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身体暴力书写的深度意蕴

2010-08-15 00:42秦延良梧州学院中文系广西梧州543002
名作欣赏 2010年21期
关键词:鬼子悲剧暴力

□秦延良(梧州学院中文系, 广西 梧州 543002)

翻开新时期文学的篇章,人们可以看到在寻根文学、先锋文学、新写实主义这些各领风骚的“门派”中,众多高手或多或少都持有一把利器:暴力书写。更有甚者如余华、莫言仗剑而行,以波谲云诡的暴力叙事在“江湖”大显身手,令人刮目。到了上世纪90年代,这种“暴力奇观”似乎有所退潮,此时,一个身影从偏僻遥远的崇山峻岭中走来,同样手持利剑,闪转腾挪间便已亮出真功夫,他就是被称为“广西三剑客”之一的鬼子。鬼子手中的剑不止一把,各有所长,而其中这把“身体暴力书写”之剑则闪烁着凌厉且独特的光芒,剑锋所指,锐气逼人。鬼子历来被人称为写苦难的高手,但其实他也是一个写身体暴力的悍将,他坚定地秉持“暴力书写”这个武器,“以其丰富的精神信息,构成强大的精神冲击力,无情地击碎人们的日常经验和日常思维,将人们逼到不得不正视这种既陌生又真实的艺术图像的生存极境”①。在鬼子创作的一系列小说中,作家通过身体暴力书写,让生活中的痛苦和矛盾具体落实到身体动作,沉淀到有血有肉的生命之中,从中努力揭示现代人的生存状况和精神处境,对现实做出了一种本质性的阐述,显示出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深度意识。尽管身体暴力书写在审美上会给人一种略显灰暗的色调,但这样的表达却凝聚了作家的智慧和苦心,它直接面对人的血肉灵魂,为我们对生命和人性的理解提供了一种新的视野。鬼子也在这样的书写中尽显他的鬼气、灵气和勇气。

一、对现实的深刻洞察

纵观鬼子的小说,如果说他对暴力书写有迷恋倾向是有失偏颇的,但在他的表述中,暴力书写并非处处亮剑,显然具有复杂的指向和功用。鬼子就像一个冷峻而灵敏的剑客,对周遭的一切洞若观火,并选择了以暴力书写体现他对现实的独特观照姿态和介入意愿,出招时刚猛有力,直击要害。黄伟林曾指出:“鬼子的小说却没有任何装饰社会现实的企图,仅仅像一把冷静又冷酷的刀,捅出社会现实血淋淋的伤口。”②确实,人们看鬼子的作品,往往会为这些故事里所刻画的深重的苦难所震撼,殊不知,在很多时候,鬼子恰恰正是将身体暴力与苦难紧紧地纠结在一起,以暴力感、血腥感和身体的痛感呈现苦难,由身体暴力的书写进一步指证更潜在、更强大的生活暴力,以此使小说获得了一种揭示生活的逼真感和深切感。

鬼子的身体暴力书写既不像莫言那样狂放和大开大阖,也没有余华笔下的阴郁和诡异莫测,他以一种紧紧贴近社会现实的姿态来表现暴力和苦难,在庸常中显深刻,于平淡中见神奇。“他所选择的材料,往往是一般人极容易忽略而一旦被他写出又使人不得不感到惊心、新鲜与富有张力的材料”,“在深度方面,已经达到了相当惊人的程度”③。正是凭借着从苦难的生活中历练而成的独特人生体验和敏锐洞察能力,鬼子以一种超凡的勇气从暗流涌动的社会情状之中写出了暴力的真实存在,并进而通过身体暴力的牵引写出了令人触目惊心的复杂现实,从中引发人们对暴力之源的深层思考。

