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秋霞(太原师范学院文学院, 太原 030012)
徐星是一个几乎被中国文坛遗忘的作家,而他20多年前的《无主题变奏》也更是一部众说纷纭的作品,既是“中国当代文学走向现代转型的一个标志”,又是“伪现代派”的经典作品。那么,我们今天跨越历史的时空去重读这部旧作,又应该秉持怎样的视角呢?
借用徐星自己的评价,“那个时代死气沉沉、百废待兴,有点儿不一样的声音马上就会被注意到——那时候的世人容易被震惊,我捡了个便宜”,又说:“它能影响了一些人,我觉得主要还是因为它颠倒了当时的价值观念和价值系统。”由此可以看出,在当时之所以被众多青年奉为“精神偶像”,关键在于和那种刚刚突破思想禁区,寻找思想解放的时代情绪不谋而合。那么这种“精神”到底是什么?是所谓的“个性解放和张扬”吗?其实不然,细读这部作品便会发现,小说中的主人公更像一个存在主义哲学的身体力行者。尽管作者在创作时,并未预先设定这样一个哲学理念,但小说中的一句话“那一年,还不以谈论什么萨特、弗洛伊德为荣”,则无意中透漏了作者的心曲。言外之意,主人公已经处于一个被萨特等西方哲学思想和各种主义充斥的社会语境。
事实上,“文革”之后的中国人,尤其是年轻人,一夜之间,从政治的神坛上跌落下来,他们极度渴望能够寻找到灵魂得以依托的替代品,与此同时,原先被视为禁区的西方哲学思想和西方文学被大量译介,其中,萨特的悲观哲学首先引起了国人的共鸣(他的名言“他人即地狱”得到广泛认同便是明证)。很多人借用他的“存在主义”洗涤伤口,抚慰脆弱的灵魂。《无主题变奏》正是顺应这一时代特征的产物。而“自我”和“他我”的关系则处于小说的中心位置。
萨特认为:既有的哲学都是一种“本质先于存在”的本质主义哲学,这种哲学声称,我们只需要、也只能按照既定的概念图式生存,在萨特看来,这其实是一直在颠倒地反映着我们的世界和生活,必须纠正过来,不是“本质先于存在”,而是“存在先于本质”,它的特征是以“自我”为中心,人的一切不是预先规范好的,而是在日常行动中形成的,所以他告诉人们:“行动吧,在行动的过程中就形成了自身,人是自己行动的结果,此外什么都不是。”这就是说,人的意义的确立,不是因为自己符合了社会的某种规范或者标准,而是在自己的行为中,由自己确立的。
纵观《无主题变奏》中主人公的行为,其实就是一个“自我”要分离“他我”的过程,为了寻找到自我的空间,他一直在试图从“他者”所赋予的位置和意义中逃离开来,“自我”和社会始终处于一种对立状态中,“玩世的微笑背后深藏着对世事的洞察,不恭的嘲讽之中蕴纳着严肃的批判,外表的冷漠掩盖着热情的追求,貌似荒谬实则包含着合理的内核。《无主题变奏》其实有着极为鲜明的主题:反世俗、反传统”①。这种世俗和传统,也就是“他者”的限制和约束,由于这种无形的社会枷锁,人们都变得不再是真实的自己。因此,主人公对所有的一切,凡是社会文明的产物,都持一种戏谑嘲弄的态度。他之所以因“病”退学,和学校友好分手,是因为看不起大学里那些衣冠楚楚、一表人才,表面矜持清高,“可是没过几天互相又争吵不休”;连时态都永远搞不清楚的那个“脱下油光可鉴的皮鞋,满宿舍的人都准备逃亡,因为他从不洗脚”的“现在时”却宣称自己在写诗,明明“刚才还和我乱七八糟扔了一地烟头,现在居然跑到二十米以外的垃圾箱去弹一下烟灰”,只是为了在那个“外国妞儿”面前显得“文雅”。所以他唯一喜欢的是那个把这些都超然度外的“老讳”,因为“他不说就是不说,一说就是实话”。而主人公始终认为:“我们都是自然的孩子,无论是教授、部长什么的也都是。自然给他们阳光、空气、水,也同样给我”,力争要做一个自然的人,纯粹的人。
从对生活的本质认识上来讲,他和老Q是一致的,但他们也存在着明显的分歧,他是清醒地要坚持自我的自由,而且很清楚自己等待的是“要吃饭要干活儿”,“只想做个普通人,一点儿也不想做个学者”,“我真正喜欢的是我的工作,也就是说我喜欢在我谋生的那家饭店里紧紧张张地干活儿,我愿意让那帮来自世界各地的男男女女们吩咐我干这干那。”“为别人做了点儿什么,得到了别人由衷的感谢等等,都让我喜欢,令我振奋。”由此可见,主人公并非没有追求,只是对老Q要“什么要现实些啦,要有个自我中心啦,自我设计什么的”观念,持本能的怀疑和反感态度,可惜老Q“就是认识不到每个人在生活当中都会有自己的位置。只要你想干,在任何一个位置上都不能说不是在干某一种事业……”他厌弃“他者”世界中既定的价值标准,坚守着一种自己喜欢的和千百万普通人一样的生活方式,默默无闻而又充实快乐。
