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人生的悲剧性呈现——论近年来小小说创作的悲剧意蕴及发展趋向

2010-08-15 00:42天津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天津300387
名作欣赏 2010年21期
关键词:悖论悲剧农民工

□薛 英(天津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天津 300387)

小小说起步于上个世纪80年代,对其创作产生影响的是20世纪50年代前苏联和东欧的小小说以及中国古代笔记体小说。其时,现代主义大潮风起云涌,五花八门的新概念、新技法令人眼花缭乱,影响着新时期以来小说的创作与发展。而此时的小小说创作却游离于小说主流大潮之外,其发展的过程始终缺乏现代主义的精神。新世纪以来,尤其是近几年,小小说创作一个显著的变化就是现代意识的融入,尤其是在现实人生的书写呈现中,显示出强烈而鲜明的现代精神与审美体验。奥尼尔曾将现代哲学观念对于悲剧的融注称之为“精神觉醒的痛苦”①。这在某种程度上也体现了近年来小小说创作的新质。

一、“底层”苦难的书写

小小说是一种与现实生活最为贴近的文体,以迅速快捷地反映现实生活而见长。其篇幅短小,故事单纯,叙述简洁的特点,使小小说对生活葆有快捷的反映,它往往能得风气之先,及时感知时代生活之变化。

“底层”生存的苦难是近几年来小小说叙事的主体,其中,对进城农民工的生存悲剧,以及他们所饱受的困顿与无奈描写得较多。身处城市这个“异度空间”的农民工,一方面为城市的繁荣与发展辛苦劳作;另一方面,他们正常的需求却常常被城市冷漠地拒绝。小小说的作者们,往往从后一方面去表现农民工的生存现状,在对他们生存悲剧的描写中,寄寓了鲜明的批判意识。

《民工洗澡》②中,农民工为了在盛夏能够不粘腻腻地在工棚睡觉,想尽了一切既便捷又省钱的洗澡方式,诸如去公共厕所冲凉,或在工地上把水管子往僻静处一牵,将一天的劳顿与疲倦冲走。但是,这一出于生存最基本的要求,在专家、学者乃至居民的眼中成为了最不文明的行为,他们在有空调的房间里愤怒地指责民工们的行为,讨论着如何提高外来人口的素质问题。而民工们只能悲哀地接受并忍耐。而秦德龙在《因为你瘦得像条狗》③中则将这种悲剧性的生存状态推向了极致:进城打工的茂台晚饭后上街闲逛的时候,糊里糊涂地被人带走了,民工队的人都不相信老实巴交的茂台会犯事,等茂台被放回来才弄明白,原来,他太瘦了,被怀疑是吸毒犯。当茂台向抓他的人讨回自己的清白时,他只得到了一个近乎侮辱的理由:“谁让你长得那么瘦了。”面对社会不公平的待遇,茂台们只能忍受着屈辱。作品在悲剧性的生存际遇中表现出了农民工被剥夺的权利、被忽视的尊严、被遗忘的义务、被遮蔽的意志,甚至被欺辱的人格处境以及无力抗争与获取的悲哀。小说批判的锋芒不仅仅指向了社会生活中的不公正、不合理,同时也指向了人们的灵魂深处,揭示了人们对于农民工这样的社会群体的认识与看法中潜隐着的不合理与不公正。

在这些生活的悲剧中,小小说的作者们表现了极强的现实主义关怀,体现出“作家对人的生存状态的高度重视,对人的价值的极度关注,尤其体现在对社会底层命运的关注以及对他们生存欲的深刻理解和同情”④。这种理解与深刻的同情,所传达出来的其实也是写作者的一种精神姿态:他们既不是以高高在上的启蒙者、救世主的姿态,也不以“民族寓言的自觉讲述者”的身份关注这一群体,而是作为这一弱势群体中的一分子,诚挚地讲述着自己的故事,倾诉着自己的苦痛。这些身处苦难中的弱者,不满足于现状,奋斗抗争,但多数人最终还是失败了,甚至成为了新的苦难与悲剧的主角。张鹏的《借我一根蜡烛》⑤中,农民工赵小四回到家里,发现停电了,找邻居借蜡烛。因为他是农民工得不到邻居起码的信任,他只能自己用土制的煤油灯照明,于是,火灾发生了。当赵小四被警察带走的时候,他只是无奈地说:“要是那天晚上有人借我一根蜡烛,给我一点光亮,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仅仅因为一根小小的蜡烛,仅仅因为借蜡烛的人是农民工,悲剧便发生了。

在现实苦难的书写中,今天的小小说作者基于平民化的生存记忆写出了现实生活中“底层”的现实处境,写出了生活中的悲剧,体现了对生命苦痛贴心的同情和强烈的忧患意识,寄寓了写作者深刻的批判精神。相对于20世纪八九十年代讽刺小品式的小小说来说,在对时弊的针砭中,由流于浅表走向了深刻。正是小小说创作中这种悲剧意蕴的传达,深化了其批判精神,使小小说的创作深度得以强化。