在广西三剑客中,鬼子被认为是最关注社会环境的小说家,农民工、贫困者等弱势群体的生存环境,在他的小说中都得到了真实而有力的呈现,如《被雨淋湿的河》、《上午打瞌睡的女孩》都写到了农民工、下岗职工的生计问题。在这种呈现中,鬼子往往会加入身体暴力的元素,表现严峻的社会现实对生命个体的制约和束缚。通过对暴力的刻画,鬼子把人物推到苦难的悬崖边上,并不断在他们身上叠加沉重的砝码,以身体、暴力、苦难的纠葛回环编织出一个个沉重的社会寓言。在《被雨淋湿的河》里,鬼子以形象的身体语言叙述了一个乡村青年晓雷的生存和毁灭的故事:在物欲横流的社会里,他遭遇到了压迫与欺骗,暴力倾向也渐渐在他内心滋长,当采石场的老板拖欠他工钱时,他“操起了桌面上的一个酒瓶,闪电般砸在了他的后脑上”④,用以暴制暴的激进方式杀死了荒淫无耻的老板,当服装厂的老板提出要他下跪的蛮横要求时,他又拔出尖刀,以暴力进行反抗,但最终他还是被人谋杀而死。在这条人生轨迹的串联下鬼子不动声色地书写了一个又一个暴力行为,让身体说话。此时,身体暴力已经不是简单的冲动行为,而是具有一种理性的穿透力量,一直延伸触碰到社会的裂隙层面,指向现实矛盾和苦难的死结。

二、对灵魂的深层发掘

鬼子在把身体暴力作为对生活本质基本指证的同时,也将其变为精神暴力和思想暴力的一个转喻,从对暴力的展示中显示人的精神向度和心灵嬗变。在上世纪90年代欲望膨胀的社会背景下,鬼子灵敏地抓住身体这个核心符码,从身体暴力这个视角去阐述社会欲望系统,借助身体的叙事形态,关注现实背后的社会心理和人性特点,由外在的暴力描写推进到对心灵的深度发掘,表现出对人的终极关怀。

《农村弟弟》就给读者呈现了鬼子的这样一种书写特性:他绝不满足于对生活中那些流于表面的真实的书写,而是将笔触放到了现实的最痛处,以直接指向身体的暴力行为作为其叙述的突破口,从中发掘和揭示人的欲望和精神的内在结构和深刻内涵。这个故事叙述了围绕着“农村弟弟”发生的一系列暴力事件:父亲的私生子一撮毛马思为了反抗我的母亲,竟然采用了撞墙自残的暴力方式,使母亲受惊吓而死;他为了能够离开农村进城,竟然拿起锋利的大柴刀狠狠地砍向生母,并砍掉了她的一根手指头;他还采用了杀人的手段设计义救县长老婆,以致最终被人杀死。小说里,马思既是一个暴力的制造者,也是一个暴力的受害者,“暴力作为一种力量,一旦在人的内心启动,似乎就无法停下来了,直到把所有人都带进毁灭之中”⑤。鬼子塑造马思这样一个暴力的代言人角色当然不仅仅只是为了展示暴力,其更为深层的意蕴是通过伦理道德、价值观念等多种文化背景的聚合,将人物都推向心灵的受难境地,准确地传达出生命个体在暴力状态下的心理状态。马思自出生起就遭到冷漠和歧视,他渴望得到亲情、关爱和重视,但这一切都在所谓的道德界限和城乡差别观念中土崩瓦解,于是,他的心理自然而然地滑入了对现实秩序的全面反抗轨道之中,随之便采用暴力的方式来宣泄他内心的失落感和排斥感。在这里,马思的疯狂暴力行为,其实都是精神和思想暴力作用的结果,而在这个由“软暴力”引发“硬暴力”的过程中,鬼子让人们清晰地看到了人格扭曲和心灵变异的流程,显示出了他对人的苦难灵魂的洞察力和理解力。