在烤鸭店工作,还是一个扫地的,这在世俗人的眼中,是下等的,“比是一个政治犯还要使人同情”,但他却不以为然;相反,老Q虽明知自我的重要,却还要通过所谓的进取精神,挤进上流社会,追求一种“他者”眼中的成就感,所以她拼命要把主人公带入一个“圈子”当中,变成一种“他我”,老Q所代表的正是这个社会中的大多数,我们成长的过程无一不是逐渐放弃自我而被他者所异化的悲剧过程,只是我们不自知罢了,从这个意义上讲,主人公这种维护“自我”权利的独立思想和勇气,在过去和现在都值得我们反省。
另外,有一点还需要分辨清楚,这里的“自我”和现代主义所提倡的“个性”其内涵并不等同,既不是那种“一切皆从个人自我出发,最终又归宿到个人自我……一个人来到世界上,不是为任何他人,不是为任何别的,而只是为了自我,为了自我的利益,追求自我的快活,实现自我的价值,表现自我的情意”。也不是尼采式的“唯我独尊的个人扩张”,而是寻求一种自在的生存状态,既不要凌驾于他人之上,也不屑与他者的世界为伍。在自我和他者的关系中,主人公追求的是自己的存在对于他人的意义,而不是在他人眼中来提升自己的意义。这也就是萨特关于存在所阐述的第二层意思,即著名的“他人即地狱”的断言。我们一向都认为这是一种悲观哲学、恨世哲学,而事实并非如此。
比如小说中的主人公和老Q,二人矛盾的症结正在于“自我”不服从“他者”。甚至于在这种冲突中,主人公竟会想“有一天我突然死了,会有多大反响呢?大概就像死了只蚂蚁。也许老Q会痛苦几天,也会很快过去,她会嫁人,在搞她的所谓的事业的同时也不耽误寻欢作乐,她以前对我的千娇百媚同样地献给另外一个男人”。这种怀疑是冷酷的,但给我们的震颤却是毛骨悚然的,一个连最爱自己的人都要怀疑的人,还会信任什么呢?正是在这种人与人之间敌对和冲突的目光下,真正的“自我”或“为己”不可能实现,而“为己”只能在与“为他”的关系中才能实现。作品中,主人公正是在为他人的服务中,在他人对自己的感谢中,体会到了幸福和快乐。其实在小说开篇,作者就通过一首诗表明了主人公的心声:幸好,我还持着一颗失去甘美的/种子——一粒苦味的核/幸好,我明日起程登山/我要把它藏在/最隐秘的山涧,待它生命的来年/开花飘香,结一树甜蜜/结一树过去/在那没有鸟语的群山深处。
我们从“五四”运动便开始鼓吹个性解放,不能不说是历史的进步,但我们却在无意中犯了一个“买椟还珠”的错误,只注意到自我在追求独立的过程中,对他者一味的排斥和反抗,却忽略了建构一种自我和他者的健康关系。发展到今天,仅仅从自己的利益出发去看待外部世界,将个人欲望的满足看做自己理所当然的权利的“个人中心主义”越来越走向堕落和颓废的深渊。这必然导致一种上无神仙皇帝,下无社会关系的自恋主义,那种“自大狂式的,急于经历各种体验的傲慢的自我,退化成了表面堂皇、自怜自爱、婴儿般空虚的自我”②。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无主题变奏》显示了作者思想独立和超前的可贵。他不仅对物质世界发出了最早的怀疑声音:“我琢磨从这群姑娘中随便站出一个来让她在贝多芬和夏洛克之间选择,她准会毫不犹豫地选中后者。贝多芬追求爱情的一生即使延续到今天恐怕也没多大指望。这责任也许不尽在女人,金木水火土阴阳五行,缺一不成物质世界呀!真他妈恶俗恶俗的。”而且不无忧虑地发出了“既然我最爱的人都是如此,那么我还能对谁有那么点儿意义呢”的追问。他在寻求自我与他人的平等的同时,也在思考着自我存在的真正意义。
① 青人:《向平庸和世俗的挑战——对无主题变奏的一种理解》,《当代作家评论》,1986年第6期。
② C·拉斯奇:《自恋主义文化》,陈红雯、吕明译,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