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艳玲(肇庆学院文学院, 广东 肇庆 526061)
林语堂是20世纪30年代小品文理论与创作的核心人物,以他为中心的“论语”派开创了当时小品文创作的高峰。林语堂于《论语》半月刊第26期提倡“语录体”式小品文创作,认为“语录体”适用于说理,论辩,作书信,开字条等,其文体特征来源于古代“语录体”散文。“语录体”散文在不同历史时期不尽相同,但最基本的文体特征是言简意赅不避俚俗、率性而谈无所拘束。林语堂在借鉴此文体特征的基础上,也融入了他小品文的核心理论——“性灵”。曾被论者评价为“攻击左翼文学”,认为其提倡的是“半文不白的文体”,“充分表现了他倒退的倾向”①。如此严厉的批评,笔者认为事实不尽如此,有必要对林语堂的“语录体”小品文进行梳理厘清,为现代小品文文体的发展提供参照。
林语堂“语录体”小品文的写作策略首先体现在文章语言方面,即提倡语录式文言,于文言中放进白话俚语,文白相糅,自然相和,取长补短。尤其是取文言之长补白话之短。他在《答周劭论语录体写法》一文中概括语录体即“文言中不避俚语,白话中多放之乎”。
关于提倡文言,当时就有人指责林语堂“开倒车”。众所周知,白话文自“五四”时期得到大力提倡,众新文学家也在此方面取得了累累硕果,譬如鲁迅先生。至30年代文坛早已是白话文的天下,此时林语堂却提倡移入文言的语录体,令人不免疑惑。林语堂坦陈:“余非欲打倒白话,特恶今人白话之文,而喜文言之白”,他认为文章革命家作出的文章“却仍旧满纸头巾气、学究气”,深感当时白话之嗦不经济、浅易平凡,“少精到语,少警惕语,令人读了索然无味”。虽然白话作文是天经地义,但“今人做得不好”,“或者做得比文言还周章还浮泛,还不切实”。而语录体恰恰避免了此种弊病,“盖语录体简练可如文言,质朴可如白话,有白话之爽利,无白话之噜苏”。他的目的“非欲作文学反革命者”,而是找寻“白话文言过渡之津梁”。②可见,他的出发点并非全然反对白话提倡文言,而是在敏锐地发现当时白话文使用之弊病后,来探究现代小品文的语言出路。
再看提倡俚俗之口语。林语堂认为新文人白话之劣,正在不敢传入俗话口吻,缺乏引车卖浆之白话,“五四”时期胡适陈独秀等人的“不避俚俗”之思想并未真正贯彻。“今日白话之病,不在白话自身,而在文人之白话不白而已。”③白话的出路在于日常口语的引入,避免滥调套语、繁芜绮靡。林语堂谓英国文字乃其理想之文字,乃正因其极多土语成语之文,非书本气味之文。他力推清人之小说,明人之尺牍,元人之戏曲,大赞其用语之洗练及文言调和,而称赞新文学中仅老舍一人能够传入俗话口吻。
林语堂创作的“语录体”式小品文语言简便清新、凝练隽永。比如《为蚊报辩》,生动形象地辨析了小报的必要与价值。文章采用语录式文言,句式简短精悍,多用对偶句,言简意赅。且日常白话与凝练文言自由转接,流畅伶俐。如“小报出面说心坎里的话,搔着痒处的话,由是而乱臣贼子惧,附耳相告曰:小报在骂我乎?小报在骂我乎?由是而读者弃大报而阅小报,原亦无非欲避令人昏昏欲睡之社论,而搔着痒处而已。”读来似觉作者就于对面娓娓而谈,毫无腔架,而格外动人。
林语堂“语录体”小品文的写作策略还表现为文章内容的真诚老实、自然流露,在实话真声中彰显作者性灵。
林语堂认为语录体式文章写法老实,“一句是一句,两句是两句,胜于蹩扭白话多多矣”④。因为语者,心声也,所写皆应不失真意。而目前白话文章多谎言,未表现出真正的自己。他强调“文人须有勇气,不怕有自己的主张”⑤,且说老实话不但可行于文学,也可行于政治,可以为国家人民省掉许多无谓的痛苦与牺牲。林语堂所谓的“说老实话”就是指作者性灵的表现。“文章者,个人之性灵之表现”,“性灵二字,不仅为近代散文之命脉,抑且足矫目前文人空疏浮泛雷同木陋之弊”,“文章至此,乃一以性灵为主,不为格套所拘,不为章法所役”。⑥他在《论性灵》中称:“一人有一人之个性,以此个性Personality无拘无碍自由自在表之文学,便叫性灵。”在他看来,性灵直抒胸臆,发挥己见,故有真喜真恶等,失去性灵便不是文学。
