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繁华
《张学良人格图谱》,是王充闾先生新近出版的一部散文体人物传记。这种文体古已有之。但王充闾先生长久地关注一个人物,并连续性地发表了十五篇散文记述这个现代史的著名人物,这就不同凡响了。充闾先生在“写在前面”中说:“文学是人学”,它要透过事件、现象,致力于人物特别是心灵的剖析,拓展精神世界的多种可能性空间,发掘出人性、人格、命运抉择、人生价值等深层次的蕴涵。这是文学作品与历史著作的区别。这种关于写人的观念和实践,我们在中国传统经典文献中已经了解。比如《史记》中的“本纪”、“列传”等,不仅记述重大的历史事件,同时也生动地记叙重要的历史人物。而这些人物的记述充满了文学性。十二本纪,三十世家,七十二列传,人物都栩栩如生跃然纸上。充闾先生对本土经典文化和文学相当熟悉,他的国学功底在当代作家中几乎首屈一指。
当然,人格图谱不是为区别历史著作采取了文学的方式,而是文学内部规律决定的。张学良作为现代中国历史上的重要人物,对他的历史地位早有定论。《张学良人格图谱》力图走进人物的内心世界和精神世界,从而展现出张学良的人性、人格魅力。可以说,张的命运与他的性格有最直接的关系。他不是马克思主义者,因此不可能用马克思主义的思想和方法看待历史和那个时代中国的时局和未来,也不可能用中国共产党的方式处理他和蒋介石的关系。张这个人的性格可能并不复杂,他讲义气、重情谊、一诺千金;敢作敢为,有英雄气也有草莽气。这与他的出身、经历有关。但如何在文学作品中写出他的“人格图谱”,此前还不曾见过。因此,充闾先生的这次写作,可以说是一次大胆的挑战和超越。
我以为,《张学良人格图谱》这部传记值得我们重视和思考的起码有这样几点:
散文最难的是写人物,写人物最难的是写人的内心世界。如果是小说,人物掌控在作家手里,可以通过心理描写、行为方式以及人物关系来表达人物的内心。但散文要困难得多,这个困难主要是散文不能虚构。细节、事件、场景等都必须是真实的。在“图谱”中,充闾先生用了大量的细节来揭示人物的内心世界。比如,张学良是个非常幽默、风趣、诙谐、乐观的人,他特别喜欢开玩笑,和家人、朋友都是如此。但他对原则从来不开玩笑,在纽约见到的那个气功师,他就没有好脸色,说如果在当年就把你枪毙了。虽是半开玩笑,但却表达了张在原则问题上的态度。
更重要的是对张学良爱国心的揭示。张的一生功过都可评说,但爱国这一点是没有疑义的。从捉蒋到流落他乡,从有为到无为,他对国家民族的热爱,从来没有改变过。《鹤有还巢梦》中张学良对东北家乡的怀念,读了令人为之动容。“有家归不得”的感受我们没有经验,那里的大痛苦不是谁都能够承受的。张又是一个简单的人,他从前轻信蒋,后来轻信李登辉。这是性格缺陷。同时对张的个人羽毛的爱惜等也没有避讳。对他内心世界的揭示,使我们有机会看到了一个活生生的张学良,一个作为人的张学良。这就与历史叙述的不同,是文学的魅力。
充闾先生与张学良是同乡,两家故园相距15公里。同乡之谊是充闾先生写张的重要缘由,但事情又远非如此简单。更重要的是,对这位老乡的景仰与思念,对他人格魅力的仰慕和尊重。这部著作是写张学良的“人格”图谱,不是性格图谱,也不是个性图谱。我们知道,对一个人的评价,莫过于对他人格的肯定。张的人格,重要的是在大是大非上不糊涂,爱国高于一切。他捉蒋,没有丝毫个人考虑,他想的是国家民族的大义。最后也没有想到个人安危,依然送蒋回宁。
千古文人侠客梦!充闾先生对张的这种人格显然心向往之。因此,在客观评价这个人物的时候,主体情感的投入是分外充盈的。除此之外,对张个人情感生活的叙述,也多有同情甚至伤感,比如对贝夫人与张的擦肩而过,叙述中的怅然几乎感同身受。这些情感经历是很多人津津乐道的,但充闾先生在叙述时不是将这些材料用做他途,而是深情记述了青年时代相互欣赏的两个人,劫波渡尽之后的真诚友谊。这等胸怀和情操是常人难以做到。我们都知道,历史是一种建构和叙事,张有那么多的经历和故事,充闾老师为什么一定要选择他所选择的材料和故事,这与叙述者的主体情感是分不开的。
在历史的宏大叙述中,对张的东北“易帜”、“捉蒋送蒋”、赠予共产党财物、促进两岸统一等关乎国家民族的重大事件,以及他在国内外的爱国情怀谈论的比较多。这个大历史对张学良个人功过的评价是非常重要的。如果没有这些历史事件,张这个人也不可能有如此大的名声和不断议论叙述的必要。但这些重大的历史事件与张学良个人性格有怎样的关系,在历史著作中谈论不多,当然,这也不是历史著作要处理的问题。但是“性格即命运”,一个人的个性、性格决定了他在历史重要关口的抉择。
在《后记》中充闾先生说:“张学良并非完人,更不是一个圣者”“一生中,他做的事不算多,可是,每一件事都干得有声有色,有光有热,刻下了历久弥新的印记。他是千古功臣,也曾干过错事,平生可议之处颇多”但“他是那种有快乐、有忧伤、有情趣、有血气、个性鲜明、赢得起也输得起的人。”“他的为人,他的丰标,他的气度,无不竖起拇指,由衷地赞佩。”这些评价,是对张学良个人魅力的评价。对张个性的理解,是对一个人小历史的理解。但只有了解了人物个性的小历史,才能够解释他与大历史的关系。假如是一个卑微、委琐、对身前身后事瞻前顾后、成败得失逐一盘算的人,能够深明大义舍生取义吗?因此,只有细部才能进入历史和解释历史。王充闾先生长期致力于散文创作,这部著作的出版,是他对历史散文写作的超越,也是对坊间流行的关于张学良传记的超越,因此是一部值得我们研究和讨论的作品。