确实,暴力书写成为了鬼子拷问人的灵魂的一个重要方式,《谁开的门》中胡子从懦弱走向施暴的双向转换,《学生作文》中刘水父亲杀死校长的暴力失控状态,以及《伤心的黑羊》中环环相扣的暴力死亡事件,都使人们看到了鬼子由身体关注转向心灵关注的努力。他曾经说过:“在我的消化系统里,我觉得至高无上的作品永远是关于人的灵魂的苦难。”正因如此,在他笔下的那些与暴力、苦难紧密相连的人物都具有强烈的心理真实和人性真实,于是,一种悲天悯人的力量就在对身体和心灵的共同关注中升腾起来了。

三、对悲剧的深度体认

鬼子的身体暴力书写给他的小说涂抹上了一层忧郁的底色,但他并非借此表达绝望和肆意宣泄,他对苦难的现状和炙烤的灵魂有着深刻的解读,并把这种对生存的悲剧性体认置于身体暴力的困境里加以强化,从而使作品具有了一种厚重的悲剧精神。鬼子坦言:“我最初接近那扇思考的大门,便是趴在墙头看到的那一幕幕的场景,从那一幕幕场景的深处,我痛切地看到了变化无常的人生,感触到了生的恐惧和死的哀怜。”⑥正是由于他从小经历了一个对人的悲剧处境的复杂体验过程,所以他会在字里行间屡屡触碰暴力、死亡这些悲剧因子,并从悲剧中提取力量,在愤怒中超越痛苦,在苦难中感悟生命,表达了一种独特的现世关怀意识,使作品闪现出悲悯之光。

鬼子的小说总把个人放在第一位,在叙述人物命运的过程中,他敢于把有价值的东西撕开给人看,通过暴力呈现表达深情的体恤。在《谁开的门》中,胡子在门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妻子的身体遭受歹徒的强暴而毫无反抗,而当这扇门被意外地打开之后,他再也无法承受生命的重压,最终以杀死开启这扇“生命之门”的刘警员的暴力方式宣告了自身精神的崩溃;在《伤心的黑羊》中,无论是李黑杀死歪脸,还是葛叶杀死田野,这些暴力行为似乎都是偶然因素所致,但其实鬼子是想通过这一个个偶然性的死亡事件表达对人物不幸命运的必然性探询,李黑、葛叶姐弟等这些人物的悲剧正是在于反抗方式与命运之间的失衡,他们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必然地选择了暴力,而暴力又使他们必然地走进了悲剧。从中也寄托着作者巨大的悲悯情怀。

当然,鬼子的悲剧意识不仅仅停留在怜悯的层面上,他所叙说的平民身体暴力悲剧也并非只能获得怜悯的效果,其剑锋所指往往能够传递出一种崇高的悲剧力量。《被雨淋湿的河》的晓雷为争取自己应得的工资而杀人,并抽刀相向拒不向老板下跪,在这种暴力叙述里,他的不幸他的这种旺盛的甚至带着血腥味的生命力也带上了庄严的意味,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鬼子笔下的苦难激发了人们的生命意识,他们以暴力来表达自己的生命诉求,并在内心充满了悲剧般的快感,在这其中表现了鬼子对身体暴力悲剧的深度体认。

鬼子的小说确实是带有一些“鬼气”的,他的身体暴力书写便是一个鲜明的例证。阅读鬼子的小说人们经常会被其中暴力书写所造成的忧郁感所笼罩,久久难以释怀。但在审视暴力之外,人们还能看到鬼子对生存苦难积极承担的姿态,对灵魂世界深入发掘的努力以及对良知、尊严的呵护。在这位剑客刀锋出鞘之际,他的这些浑厚的招式也凝成了文坛一道独特的风景。

① 摩罗.破碎的自我:从暴力体验到体验暴力──非人的宿命——论一九八六年之一[J].小说评论,1998(3).

② 黄伟林.持双刃剑解剖社会与人性——鬼子小说论[J].南方文坛,2006(4)

③ 曹文轩.二十世纪末中国文学现象研究[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3.

④ 鬼子.被雨淋湿的河[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1.

⑤ 林建法、徐连源.中国当代作家面面观——寻找文学的灵魂[M].沈阳:春风出版社,2003.

⑥ 鬼子.艰难的行走[M].北京:昆仑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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