丹跟自己一块回到曾经居住过的黑人社区;而雅丹给森设计的道路则与她自己走过的类似:通过职业训练获得经济上的成功。在小说的结尾莫里森没有对二人最终的选择做任何交代,而是一个开放式的结尾。森被赋予选择的自由。“如果森决定加入20世纪,他会去跟随雅丹。如果他决定不加入20世纪,他会把自己封锁在未来之外。他可以完全彻底地与过去认同,但这是一种死亡,因为这意味着你没有未来,只有一个悬浮的地方。”④“无疑,森和雅丹的结合是黑人民族在当代最好的结合。”⑤这再一次证明了健康的文化应该是一种开放的、兼容的文化。
第三种态度即完全融入是以佩科拉及其母亲波琳为代表。与前两种不同的是,她们完全背弃了黑人的传统文化,企图全身心融入白人价值体系。白人价值体系已彻底潜入其意识和潜意识中,使得代表白人理想生活写照的那篇文章在她们眼中变成单纯的字母序列。这意味着在她们心目中,黑人文化已彻底让位于白人文化。小说中,莫里森对这种态度的反对是旗帜鲜明的。
佩科拉近乎痴迷地想拥有一双代表白人文化价值的蓝眼睛,在这个追求过程中,她尝试了一切所能想到的方法,比如求助于上帝和巫师的恩赐;求助于幻想、吃那些包装纸上印着白人洋娃娃的糖果等等。当然,这一切努力都不可能给她带来她想要的东西。在一连串的打击下,在无尽的恐惧与失望中,在周围的压力与漠视中,佩科拉得到了她必然会得到的结局——疯了。在迷乱中,她认为自己终于得到了一双蓝眼睛,一双世界上最蓝的眼睛!
而佩科拉的悲剧在很大程度上源于她母亲——波琳。波琳自从跟随丈夫来到北方,因为四处受到排挤而不得不将自己投身进电影院,从而日益于黑人社会相隔离。在这种代表白人主流文化的大众媒介的“注视”下,波琳渐渐完成了嬗变:她羡慕、向往影片中所展示的白人女性,并按照那些白人女影星的形象来打扮自己。当黑人女性用主流的白人文化意识形态来定义自己的外貌时,其自我也遭到严重的扭曲;当她终于找到一份在白人家庭做女仆的工作时,就遗弃了丈夫和孩子而全心投身到白人家的厨房中去寻找一种慰藉;她对待白人雇主的女儿极度温柔,对待亲生女儿佩科拉却极度漠视,这巨大的反差导致佩科拉精神上的死亡——促使她无休止地追求一双蓝色的眼睛,最终走向疯狂。这种种行为都表明此时的波琳已完全失去自我的文化身份,失去自我的主体性。一心想融入白人价值体系的波琳最终得到的是丈夫的堕落(其丈夫乔利终日沉迷于酒精中,并最终怀着一种爱与恨矛盾的心情强奸了自己的亲生女儿佩科拉)、女儿的疯狂、家庭的解体。这种悲惨的结局充分表明莫里森的态度:如果黑人一心只想融入白人的文化价值体系而抛弃本民族的文化,那么最终的结局只能是毁灭。
综上所述,作者在面对主流文化对黑人文化的冲击时,是从历史文化这种更宏观的视角来看待黑、白文化间的差异以及这种差异对弱势群体产生的影响。她更关注的是在白人主流文化的控制下,黑人及黑人社区怎样才能保护自己人格的独立性及文化的完整性。虽然莫里森一直致力于重建黑人历史与文化传统,但她所倡导的这种重建并不意味着让人们一味固守自己旧有的传统,而是在历史的重建过程中重新找出更适合于黑人人格独立的方法。即使在今天,这种探索对于究竟如何重建弱势群体的文化身份仍然具有重大现实意义。
①③⑤ 王守仁:《新编美国文学史》(第四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05页,第316页,第312页。
② [美]托尼·莫里森:《最蓝的眼睛》,陈苏东、胡允恒译,海南出版社,2005年版。文中有关该小说引文均出自此书,不再另注。
④ DanilleKTaylor-Guthrie,ed.ConversationswithToni Morrison,Jackson:UniversityPress ofMississippi,1994: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