其实,古代“语录体”散文在形成之初就已蕴含了凸显性灵的特点,如《论语》,收录孔子与其弟子的对谈,每句都是个人性灵的真实显现,“夫子风采,溢于格言”(《文心雕龙·征圣》),还如率真鲁莽的子路,温雅贤良的颜渊,聪颖善辩的子贡等等,无不因其流露本真而使《论语》充满生气。性灵的提倡还可以解决白话文学之空泛,林语堂盛举袁中郎之性灵文学,认为其“句句实话,字字真声,三百年后读其文,犹觉其个性赫然活跃于纸上,此则今日无骨气之白话作家所望尘莫及者也”⑦。还认为此种文体,极近语气,写来甚为轻便,却又能得清新之旨。为了说明语录体性灵释放之要求,林语堂多次在文中抄录明人之诗文、书信(尺牍),圈点其中性灵之显现,期望今人能够脱离桎梏,自由表达个性。
林语堂的小品文都是其真实性灵的显现,他在《论小品文笔调》中说道:“盖诚所谓‘宇宙之大,苍蝇之微’无一不可入我范围矣。此种小品文,可以说理,可以抒情,可以描绘人物,可以评论时事。凡方寸中一种心境,一点佳意,一股牢骚,一把幽情,皆可听其由笔端流露出来。”如《论西装》、《夏娃的苹果》、《吸烟与教育》、《说避暑益》、《我的戒烟》等等。
首先,体现了林语堂对文言的重新认识及对现代小品文语言的深入探索。
20世纪30年代,文白之争早已尘埃落定。然而,白话文学的成熟与白话文运动的胜利不一定同步,闻一多先生的“三美”理论就对当时的新诗创作起到了规范和警示作用。他曾说过:“假如诗可以不要格律,做诗岂不比下棋、打球、打麻将还容易些吗?难怪这年头的新诗‘比雨后的春笋还多些’。”⑧隐含了诗人对当时白话诗语言粗糙的不满与担忧,也说明现代白话文学语言需要必需的锤炼与进一步的探索。而且,1927年9月北京北洋政府教育部发布“禁止白话的消息”⑨;创刊于1932年的纯文言杂志《青鹤》,居然能在白话文畅行的三十年代坚持发行五年,这些事实都说明了文言在当时社会的影响。
林语堂论及语录体文章的优异,建立在了解现代文人白话文创作的种种弊端之基础上,他敏锐地感受到了文言虽然不合写小说,但是在小品文及一些应用文的写作中,却非常适合。他曾因被误会而明确表白:“须知吾之拥戴语录,亦即所以爱护白话”,“然则吾之爱白话诚甚。”⑩鲁迅也多次说过,当不得已的时候,仍要采用文言成分。所谓“不得已”就是“没有相宜的白话,宁可采用古语”⑪。这与林语堂的“不得已”何其一致,林语堂就认为:“有种题目,用白话写来甚好,便用白话。有种意思,却须用文言写来省便,有一句话,说一句话,话怎么说,便怎么说,听其自然相合可也。”⑫要想得文字机趣,须把古今之语看时并用,既得古语幽深淡远之旨,又得今语亲切逼真之妙。林语堂曾高度评价徐志摩散文用语的高妙,认为其得力于白话俗语与传奇戏曲,乃天才也。而且“古书便是旧矿,通行俗话便是新矿”⑬,若要成为真正天才,应两矿兼采,熔炼入文。更甚者,林语堂曾在《与徐君论白话文言书》一文中断言,将来的文体肯定趋文白调和这一途,“得文言之简洁而去其陈腐,得白话之平易而去其冗长”,可谓登高望远。
即便新时期作家笔下也常见文言资源的使用,汪曾祺、林斤澜、孙犁、贾平凹、阿城、何立伟等就是这个方面的代表作家。可见,林语堂当年对文言的坚持,在一定程度上拓展了现代白话文的一条重要路径,符合语言发展的规律。
其次,对文言与俗语的使用也体现了林语堂对现代白话文历史地位的坚决捍卫。
1934年,陈望道与沈雁冰、胡愈之、叶圣陶等人发起了著名的“大众语”运动,以“五四”时期开新文化之先河的白话文成为攻击对象。“大众语”剥离了白话文的现代性,“说得出,听得懂,写得顺手,看得明白”成为它的价值取向。林语堂冷静地意识到大众语与白话文并无分别,何为大众语并不能解释清楚,大众语倡导者们虽然欲纠当日文字之失,但并未能找到正确路径。按照他的理解,现代白话文之病不在自身,而在文人之白话不白而已,文人之病在好填塞,用滥调。他高屋建瓴地认识到语言的历史性及传统性,洞穿了大众语倡导的缺失,认为“白话本性既极具体,再加入文言之淡远字面,运用适中,锻炼起来,必有极灵健之散文出现,与任何国文字媲美也。”⑭是独立意识及远见的文学语言观。
第三,“语录体”式说老实话提倡抒发个人真性情,表达内心真想法,有利于小品文创作的个性显现,有利于文学独立价值的实现。