二、悖论的质疑

小小说创作群体的成分比较复杂,既有专业作家,也有业余写作者;既有长期在小小说园地默默耕耘的写作者,也有偶尔为之的涉足者。新世纪以来,年轻一代的写作者,以迥异于他们前辈的思想与艺术资源,为小小说创作提供了新质。20世纪80年代以来小说发展主流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们的创作观念,由此,他们获得了一种更为自觉的意识,尤其是在悲剧意蕴的表达上,他们更加追求一种形而上的意味,以现代哲学所赋予的思维,表达了对生存本相的探求。

潘向黎近年在小说创作领域中成绩斐然,偶尔涉足小小说创作,也有不俗的表现。其2007年1月19日发表于《羊城晚报》的作品《鸽子》,讲述了一个近乎荒诞的爱情悲剧故事:林家小三外出闯荡去了,一去杳无音讯。留守的小三媳妇因思念夫君一病不起,她以生命为代价向神祈求与丈夫相见。神满足了她的愿望,当小三媳妇被变成一只鸽子见到自己朝思暮想的丈夫时,不明就里的丈夫因为无法忍受饥饿,却把这只用深情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鸽子当成了一顿美味,小三媳妇也由此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在如此短小的篇幅里,作者力图阐释一个复杂的哲学命题:人类情感的困顿和充满了悖论的生存。至高的智慧之神掌握着一切秩序,却无法阻止人在爱情面前不顾生命地为之奔走。爱的终点就是生命的终点。作品的荒诞指向却是我们所生存的这个世界的荒谬。

现代生活中充满悖论,海德格尔曾经用“存在的被遗忘”来形容这种悖论。现代工业的发展与进步在给人们带来富足的生活和丰厚的物质享受的同时,人的精神世界也不断地萎缩,并最终沦为这个世界的工具和附属。而小说对“存在的被遗忘”的对抗,则把“生活的世界”置于永恒的光芒下。现代哲学成为小说想象的起点。

容浩在他的作品《红绿灯》⑥中讲述了一个“关于个人与秩序的对抗”的故事。进城的农民工张三被交通信号所困扰,虽然他按照村长所说,逐级向有关部门反映了自己所遇到的问题,但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当张三的一位工友在红绿灯下因车祸丧生时,他无法忍受,愤然砸毁了红绿灯。张三最终被逮捕。张三想要纠正秩序的错误,却最终证明了秩序的正确与效率,这恰恰是个人在与秩序对抗时所面临的悖论式的悲哀。人“被抛入”一个完全异化的世界里,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确证自我的存在。因为,他所面对的这个貌似秩序化的世界其内在的本质,不过是无意义、荒诞和权力的混合物。红绿灯以及红绿灯所代表的一切,都被作者化作一种无所不在、却能主宰一切的力量,每个人其实都在这种力量的操控之下。这个看似简单却包含异常丰富内涵的故事,深刻揭示出了人们习以为常的常态生活中被屏蔽的非常态的状态以及人的精神处境。

生活中巨大的悖论性表现,将小小说的创作带入一个新的境界。它们从生命本体哲学的层面拷问并质疑生活中的悖论。连俊超的《姓名》中,林天子以生命为代价对姓名的寻找,正是人对自我的认识,对于生命价值意义的追寻。然而,最终仍以悲剧告终,他最终还是无法找到“姓名”的证据,无法找到作为“自我”的证据,小说将质疑由事件推向了人的生存本相,推向了人们思维方式的深处,唤醒了被遗忘与忽视心灵之触觉,同时这个巨大的悖论也将生命的悲哀与荒凉渲染至极致。

作品中深刻的悲剧意蕴显示出小小说的巨大的思想容量。正如昆德拉所认为的:“我并不想以哲学家的方式来从事哲学,而是以小说家的方式来进行哲学思考。”⑦对于小小说的创作与发展来说,无疑,悲剧意蕴中所蕴含的深刻的哲学思考提升了小小说的精神高度,并显示了小小说未来走向的可能。

三、人性的拷问

文学是人学,从这个意义上讲,人是文学作品的表现中心,卷帙浩繁的文学作品是一代代作家对人的探索与发现,他们不遗余力地力图洞悉人性、描绘人的内心图景与精神际遇。近年来的小小说创作中,作者们更加关注对人性的考量,使读者透过纷乱琐屑的生活表象,洞见人性的本相。现代悲剧精神体现为人面对生活的不幸、苦难与毁灭时,悲剧主体所表现出的抗争与超越精神。其核心之一是“现代个人在多重生活困境中,对可望而不可即的自由生存和理想人性的苦苦追求”;之二是“对现代人所理解的人的生存的真正的真实性的无尽的苦苦追求”⑧。他们通过笔下那些尘世的喧嚣凡人、生命的琐屑卑微、命运的不可理喻所凝聚生成的层层叠叠的挫败感、失落感、荒诞感、苍凉感,笼罩着一个又一个故事与人物。正如雷蒙·威廉斯所说:“悲剧向我们展示的是邪恶之不可避免和无法挽救的事实。”⑨