林语堂在《文章无法》中谈到:“其实文章体裁,是内的,非外的,有此种文思,便有此种体裁,意到一段,便成一段文字”,而“凡人不在思想性灵上下工夫,要来学起承转伏做文人,必是徒劳无补”。充分肯定培养性灵之可贵。郁达夫在《〈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中说:“现代的散文之最大特征,是每一个作家的每一篇散文里所表现的个性,比以前的任何散文都来得强”。林语堂的小品文无疑继承了“五四”散文的遗绪,虽多是“苍蝇之微”之题材,但是他的老实写来充分展现了他的自由个性,亦提供了一个观察世界、人生的独特视角。远离政治、阶级解放,探索属于文学本身的独立价值,这应该是任何一个时代不能够回避的思考之纬。他坦言:“我绝对不是说文学应该仅仅是一种消遣,但我却极端反对只有关于主义的宣传才是文学的那种说法。我认为文学的作用,便是使我们带了一种更真的了解与更大的同情把人生看得更清楚、更准确一点。然而人类的生活是太复杂了,难以用任何一条社会主义的标语来加以概括或把它硬塞到一种主义中去的。……文学最要紧是必须要打动人心,只要它把生活描写得真实。”⑮
林语堂的小品文曾被认为是“小摆设”,世人多不知他对世事的洞彻。在《今文八弊》中他概括世人为文的八种弊病,其一就是虚伪,不真实,他称之为“方巾作祟,猪肉薰人”。认为“中国政治之腐败,一半是文学标准之误”,而“大家养成一种说老实话的习惯,行为也可诚实一点”,所以“文学革命之目标,也不仅在文字词章,是要使人的思想与人生较接近,而达到诚实较近情的现代人生观而已”。林语堂眼光独到犀利,挖掘出文章的“真”与政治之关系,表面上疏离政治,实际中他早已看透二者内在的玄机,与其顺应大潮,不如老老实实,流露本真,近情近意,挽救今文之流弊,也免政治之虚伪。
第四,“语录体”小品文体现出自觉的读者意识,促进了作者与读者的交流,有助于小品文文体的传播。
萨特说:“作家是为所有读者而写作。”林语堂语录体式小品文从选材到语言到性灵说都体现了强烈的读者意识,拉近了小品文与读者的距离。他常常提到写作中作者应该“真”、“近情”,都体现了对读者期待视野的熟悉与重视。他站在读者的角度,批评旧文学之病其一就在于“与我们情感相差太远”⑯,无法唤起读者的反应。另外,作为杂志编辑,林语堂更加深谙读者意识的重要性,在《且说本刊》一文中,他坚持杂志之意义,“在能使专门知识用通俗体裁贯入普通读者,使专门知识与人生相衔接,而后人生愈丰富”。与鲁迅先生认为编辑出版应为人民大众“竭力运输些切实的精神的粮食”⑰一样,都强调让广大读者得到切实的益处。
诚然,林语堂“语录体”式小品文无法在“风沙扑面、狼虎成群”的年代像鲁迅先生的杂文一样,提供人们战斗的勇气、前进的动力。但是,也无可否认,他的创作为文学的百花园提供了独具个性的一枝,开辟了散文别样的审美视阈。
① 俞元桂.中国现代散文史[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97,160.
②④⑤⑥⑦⑫⑯ 林语堂.林语堂名著全集第14卷[M].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
③⑩⑬⑭ 林语堂.林语堂名著全集第18卷[M].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58,57,169,64.
⑧ 闻一多.闻一多诗全编 [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2000,351.
⑨ 鲁迅.鲁迅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507.
⑪ 鲁迅.鲁迅全集第4卷 [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394.
⑮ 林语堂.林语堂名著全集第15卷[M].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74.
⑰ 鲁迅.鲁迅全集第5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2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