老罗⑩幸福地娶了比自己小十多岁的美貌妻子后,外界的传言和议论逐渐了占据他的心灵,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老婆,沉寂而压抑、颓败而灰暗。在人们的议论中,他变得疯疯癫癫,最终,老婆因无法忍受他的行为而遁入空门,老罗彻底疯了。他是被自己逼疯的,他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作者通过对人物心灵细部的描写,用偶然个体的普通生活表现了人性与道德的真实存在。而安勇在《仇恨》中,讲述了一对争斗了一辈子的兄弟的故事。由于“说不清”的原因,造成了彼此一生的悲剧。安勇将他们人生中一些极平常的、琐碎的事情拼凑起来,整合为“极平常的,或者简直近于没有事情的悲剧”[11]。藉此,小小说超越狭小的叙述空间,升华为人性的讨究。人性的荒唐,人性的误区均寓于短小平常的叙事中。让我们洞悉了那隐藏于每个人内心深处的晦暗与邪恶。

“想象一种悲剧就是想象一种生存困境。人从其自身的生存困境中编制出悲剧,同时他也无可选择地置身于生存的陷阱中。”[12]邓洪卫在《离婚》[13]中就描绘了这样一种人生的困境。吴同30岁发现妻子背叛了自己,于是决定离婚,然而,在其后30年的时间里,每当他想提出离婚时,却总会有一个更为强大的理由使自己无法提出,直到妻子病逝,他也没有离婚。吴同始终与自己在争斗,但他却时时处于下风,他痛楚不堪却又无法挣脱,这也许正是人性的弱点,无法正视,却要时时面对。

滕刚在他的小小说中,则将这种质疑与拷问推向了一个更为深广的空间。在他的《采桑子》等“往事与词牌”系列小小说中,以男性作为叙述的主体,讲述人生中那些悲苦的情感往事,这些故事仿佛是一部部心灵的自诉状,在主人公充满迷惘的叙述中,展现出男性独特的心理状态。他们在欲望之流中奔突,他们试图把握自己,却又无法控制欲望之壑,他们在两难之中找不到自己。在这里,人性的真相被洞穿,被残酷地呈现在读者的面前,令人猝不及防。“一切欲求的基础是需要、缺陷,也就是痛苦,所以人从来就是痛苦的,他的本质就是落在痛苦的手心里的。如果相反,人因为他易于获得的满足随即消除了他的可欲之物而缺少了欲求的对象,那么可怕的空虚和无聊就会袭击他,即是说人的存在和生存本身就会成为他的不可忍受的重负。所以人生是在痛苦和无聊之间像钟摆一样来回摆动着;事实上痛苦和无聊两者也就是人生的最后两种成分。”[14]滕刚在他的小小说中,以生命灵魂为主体的叙事伦理,阐释着人性的晦暗、丰富与复杂,阐释着人性深处的痛苦、无奈与无以名状的精神之痛。这也为小小说提供了更为深层次的关于人性的感知与反思。

近年来小小说创作中所呈现的悲剧意蕴,显示出小说创作中曾经与之“失之交臂”的现代主义精神与审美因素的融入与强化,这一新的精神与审美因素的融入无疑会使小小说创作的人性深度得以空前拓展,并使其创作走向更为广阔的空间与更新的审美变革。

1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刘保端等译:《美国作家论文学》,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246页。

② 曾颖,《写作》,2007年第1期。

③ 《微型小说选刊》2006年第9期。

④ 蒋述卓:《现实关怀、底层意识与新人文精神》,《文艺争鸣》,2005年第3期。

⑤ 《天池小小说》,2007年第1期。

⑥ 《当代小说》,2007年第3期。

⑦ 戈德马尔著,谭立德译:《小说是让人发现事物的模糊性——昆德拉访谈录(1984年2月)》,《小说的艺术》,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版,第81页。

⑧ 任生名:《西方现代悲剧精神》,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2页。

⑨ [英]雷蒙·威廉斯著、丁尔苏译《现代悲剧》,译林出版社,2007年版,第50页。

⑩ 聂兰锋:《老罗疯了》,《天池小小说》,2007年第8期。

[11]鲁迅:《几乎无事的悲剧》,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第293页。

[12]任名生:《西方现代悲剧论稿》,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9页。

[13]《天池小小说》,2004年第2期。

[14]转引自夏军:《现代西方的非理性主义思潮》,辽宁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4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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